《亲爱的小孩》岩小西

55、如此这般为哪何（2）

　　考试的折腾持续了一个星期。放假那天，张美华拉着她七天前就打包好的行李直奔火车站，唯真把场子挪回家继续宅。分别时，喜棠跟我约好一起游泳的时间。

　　放假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约会，一大早我站在路边等。时间还早，清洁工人在扫大街，远处广场上有大婶在晨练，卖早饭的小摊已经忙碌起来。
　　宫城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我搬开他的手牵起来。他剪短了头发，干净清爽。过马路的时候，他换到车流来的那一面，帮我挡住喧嚣和尘土。

　　热辣的夏日午后，忽然下起雨来。宫城把雨伞倾斜过来，自己的身体大半露在外面，被雨淋的湿透。他揽住我的肩膀，把我窝在自己怀里。墨绿和粉绿相间的格子布伞，雨水打在上面脆生生的响，抖动着滚下来。狭小拥挤的小吃店，石凉粉，洋芋饼，牛肉面都是好吃的食物。
　　看着他在对面闷头吃东西，我想起高中时他坐在我旁边俯身写字的样子，睫毛长长的覆盖，侧脸的轮廓坚硬挺拔。在他悄悄抬眼看我的时候，我别过脸去。
　　这个人，我见过他从稚嫩渐渐成熟起来的各种时期的脸，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绪。看的多了，有时觉得，这种熟悉会突然陌生起来。

　　小雅打来电话，疲惫不堪的声音：“我身体出了状况。你能来吗？”
　　“你在哪？我马上来。”我说。
　　“在医院，但是你要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小雅说。
　　“我保证。”我说。
　　宫城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帮我在路边拦车，把伞塞给我，然后帮我关上车门。隔着水迹模糊的玻璃，我们挥手告别，我感激他的理解和宽容。车子发动，那张熟悉的脸在我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医院的走廊，小雅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里捏着检验单和病历本。我慌慌张张的朝她跑过去。她看了看我，眼神是钝的。我扯出被揉的皱巴巴的检验单，目光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上反复游走，最后终于辨认出“怀孕六周”的字样。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我以为心里是没有恐惧的。这种无助真是太不堪了。”小雅说。
　　“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抱住她的肩膀。在两个人都几近崩溃的时候，其中一个必须假装镇定，可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范畴。一种声音在心里此起彼伏的跳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靠在一起，彼此沉默。听着外面的雨水像石头“哒哒哒”洒在地面，我会突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而后又突然回过神。小雅握着我的手，无力的吞吐气息，不由自主的咬嘴唇，好像在下决心。

　　“就今天吧。不想再拖了。”她终于开口。我一遍一遍抚摸她的手指关节，悲伤的看着她。
　　“放心。只是一颗罪孽的细胞。不会疼很久。”她惨淡的笑。在这种时候，她反而来安抚我，我却丝毫帮不到她。

　　划完价，更惨淡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够。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给宫城，我熟练的摁出那一串数字，小雅站在旁边提醒我：“别告诉任何人，你答应过我的。”我冲她点点头：“你放心吧。”

　　我撑着伞站在医院门口，心急如焚的等宫城。远远的看见他在街对面下车，我横穿马路朝他跑去，在急促的车流中左躲右闪，被溅了一身泥水。宫城立刻迎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路边，有些发怒的对我说：“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钱呢？”我来不及跟他道歉。
　　他把钱包整个塞给我，看到我的慌张，他有些疑惑的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都别问。求你。”我看住他的眼睛。
　　“好吧。”他点点头放开我的胳膊。
　　我转身跑开。

　　消毒水味道在长长的走廊里回旋着，我们朝尽头的手术室走去，门上玻璃透出微微的亮光投射在地上。小雅停住脚步，转身抱了抱我说：“你等在这里，不要跟我过去。我一会就出来找你。”
　　我把她的包紧紧的抱在怀里，斜靠在墙上看她孤单的背影一点一点向走廊尽头靠近，不知不觉的流出眼泪。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疼痛。像被车轮来来回回的碾过。手术台冷的像一张兜满了冰块的网，而她是一只无法自救的鱼。短短的五分钟，死去活来。
　　那些麻醉气体开始产生作用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像冬天里铺天盖地的白雪。她想起在某个运动会的一千五百米的比赛，抵达终点的时候，眼睛里就是被这样的白色占据。停住脚步的瞬间她觉得释放，整个身体像一架常年被操作运转的机器忽然间爆炸，那些零件碎片生出翅膀，呼啦啦飞了起来。
　　然后看到它的样子，湿漉漉的毛发粘在头皮上，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小腿，粉嫩的皮肤，笑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结束之后，她穿好衣服扶着墙壁走到隔间的公共病床旁边，连拉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直直的倒了下去。在颤抖和不断流出的冷汗中，她渐渐睡着了。光照在她的脸上，鼻子旁边有一块塌陷的阴影。

　　出来的时候，她依然虚弱，脸白的像纸，话也说不出来。我蹲下去帮她系鞋带，然后搂着她慢慢走。在电梯门合上的时候，我一抬眼似乎看到了宫城，就在门外几米远，背对着这边。

　　我带小雅去了我家。她在房间里休息的时候，我找出本菜谱对照着给她炖汤喝。她没睡着，看我进来，用手把身体支撑起来，斜斜的靠在床边，像一只坏掉松动的娃娃。苍白的两片嘴唇微微动着：“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你要记得，半个月内不要碰冷水，不要受累，按时吃消炎药，避免受寒，烟酒都不能再沾。知道吗？”我避过她的问题。
　　“你心里都没有一点疑问么？”她不肯跳过，揪住问题不放。我走过去坐下，拉住她的手：
　　“看到你这样，我是真的难过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我变了？”她说。
　　“是你变了。你没能珍惜自己。”我说。
　　“这样的我，连自己都感觉无所适从了。有年轻的身体，健康的家庭，安逸的生活。不用减肥也会很瘦。而我却在沉沦”她苦笑着。
　　“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说。
　　小雅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疑惑的脸。她无奈的笑，欲言又止，最终清淡的回答：“大概是因为无聊。”
　　“可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过得好。”我说。
　　“我知道。我会尽力。”她诚恳的说。

　　吃完东西，小雅就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宫城打来电话的时候，信号一直不好，潦草的说了晚安，我就关灯躺到小雅旁边。她离我很近，我都能闻到她呼吸里清甜的味道，我看着天花板发愣，回想着我们年少的时节。

　　半夜醒来，小雅蜷缩在显示器白花花的辐射光里看片，时不时晃下椅子，有细微的噪声。我揉了揉眼睛轻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电视剧《给我一支烟》。我的妈，我从没见过爱到如此地步的。”她说。她把一只脚放在椅子上，手搭在膝盖上，然后把窝起来的身体向后仰，让椅背尽量倾斜下去。
　　“怎么了么？”我问。
　　“其中有一个挑拨的女人，她咬掉那男人胸前的扣子，还雇凶毁人为此坐牢。出来后继续阴谋。那男人恨他入骨。直到她新年自杀。爱让人疯狂的跟野狗一样。”
　　“看多了心里不健康。你可以看点有营养的东西。”想了想，“比如《上下五千年》…… ”
　　“上下五千年也是男人女人创造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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