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岩小西

27、再见小雅（1）

　　周五下午小睡一觉之后，已经快四点。喜棠对着小镜子抠着额头上的痘痘。张美华在写东西，我猜想她又在写日记了。不过当我看到她仰头看天花板，把圆珠笔的一头放在嘴里咬，那嚼骨头似的咔咔声，让我明白她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每回她陷入沉思，都会咬烂一支笔，如果没人提醒，她甚至会慢慢啃掉半截笔杆，而且啃的津津有味，尽管当她反应过来后已经满嘴是血。
　　“你细胞问题还没解决啊？”我问喜棠。
　　“是啊。你会知道，细胞出了问题有多难受。”她说。
　　张美华突然回转头对着我们，极其悲伤的说：“那爱上一个人会不会是细胞出了问题？”
　　喜棠思考了一会，谨慎的下了结论：“不知道。可能是荷尔蒙造成的问题。”
　　“哦……”张美华会心的点点头，继续扬起头咬笔杆。咔咔的声音时断时续。然后她突然张大了眼睛，愤怒的叫起来：“他妈的！荷尔蒙是谁！？我要弄死他！”
　　……
　　在喜棠几经周折的解释中，张美华依然没有削减自己的疑虑，她晃了晃手说：“算了，你也别多说了。总之以后我一定要整死荷尔蒙！爱一个人真的很痛苦！”然后她扫了一下面前的本子说：“我正在构思写给清言的情书。你们帮我想想？”
　　……
　　“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我提上我的小包，直直往宿舍门走去，在关门的刹那我看到喜棠绝望的眼神，似乎在请求我别走。我狠了狠心，轻轻合上了门，把她们隔绝在自己身后。

　　坐了半个小时公共汽车，我终于到理工大学的门口了。出出入入的都是男孩，我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他们身上扫着——好久没见到这么多男性！他们充满了大男人坚硬的轮廓，充满了言谈举止间的豪迈，充满了阳刚气息……他们跟我们学校那些孱弱文气的男生（清言除外）是那么不同！
　　其实，我站在理工大的门口，心中充满了做为一个女生可能的幻想……我像被劈成了两半，开始互相对话的两半。
　　——哇……那个好高！
　　——就是就是！你看那个好帅啊！
　　——不！你看那边那个才叫帅呢！
　　——嗯嗯！都好帅啊！
　　……
　　我站在路边，跟自己一起对那些男性评头论足，非常过瘾。但是小雅的电话打断了我分裂的讨论，她说：“你回头。”于是我回了头，满眼里除了远处一个打扮时髦的熟女，除了男性还是男性。“你在哪？我看不见你。”我左顾右盼没看出什么名堂。直到那个熟女踏着风骚（很直观的感受）的脚步，缓慢的朝我走过来，我才逐渐看清她的脸。“我操！你怎么成这副德行了！”在反复确认之后，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我从上往下打量小雅，她穿着足足有八厘米的高跟鞋，黄色小外套上有风情的花边，长发染成酒红色，像海藻一样卷曲，飘散在风中。还有……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睫毛漆黑浓密的像两把刷子，嘴唇上有薄薄的亮光。
　　甚至只是在半年以前，我和小雅看起来就是俩少不更事的幼女，我们一般高，时而扎马尾，时而扎俩小辫，穿匡威的帆布鞋，身上不是T恤就是小碎花的衬衣。面前这个居高临下的女人，除了长着小雅的脸，剩下的都是流动在高级写字楼里的职业女性的行头，且这行头让她至少大了十岁。我受到了刺激。
　　她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非常客气的说：“你好，豆豆。好久不见。”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注视她妩媚的眼神，听着她温柔的声音，依然遭遇幻觉般不能清醒。该不是我脑子里细胞出问题了吧……

　　她带我去她宿舍。一路上，她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甚至在经过篮球场时，都有男孩停止运球，望向我们。而小雅像一个高傲的女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落着缓慢而端庄的脚步向前走，高跟鞋碰在地面上的哒哒声听起来有点刺耳。因为……我依然穿着脏脏的匡威，顶着在公共汽车上被风蹂躏过的纠缠不清的头发，还有我手上拎的粉色系的MICKY包包，我跟在她后面，像一个不名一文的小跟班。我觉得我猥琐极了。这气氛让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终于到了她宿舍，跟她住一起的三个女孩都坐椅子上看书，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连头都不抬一下，固定着各自的姿势。
　　小雅让我坐在她床上，她要收拾一下东西。我看到床单中央有大片蓝色污渍，好像是钢笔水，还潮潮的。
　　我指着那一滩问小雅：“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习惯了。”她语气很冷，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立刻转头看着那三个女的，她们驼着背一言不发。然后其中一个趴在另一个耳边说：“哎呦，不该回来的回来了。”说话那女孩，有一张浮尸般苍白肿胀的脸，她堂而皇之的语气和语调根本就不是在说悄悄话，这话非常顺利的进入了我的耳朵。我怒气冲冲的朝她们走过去，这时小雅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出了门。
　　我一边挣扎一边大骂：“妈的！那些贱人们！”
　　小雅放开我，她笑了：“是苟活且安好的贱人们。”
　　“她们怎么能这么对你！”我非常不平。
　　“就是有人冲进来把我暴打一顿，她们最善意的反应也只是斜斜身体给别人让道。”小雅非常云淡风轻的说着这些话。
　　“你怎么弄成这样啊，你以前挺受欢迎的啊！”我非常不解的问。
　　“人是会变的。比如在以前你就不会这么大胆的想要替我出头。”她说。
　　她这话比她高跟鞋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还刺耳，仔细体味，有点称赞，但似乎又有点抱怨。我侧眼偷瞄她，心里有无尽的感慨。一切真的变了么？这改变是不可逆转的么？

　　小雅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名字叫OAOA。我盯着招牌，用俄语读法念那四个字母：“哦啊哦啊……”然后自己笑起来，颤抖个不停，这样念出来太搞了！小雅用“你疯了吗”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并与我拉开了点距离。

　　我们点了一小壶果茶。周围的人聊天、上网、抽烟。彼此各不相干。我趴在桌子上，看玻璃茶壶下面跳动的一小簇火焰。她坐在对面有点焦躁的样子，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心里寻思着一个轻松幽默的开头。没等我开口小雅就站了起来：“出去买点东西，等我会。”
　　我靠在沙发垫子上，听着柔软的音乐，回想起从前就无限感慨，那时我和小雅纯的跟一张白纸一样，多么天真烂漫啊，咋转眼就世易时移了呢？这个世界不仅充满了男性和女性，也充满了变数和悬念。
　　听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近了，我知道那是小雅回来了。她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扔出了一小盒东西，那小盒子不偏不倚落在桌子正中央，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我定睛一看，是一盒烟。小雅走到对面，仰躺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我再次受到了刺激。我像刚睁开第一眼的婴儿，惶恐的张望这个世界。

　　小雅的手指很白很细，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烟，烟雾从指间浮起，缓慢的散开来。她吞吐薄薄的烟尘，并不看我。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互相隔绝。
　　那一刻，我感到难过。原来一直以来，我从未努力尝试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