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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阶底蔷薇入夏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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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天气有点热,方家别院里,从上到下都换上了夏装,姑娘妇人们都穿上了轻薄的半臂衫。
别院里有个花园,就是当日茶选的园子。园子很大,树木掩映,繁花似锦,人工湖上浮着碧绿的荷叶。湖心亭后伴着太湖石砌的假山,巧妙地挂了一道袖珍的瀑布,水落入湖中,飞花碎玉。亭子顶上迎客松撑开巨大的伞盖,飞溅的水花被风一吹,化作透明的雨丝侵入亭中,令人遍体生津。
就在这个美妙的亭中,摆放了时鲜瓜果和玫瑰花茶,方洛与柳青儿相对而坐,春风在旁伺候。
“伤势好些了么?你该在床上躺着的。”方洛微微责怪道。
“不妨事的。在房里躺着,岂不辜负眼前的初夏风光!”柳青儿笑着抿了口花茶。
玉手青瓷,樱唇黄汤。方洛不由打心底赞叹,真如一件美妙的艺术品!
“方洛。”
柳青儿的呼唤将方洛从艺术之美的沉醉中拉回现实。
“怎么?”他心头隐然浮起一丝尴尬。
青儿笑道:“你是常州城里的土皇帝,可知道这几日城中的一件花国大事?”
“是窈娘与楚楚的花魁之争吧。”方洛笑道,“怎么,青儿你也有兴趣?”
青儿道:“是。不知你对这两位闻名的风月女子可有了解?”
方洛眉头轻扬道:“楚楚呢,是个新人,我以前从未听过,她敢挑战常州花国公认的花魁,想来也定有其过人之处。至于窈娘嘛——”他脸上浮起的是欣赏的笑容,“倒真是个人间尤物。”
“哦?怎么说?”柳青儿大感兴趣。
“风月场的女子,要有花魁之名,除长相出众之外,总有一技之长,或文采或歌舞或曲艺,如此才引得那文人士子也下笔赞美。这销魂院的窈娘,歌喉便是一绝,我曾听过她唱歌,真是绕梁三日,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闻!”说着,向往之情显露无疑。
春风大皱眉头,俯到柳青儿耳边道:“小姐,这方公子不是好人,他如此赞美那窈娘,定然也常去风月场所,作风不良。”
青儿不以为然道:“休得胡说。”
春风撅了下嘴,不再多说。
在青儿看来,方洛虽是“南方茶王”,是常州城乃至江南的大茶商,但他本身却更像个文人,甚至是个艺术家。他对窈娘的评价必然不同于那些俗物,只不过出于对艺术的欣赏罢了。因此,春风说的话并没有让她对方洛改观。
方洛又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窈娘真正吸引人的,不是她的美貌,也不是她的歌喉,而是她的性情,她是个真正的女人。”
青儿奇道:“真正的女人?”
方洛点头道:“是,她是世间男子心目中最完美的知己、伴侣与情人。温柔与妩媚是女人最有利的武器,窈娘便是其中的极品。”
见自己心仪的男子对别的女人如此欣赏,柳青儿心胸再宽,也不禁有些失意,语气中也透出一丝淡漠来:“那窈娘,当真如此迷人么。”
方洛回过神来,见她低头只看着茶杯,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刚才有所失当,笑道:“青儿莫非吃起窈娘的醋来了?”
春风撇了撇嘴,一副你才知道的样子。
青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转向他处,幽幽地,似叹息又似埋怨,道:“女人,再胸襟广阔,终归还是女人啊。”
方洛见她右手放在桌上,伸过去握住,凝视着她,说道:“是我的错。别的女人再美再好,入了我的眼,也难入我的心,因为这里,已经住了人。”他将青儿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
柳青儿脸如海棠,眼角含情,嘴角带笑,与他相视。
春风用力地咳嗽两声,转头他顾。
“原来你们在这里!”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遐思。
方洛与青儿反射地放开手,向来者看去,看到的是杨非辰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怒,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春风看到杨非辰来,连忙行礼拜见,抬起头来时看到他身后的初雪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忍不住皱了眉头,心底有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初雪,似乎总是这么不友善呢!
杨非辰在方洛与柳青儿中间坐了下来,脑子里想的是他们两人握手对视的情景,按捺住心底的恼怒与不甘。
“方才见你们聊得很投机,都说了些什么?”
青儿飞快地看了一眼方洛,转过头对杨非辰道:“没什么。你找我们有事么?”
“苏老爷子要进京了,说好给他饯行,可不能少了你们两个。”
青儿一怔,道:“苏爷爷进京,你不一同走吗?”
“青儿很希望我走么?”
柳青儿诧异地看着杨非辰,他脸上的神情,似嗔似喜,似乎是认真的,但似乎又像在开玩笑。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受,闷闷的,过意不去。
方洛适时地开口插了进来:“怎么又开起玩笑来了?”
杨非辰看向他,目光深幽难测。
“原来我晋王说的话,常被别人当成玩笑的么!”
他的话音冷冷地,像条蛇一样钻入旁人的心里,锋利地剜着他们的思想与灵魂。
柳青儿愣了,方洛脸色变了。
“小民不敢。”方洛立刻站了起来,垂下头去。面前的人,虽然是好友,可也是尊贵的主子啊!他怎么能忘了,他的这位朋友身上流着皇族的血,是一只高高在上的猛虎,对于平常人,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
以杨非辰为中心,亭子里撒开了无限的张力,连空气都压抑起来。
春风和初雪都是第一次看到杨非辰发威,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声。
柳青儿觉得自己坐不住了,局促地要站起来。
杨非辰按住了她的肩膀,黑黢黢的目光凝视着她。
她竟不敢将眼睛掉开,尽管她的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平日那个谈笑风生,疏意轻狂的男子,跟眼前这个高贵威严,说句话就能让人噤若寒蝉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吗?
她突然觉得,其实她并不了解杨非辰。
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
“你说对了,我正是在开玩笑。”杨非辰轻笑起来。
他一笑,恍如春风解冻,冰雪消融,全然不似有过方才的冷酷。
春风和初雪缓缓地松了口气。
方洛扯开一个笑容,坐了下去,桌子底下,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
青儿眨了眨眼睛,看看杨非辰,看看方洛,心里有些明白了。
杨非辰站了起来。
“晚上在闻香居为苏老将军饯行。”他回过头来,似一个邀请朋友喝酒的老友,神秘地道,“谁都不许迟到。”
他的身影随着话尾的消逝渐行渐远。初雪袅娜的身子跟在后面,转弯时,回头在毫无察觉的柳青儿脸上狠狠剜了一眼。
青儿与方洛相视,一时无言。
春风突然说道:“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威风,果然是皇族才有的呀!”
青儿回头看去,春风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崇敬与仰慕。
方洛突然微笑起来,青儿正疑惑着,他开口道:“毕竟是上等人物,不可随意对待,即便彼此交心,也不可忘记,他与我们绝不是同一类人。”
青儿点了点头,神色恢复如常。
至此,两人也便没了谈心的兴致,方洛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打理,先行离开,柳青儿还想再坐坐,便留下了。
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呆,她轻叹了口气。
“小姐怎么叹气了?让我猜猜,定是为了方公子和晋王吧。”春风声音里有些促狭。
青儿瞟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又猜对了,真了不起。”
春风道:“这事也的确叫人为难,晋王与方公子,都是人中之龙,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一个权倾天下,一个家财万贯。换了谁,谁都没办法抉择呢!”
她说的未必就猜中了青儿的心事,只不过十成中倒也有了七成,青儿道:“那么是春风的话,会选谁呢?”
春风笑起来,道:“要我呀,晋王是皇帝的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能比他尊贵?天下的女子他哪个不能得到?可他偏偏对小姐动了情,如果是我,自然是要选晋王的了。小姐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青儿笑了一下,摇头道:“权势虽大,未必就换得来真心。”
春风咬着嘴唇,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道:“小姐的心思,春风能猜出来。春风说句话,小姐可别生气。”
“你说吧。”
春风踌躇了一下才道:“依春风看来,小姐的心恐怕错了。”
青儿讶异地看着她:“你……”
“春风从小跟着小姐,小姐心里的事情,我有哪一件是不知道的!小姐定是同方公子交了心,在春风看来,方公子未必值得托付。”
青儿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春风露出苦恼的神色,道:“真要拿什么原因,春风也拿不出来。每次方公子看小姐的眼神,我总是觉得不对头。”
青儿笑了起来,不以为然,道:“是呀,我糊涂了,你又没有遇到过心仪的男子,哪里又懂得这男女之情?”
春风涨红了脸,叫道:“春风为小姐着想,小姐倒来取笑我。哼!真是好心没好报!”
青儿摇头莞尔,不去理她。
春风恨恨地想,她没跟过男人,不代表她不懂。在杭州家里,那个小花匠阿良每次见小姐,眼神都会变,方公子看小姐的眼神就跟他不一样,倒是晋王看小姐时跟阿良那小子有些像。
呀!呸,呸,晋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拿他去跟阿良比!阿良哪里比得上人家!
春风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柳青儿望着湖面的荷叶和假山上的瀑布,想起的是那天在茶场同方洛的交谈。他的身上总有淡淡的青草香,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很守礼,让跟他对话的人心里软软的,很有被尊重的受用。
方洛是特别的,他跟别的男人不同,跟杨非辰也不同。杨非辰是爱开玩笑的,他的玩笑总是带着侵略性,刚才他露出了皇室的威仪,让她觉得这个男子高贵得遥远;而方洛,是那么亲切,那么有风度,他是个君子。君子和皇族,是不一样的。
假山有瀑,亭下有花。夏天到了,亭子边台阶下,那些蔷薇花一朵朵一簇簇,都开了。
正是:“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