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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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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卓东来十三岁,李寻欢二十一岁。
那一年,李寻欢已经离得太原远远的,而卓东来,也还没有离开义父的身边。
人的一生当中,究竟会面临多少次抉择。
每一次的抉择,日后回忆起来是否都会觉得不后悔。
卓东来打小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这一点,卓东来自己也很清楚。
是的,如果一个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只会换来斥责和鞭打,那么这个人就绝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
讨人喜欢的孩子,或许就该像蝶舞那样。
天真,烂漫,会撒娇会嗔怒,高兴的时候咯咯的笑,不高兴的时候就皱着眉头跺脚。
讨人喜欢的孩子,至少,他就该表现得像个孩子。
可是卓东来却既不常笑,也从来不哭。
没有值得笑的事自然不笑,没有值得哭的事,也就自然不哭。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和小姑娘没有区别的小怪物。
卓东来并不想记得流水对他的那句评价,所以他在离开流水的房间之后,就真的已经不记得了这句话。
伤痕和记忆是不一样的,伤痕或许会留下痕迹,但记忆只要想忘就一定忘得掉。
或者该说,卓东来想做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卓东来喜欢漂亮的东西,即便是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东西,他也仍是喜欢的。
就好像越是不识字的越是爱附庸风雅。
卓东来喜欢蝶舞那样的小姑娘,尽管蝶舞似乎并不喜欢他。
有很多同样出身贫贱人家的孩子,只因为受宠,就可以理直气壮的看不起其他被冷落的孩子,仿佛同样低贱的身份只因为那一丝宠爱,就无端的高贵起来。
蝶舞不喜欢卓东来,或者可以说,她有些看不起卓东来。
是的,如果一个人的兄长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会换来父亲像打狗一样的鞭打,如果一个人的父亲可以在像打一条狗一样的打完自己的兄长后再笑容满面的抱住自己,那么这个人,是根本学不会尊重的。
当然,蝶舞并不是坏孩子,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或许还根本不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纤细,轻盈,虽然只是八岁,却娇艳得不带半点青涩,烂漫而无邪。
或许她只是不懂什么叫做伤害。
所以她可以不在乎的在卓东来的面前炫耀流水是如何疼爱她,她的衣服,她的食物,全都是最好的,她一根簪子比卓东来所有的行头加起来更值钱,就算在三个人搬家的时候,她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被流水抱着说几句逗人的话。
蝶舞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在卓东来面前炫耀这些疼爱,虽然卓东来既不嫉妒也不生气的反应实在让她感觉无趣。
蝶舞或许并没有恶意,炫耀原本就是小孩子的天性。
她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八岁大的小姑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卓东来喜欢蝶舞,他喜欢那样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流水说,蝶舞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所以蝶舞觉得,即便卓东来真的因为她漂亮而喜欢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谁不希望喜欢自己的人多一些呢。
即便只是个自己根本看不起的人喜欢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好,所以他喜欢她,因为他不好,所以她不喜欢他。
既然她比他好,那么看不起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是吗。
那个时候,卓东来还没有名字。
流水叫他小畜生,蝶舞托他办事时叫一声哥哥,平时,只叫他‘喂’。
流水只是他的义父,卓东来并不觉得他应该要对自己多好。
蝶舞是卓东来眼见着流水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孩子,他也不觉得这个小姑娘该对自己有多亲近。
一个人要求的越少,失望的也就越少,卓东来每长大一岁就更加的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卓东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每次问这个问题,流水就会赏他一顿鞭子,然后告诉他他是怎样挤死自己的兄弟害死自己的母亲,血淋淋的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
于是卓东来不再问了,他觉得恶心。
他是个凶手,凶手并不需要知道死者的名字,是吗。
就好像,他刚刚才切下一个男人的头,他却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这颗头本该是蝶舞摘下的,用流水老人教给她的那一招‘销魂’。
那一天,蝶舞依旧是那样满不在乎的炫耀着流水刚教她的‘销魂’,她有些得意的看着卓东来笑着说义父说这招只教给我一个人。
蝶舞穿着一件缀荷叶边绣金丝的嫣红舞衣,蝴蝶一样轻盈的转着圈。
八岁小姑娘的舌头,是淡淡的粉红色,桃花瓣似的稚嫩颜色。
她说话的时候,那花瓣似的丁香小舌就在唇间轻轻的缓缓的滑动。
舌下藏着一枚轻薄锋利的刀片,若隐若现的在蝶舞的口中闪着寒光。
蝶舞并不懂销魂是什么意思,就好像她也并不懂蝶舞是什么意思一样。
她只是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只有她有,任何人都没有的被独宠的感觉。
可她并不了解,这一招隐含着多么□□下流的深意,这一招,对一个八岁大的小姑娘来说,是多么的残酷而疯狂。
一个内心只有恨的人,不会爱任何人。
只是那时候,卓东来不知道,蝶舞也不知道。
依旧是深夜,浮云残月。
依旧是那个小山坡,乱葬岗。
前一天,这里躺着一个被人糟蹋得不成人形的小姑娘,一身的血腥,和满脸哭花了的妆。
卓东来看着她被人丢到这里,看着她动弹不得,看着她被坟场的红眼老鼠活生生的啃咬。
她动不了也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喘息一样细小的抽泣声。
卓东来并没有救她。
一个明知道救不活的人,为什么还要去救。
卓东来一向不喜欢做多余的事。
一个人的命运,谁都无法改变,命里该死的,就会死在这儿,命里该活的,自然有人救她。
即便躺在那儿的不是这小姑娘而是蝶舞,卓东来一样不会救。
救不活,即便救活了,也是残的。
说不定蝶舞遇到那样的境况也会宁愿就这么死掉。
而现在,就轮到他卓东来这么安静的躺在这里,等着看他是就这样死掉,还是会有什么人来寻他。
可是,谁会来寻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浮云遮月。
浓烈的尸臭伴着野狗的凄厉嚎叫。
那些红眼睛吃死人肉的老鼠围在卓东来的身边蠢蠢欲动,却暂时不敢扑上来。
卓东来冷冷的笑了一声。
他仍旧穿着白天穿着的那件紫色舞衣,虽然这件衣服已经被鞭子抽出十几道口子染着斑斓的血迹。
他感到饥饿,即便他已经习惯了饿肚子,可是仍旧会感到饥饿。
他还没有试过吃死人肉的老鼠是什么滋味,也许和普通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区别。
卓东来依旧冷笑。
他平躺着,只是侧过头看着周围骚动乱叫的老鼠,寻觅着目标。
几个时辰前,他被流水赏了一顿鞭子赶出了客栈。
并没有什么理由。
流水要打他并不需要理由。
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是的,一整天,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老鼠虽然难看,但是肉却并不难吃。
卓东来曾经因为吃老鼠肉被蝶舞嘲笑过,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鸡鸭鱼肉是肉,老鼠肉也是肉,人可以吃鸡吃鸭,为什么不可以吃老鼠?
卓东来躺在这里,并非是想死,或许他只是累了。
一个人的命运是早就注定好的,所以卓东来躺在这里,若是他能平安活到明天早上,他就好好的活下去,若是流水来寻他,他便和流水回去。
若是死了,那死了也就死了。
不过,卓东来知道流水不会来寻他,因为他知道流水不喜欢他,或许应该说,那已经不单单是不喜欢或者厌恶可以形容的感情。
流水说过,卓东来天生就是个凶手,活着就是为了赎罪。
可是,即便再大的罪过,难道就没有偿还够的时候,即便真的不够偿还,难道流水不能像那些买凶杀人的一般,找个人来杀了他?
不能死,却也不能好好活着,这又是什么道理。
弦月已经彻底被云遮住,坟地的老鼠也因为黑暗而兴奋,蠢蠢欲动。
卓东来睁大了眼,挺身坐了起来。
生也好死也好,这些,都远不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没尝试过饥饿的人,永远不会懂饿肚子的感觉有多么可怕。
卓东来连草根都吃过,何况只是老鼠呢。
他忽然笑起来。
即便是这种时候,卓东来依旧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老鼠动得很快,可是卓东来动得更快。
他伸出手去,在四处攒动的鼠群中抓出一只老鼠来,就好像在草丛中拔出一根草一样简单。
坟地的老鼠叫声比普通老鼠尖利得多,更加刺耳。
或许肉也好吃的多。
卓东来舔了舔唇,眯起眼来。
“小朋友,老鼠肉吃不得,尤其是坟地的老鼠。”
卓东来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说话,那么轻细温和的声音。
他听过这声音,也记得,那个声音说的,小朋友,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