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初夏》暗夜流光

26、15、许彦冰

　　许彦冰是一个异常认真的人。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他的神经过于纤细敏感，他为了某件小事就会思考很久。他对大多数人都十分冷淡。
　　在老师的眼里，他无疑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个懂事的儿子；在旧日的同学眼里，他是个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说起来又很久都没能忘记的人。
　　他死在高考的前一天下午，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现在也已经是个中学生，还经常去许彦冰家里拜访他的父母。
　　因为这一件事，他成为一段时期的名人，他的名字上了报纸的头版，所有他念过书的学校都在校史陈列室挂上了他的照片。也正因为这一件事，好几年之后的校友会上还是有人提起他，他们议论着他当时的心态，也议论着他诡异的命运。
　　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孩子，该不该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种事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还上升到不同人生的价值之争。比如那个孩子将来如果并不出色，但救人的那个前途无量，那么这种行为值不值得提倡，是不是合乎情理。

　　校史陈列室里，一群旧时的同学站在许彦冰小小的照片前面，男生们踊跃的讨论着，女生则带着同情和惋惜欣赏照片上清秀的面孔，趁没有看到张晓阳和王佳玫，他们聚在一起自由自在的议论着许彦冰短暂的一生。
　　说起许彦冰的命运，真的有点邪门。他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就是淹死在那条河里。如果他那时跟朋友在一起，可能跟朋友一样会死，结果他迟到了，等于是捡回了一条命。哪知道过了四年，他还是逃不过既定的命运，他的生命注定要献给那条不详的河流。
　　男生们议论到这里，好几个女生都吓得拍打对方，“不要乱讲了！阴风阵阵啊！你们这么迷信，小心真的遇上不干净的东西！”
　　被打的男生不甘心的反驳，“才怪！你们不迷信，为什么觉得阴风阵阵，还害怕成这样，我们才不怕呢，怕就不会讲。”
　　另一个女生也来打他，“别说了！人家是少年救人英雄，换你们肯定做不到！还在这边乱讲什么命中注定，真是讨厌死了！”
　　男生们集体起哄了：“谁说我们做不到？只要是个男人，就想当英雄，我们没有那种表现的机会嘛！如果有遇到那种事，肯定也会救人，但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会死还去救，那就有点傻了！”
　　整个走道里都是他们喧闹的声音，竟然没人注意身后有人走近。一个身着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无声无息的走过来，慢条斯理的插了一句嘴，“那种时候谁会想这么多，他是不假思索就跳下去了才对。”
　　“啊——”几个正在争辩的男女都被这个人吓到大叫，看清他的脸才不好意思的讪笑，“呃，张晓阳，你也来了？”
　　看着几个面面相觑的老同学，张晓阳棱角突出的脸上浮起沉稳而柔和的微笑：“不要紧，你们多讲点。我很高兴你们提起他。他也会高兴的。”
　　“呃，呵呵，其实我们也没讲什么，我们都很敬佩他，他当年成绩也那么好，如果不出事的话……现在可能是我们中间最有前途的人。”
　　“嗯……我也觉得是。不过我有把他的份一起努力，我没有给他丢脸。”
　　张晓阳还是笑得很稳健，一点情绪低落也看不出来。可能是时间这么久了，再大的伤心都早该过去了，何况他也只是高中时跟许彦冰同桌过一年。只不过回想起来有点奇怪，许彦冰死的时候张晓阳就在现场，而且据说哭得特别伤心，几乎站都站不稳，是别人把他拖起来上的救护车。可是紧接着来临的高考，张晓阳发挥得超常的好，以极高的分数过了本市重点大学的本科线。在大学里他的表现也很突出，毕业后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现在的他在当届同学里是数一数二的出色，甚至在本市也是有名的黄金单身汉。城市里晚一点结婚并不奇怪，连女朋友都没有就是真的奇怪了，张晓阳就是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超级大金龟。
　　一群人又小声聊了半天，无非是寒暄这几年各自的生活和工作，大家都有所忌讳的不再提起许彦冰的名字，一来怕多多少少影响到张晓阳，二来怕王佳玫也这样不声不响的突然出现。那样搞不好会死人的。
　　在王佳玫的面前，千万不能提起许彦冰，那件事发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多喜欢那个男孩。许彦冰出事的当天，她几乎杀了张晓阳。据说她哭喊着扑在张晓阳身上，逼着他为许彦冰的死负责。这简直太没道理，在场的所有人都拉开她，但是她仍然尖声大叫：“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回到那里！你害死他！你跟那个人一起害死他！你抢走他就算了，我认输！你怎么能让他出事！”
　　当时的张晓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软倒在墙边双腿发抖，整个身体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使不出任何力气。
　　那一年的高考，王佳玫缺席。她几个月后才返校再读一年，来年夏天考上的学校也是外地比较差的。许彦冰的死，完全摧毁了这个女孩，据说上了大学的张晓阳回高中找过她很多次，每次都被她恶毒的打骂着赶走。当年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情形，很像是三角恋爱，张晓阳更像她的正牌男友，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所有人都在猜测，张晓阳一直不结婚是因为她，她自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都居在别的城市，好几年不肯回来，连春节国庆那样的大假期也是。这次是建校三十周年的大型校友会，主办人照例给所有能够联络上的老毕业生都发去了请柬，没想到玫竟然打了电话回来，说她会来参加。联络人里有这一届的好几个学生，一传十、十传百的，几个大嘴巴几乎是昭告天下。好多人都感叹着说，张晓阳这一次总算等到了。
　　其他的老同学慢慢转开去看别的照片，张晓阳独自站在了许彦冰的照片面前。照片里的那个少年，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他有着清秀的面貌和一双异常认真的眼睛。
　　张晓阳脸上露出微笑，声音很低的对他说话：“你还是这么帅，我都快老了。时间过得真快……你什么都没留给我，除了那个水晶心，我把它保养得很好，你要奖励我。呵呵，那还是我送给你的。你说，你有多抠门？佳玫还是不肯理我，不过我知道消息，她好像快要结婚了，你也在为她高兴吧？”
　　在这种静谧的时刻，张晓阳的手机突然恼人的响起来，他本来想不接，低头看了眼号码才惊喜的摁下接听键，“佳玫？你到了？你总算主动给我电话了！喝咖啡？好啊！晚上什么时候？嗯，我过来接你。”
　　挂掉这个意外的电话，张晓阳笑得更加高兴，喜滋滋的对着那张照片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真好，佳玫主动约我了！看来是想开了，你也放心吧！”

　　当天晚上八点，张晓阳见到了久违的王佳玫，她终于对他绽开了几年来第一个笑容，“你过得不错嘛。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我啊？没有找到合意的，再说吧。倒是你，快要结婚了吧？”
　　“已经拿了结婚证，只差补办酒席了。”玫温润的眼神里浮现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比我小一岁，个性还不错……呵呵，别站在这里讲，上车啊。”
　　“啊，对不起……请上车吧。”张晓阳不好意思的笑着帮王佳玫拉开车门。
　　“别这么客气，我跟你还需要这一套？走吧。”王佳玫笑着瞪了他一眼，躬下腰钻进车里。
　　就近找了个环境幽静的店，两个人进了一间小型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空间，仿佛又回到当初的二人约会。
　　玫首先打破了沉默，直接了当说出自己的来意，“晓阳，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我觉得你不配知道，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已经知道……真正的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张晓阳动作轻柔的端起咖啡杯，以坦然的眼神注视杯子里浓香的液体，“我也有一件事瞒着你。但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告诉你，也许你早就猜到了，那是我和他之间唯一不能跟你分享的事。”
　　玫微笑摇头：“我不介意……友情和爱情当然是不同的。我对他只是迷恋……或者说是很多很多的喜欢，但那还不到爱情。我现在真正体验了才明白。没有比较的话，我就不会想通。最爱他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
　　“心里想着你爱的那个人，情绪会很不一样，你会随时都充满干劲，但也很温柔很舒服。就像你现在这样。”
　　玫没有回应他的安慰，而是以飘渺的眼神看着空茫的某一点，“我在高一那年的暑假，就是他转学之后的第一个暑假，向他表白过。那是我第二次向他表白了。之前的那次是……”玫有点脸红，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是你追我的时候，我做的最大胆最疯狂的一件事，我故意引诱他。”
　　张晓阳也有点窘，只好沉默着不说话，完全以聆听的态度等着玫继续讲下去。
　　“两次表白都失败了……第一次的时候，我问过他，是不是因为你，他有点头，我以为是他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了，才对你很抱歉，所以不肯接受我。第二次……我把原话跟你讲吧，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他说，他有喜欢过我，我是他喜欢的第二个人，但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了。你听明白了吗？”
　　张晓阳手指微微一颤，时隔多年的现在，自己总算清楚的得到了那个曾经期待的答案。但是得不得到，期不期待，都不会再改变任何事情了。
　　“我隐瞒的秘密就是这件事，现在说出来了，我终于放下了。我得到了幸福，也希望你还能得到幸福。晓阳，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从现在开始？”
　　张晓阳看着她伸出手的动作，很快以自己的手回握住：“嗯。从现在开始，做朋友，一辈子。”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幸福在哪里？你难道就这样，一直单身下去？”
　　张晓阳想了想，脸上带着温和而满足的笑容：“我一直很幸福。我也不是单身。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都有他的存在。他一共喜欢过三个人，第一个，他没有来得及表白，留下了永远的遗憾；第二个，还只是在喜欢的阶段，就因为两个人没有一起努力而阴差阳错的终结了；第三个，时间虽然不算正好，但有一起努力长大，已经从喜欢变成爱，那还有什么遗憾呢？我们是完整的，也是幸福的，这个状态很难被超越了。”
　　他慢慢地平静地说着，又想起那个一直还在做的梦。梦里的那颗树已经长高长大，果实也早已成熟。那些微小的果实艳丽如火，从多年前那个初夏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新鲜。一个生命的逝去并不等于结束，反而从那一刻化为滋养它们的泥土，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懂得了那个字。这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们一起完成了爱的全部学分，把它凝结在最完美的状态。永不老去，永不止息。
　　他们牵着手对彼此微笑的瞬间，初夏微凉的风吹过来，枝叶承受不住果实的重量，熟透的红色果子终于掉落在他们的头上。
　　他和他一起吃掉了它，那种味道是酸中带甜的鲜美，从舌尖一滑而过，嘴里却久久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