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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下篇 ...

  •   ————韩墨————
      抬头看看天空,阳光似乎从头到尾都如此炽烈。现在是几点?两点?还是三点?
      我从来不带手表,也没有手机。寐珏就是我的时间,她的那块鲜红的腕表是我们俩的时间,不管是快了还是慢了,起码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是一致的。可是,当她不在我身边,我就彻底地失去了时间。
      我坐在人行道边,耳边是来往行人的脚步声,急促不加停留。
      街对面是一家有些年份的电影院,我一直很想带寐珏去看一场电影,像所有相爱的人一样,我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进去。不管电影是悲是喜,我都不会放开手,从开场到结束,我要握着她的手,然后一起离开,走入绚烂的阳光里。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小猫一样慵懒的神情。
      可是一切终究是我的幻想,我一次也没有机会带寐珏来。
      就在我望着对面的电影院发呆的时候,恍惚仿佛看见里面一袭黑衣黑裙的女子闪身而过。身影像极了寐珏,同样的瘦削,同样的黑发飞扬,同样的身影里带着落寞和惹人怜爱。可是,寐珏是个多么喜爱粉色的女孩,她从不穿黑色,更不用说一袭黑色。
      即使是今天,我还是相信,寐珏是个最明朗的女孩,就如同她最喜欢的粉色一样,剔透柔媚。我相信就像她曾经告诉过我的一样,这个世界上人来来往往,相识的那么少,相知的更是寥寥无几,能够相爱,那便是针尖落入麦芒的机遇。所以,这样的机遇里,我们办到了,又怎么会轻易放手?
      我手心里的纸再次被我展开。淡蓝色的墨水已经被汗水浸湿,模糊。寐珏的字迹潦草却一字字刻入纸里,仿佛用尽气力。她写着,韩墨,你真的让我有些失望了,所以,我们不要再见,我会幸福,你,也要幸福。
      我的眼睛干涩得发痛。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我自记事以来从不曾流过的眼泪,在这些日子里几乎要流干。然而当我看见寐珏的这几行字时,已经干得快要流出血来的眼睛,竟又湿润了。
      寐珏说,她对我失望了。我几乎无法想清楚,她指的是对什么失望。
      那么多的事,每一件都有可能让她失望。而她所指的究竟是哪一件?又或者是全部?
      我的手指在颤抖,纸几乎要从指缝里溜走,记忆却从那些缝隙里重新钻入我的头脑中。

      那是高考最后一天,前一日因为等我而中暑昏迷的寐珏只能乖乖地在医院里,没有来送考。母亲特意请了假前来送考。我和她之间向来没有多少话题,一路上只是听她不断地告诉我不要紧张,认真考试。坐在出租车里,我却越来越心慌,像是要失去些什么。
      我望着车窗外的公交车,忽然有些担心寐珏,我怕她孩子气地跑出来,怕自己会在考场门口看见虚弱的寐珏。
      下了出租车,我几乎是冲到考场门口,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寐珏的身影之后才微微安了心。母亲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她一边嘱咐着我,一边接通电话,却在听了来人说完第一句话之后惨白了脸色,落在我肩上的手无力地滑落。
      母亲按断了电话,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只是摇头叫我进去考试。我只得朝考场里走,却在转过身的瞬间,听见背后母亲重重倒地的声音。我回过身,抱住她,才发现原来母亲也如此瘦弱。母亲的手机在这时又响起来,我只好代她接听,接通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女子慌乱的喊声:“夫人,你还是快点带孩子过来一趟吧!先生估计是不行了……”
      …………………………
      高考的最后一门,我没有参加。因为我的父亲,我那个已经失去联系整整四年的父亲,忽然又有了消息。可这消息却是医院的陪护告诉我,我的父亲,就要去世。
      等到母亲醒来时,我们已经坐在赶往医院的出租车里。无论母亲怎么推搡,我怎么都不愿意回到考场。如果说高考是一道坎,那么我还有将来的机会可以去跨。而父亲,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年轻的陪护,听见她和母亲的对话,我才知道,一切的一切,被蒙在谷里的只有我而已。只有我而已。我以为离家出走的父亲,我以为不要这个家便可以自由生活的父亲,被我看作最需要自由空气的艺术家一样的父亲,四年来竟一直躺在这家医院里,这个小小的苍白的病房。
      父亲一直沉默着,如同沉睡一般。四年来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在我以为他在天涯海角幸福生活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这里,没有语言,没有思维,没有笑容。
      记忆里的父亲,高高在上如同神祗。尽管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和母亲,独自来到这个城市里,可是我一直把他看作最亲最崇拜的人。他的手指像是充满了魔法,自指下流淌出来的乐章能把人引领向幸福的天堂。
      然而此刻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父亲,却那么憔悴,那么苍老,仿佛随时会撒手离开一样。
      母亲一直隐瞒着我,她从没告诉过我一切,我也不知道四年来她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她告诉我,四年了,父亲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句也没有。
      我问母亲,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母亲却含泪不答。无论我如何追问,她都不吐一言。
      而就在此刻,病床上的父亲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床头的仪器上各种数据上下不停地浮动。“……”父亲模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我只能凑到他唇边,努力地分辨他的话语,却只听见模糊的片语,他似乎是在说“妹”。
      “妹?……什么意思……”我急切地回过头来向母亲询问,母亲的脸色却一变再变,仍咬着唇不肯说。
      床头的一起嘀嘀地叫起来,父亲不再喃喃自语,渐渐平复下来,我的手落在父亲的肩膀上,只感觉他的颤抖越来越微弱。我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喊道:“医生!医生!!快来,医生!”
      当医生匆忙赶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悄无声息。我呆站在一边,看着医生用电极起搏,父亲却那样安静,仿佛沉睡,怎么也叫不醒。
      当医生拿起笔来在白色纸笺上记录时间时,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一边泪雨滂沱,已经不知道落了多少泪。而母亲早已经被架着离开了病房。
      无法预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然后落幕。我不曾想过会这样匆匆地见父亲一面,然后天人永隔。就如同之后的事我无法预料一样。
      我总在措手不及,而让我措手不及的人,却总是对我至关重要的。

      我张开手掌,看着里面交错的纹路,是不是所有一切都写在这里?

      ————寐珏————
      电影院里零星地坐着一些人,这个时间,这种天气里有闲心来看这样的电影的人也的确不多。赫本的眼睛还是如此清澈,如同纯真的鹿。对,从前秦默是这样形容的,后来我对韩墨说起赫本,他也立刻笑着说“那个眼睛像小鹿一样的女演员”,我诧异于他们之间的相似。
      凌斌并不喜欢这样的片子,他低声地对我说:“你没有看过么?结果是悲剧啊。”
      我默默地点点头,怎么可能没有看过呢?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感伤,每一次都看着那个眼神纯真的女子微笑,落泪。可是我却不想和凌斌说,潜意识告诉我,他不懂。
      秦默和韩墨都懂的,懂我的心情。我从前是那样惊讶于两人的相似,直到——

      那天是韩墨高考的最后一天,我坐在医院的病床边,望着楼下的走廊,期待着他的身影。可是考试结束已经两个小时,还没有见到他。我开始有些焦急,来来回回地在病房里走动。一直等,等到太阳落山,夜幕升起。床头的手机才终于响起,我匆忙接通,果然是韩墨的电话,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刚刚痛哭失声过。
      我焦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他是没有考好,但又怀疑自己的想法,毕竟他是个那样稳重的人。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嗡着声音对我说:“寐珏,我爸爸,他,去世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说起他的父亲,但是,没有来由的,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我的心头仿佛被厉刃狠狠地刺了一刀,鲜血淋漓却疼得开始麻木。
      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试探地对他说:“不要难过了……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乖乖的,好吗?”
      “不,寐珏,你不懂……我,连父亲临终的心愿也无法替他做到……”
      “什么心愿?”
      “我不知道……只听见他说‘妹’,却不知道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心闷闷地痛:“韩墨,你在哪里?我们出来走走,好吗?”
      再次看见韩墨时,我只觉得心疼得发慌,他看起来是那么憔悴,只是一日不见,竟变成这个模样。他穿着起皱的T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落寞不已。
      夕阳下,他背光面对着我:“寐珏,陪我去照相馆一趟。”
      我安静地跟随着他,穿过几条街道,进入一家照相馆。韩墨把白纸包好的底片交给老板,倚靠在柜台上,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家里甚至没有他现在的相片。都是四年前的。”
      韩墨轻声地把他刚刚得知的一切告诉我,我听着,却慢慢地掉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难过翻江倒海。
      “好了。”老板拿着冲印好的相片走出来,“要不要顺便封膜?”
      “好。”
      我们跟在老板身后走到加膜机边,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微微震颤着,出纸处渐渐露出韩墨父亲的相片,仅仅当额头发际处露出来时,我的头脑边轰然炸开,几乎要战栗起来。当整张相片呈现在我面前时,我便跌坐在椅子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可不是四年前绝情离我而去的秦默。可不是那个眼波如迷,指间轻烟缭绕,我最初的恋人,秦默。
      我拎起包,甚至无法再对韩墨说一句道别,夺门而逃。狂奔在街道上时,我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一路奔跑,冲进家门时,母亲诧异地看着我,问:“怎么了,小珏?”
      她的一句话,把我的泪全部逼了出来,我站在门口,紧紧地抱住母亲,似乎只有她才是真实的存在,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当我醒过来时,只能带着泪眼扑到母亲面前,只有她才回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哄我重新入睡。
      秦默,韩墨,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宛如这炎炎夏日的一场噩梦。我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你很善感啊。”凌斌将面纸递到我面前。我才发现自己对着屏幕潸然泪下。接过面纸轻轻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心头的伤无论如何已经弥合不了。
      后排的座位上似乎又进来一个观客,轻声落座,无声无息。
      我不再和凌斌说话,佯装专注于电影。却在片刻之后,仿佛听见后排座位上有低低的抽泣,很低很低,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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