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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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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距离沂国国都七里外的云岩山深处,有一僻静的山村,人称桃源乡,是个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天地。
一直以来这里都人迹罕至,然而,却在某个夏日的午后,被一道凌空劈下的闪亮雷电,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剑光来自桃源乡村口最高的红杉树端,红衣男子临风而立,左手引诀,樱唇翕合,降妖咒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如有形之物重重打击在了缠绕红杉凶猛无比的蜈蚣精巨大的额头上,每一击都伴随着触目惊心的血肉横飞。
蜈蚣精接连受到重创,口中汩汩的冒出鲜血,它勉强盘曲在坚硬的树干之上,硕大的螯牙不断开合,发出丝丝的吼叫,尚想做困兽之斗。
“妖孽,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乖乖滴受死吧~”红衣男子灵动的双眸闪烁,轻巧哼了声,左手二指一引,剑光便自混沌的高空中劈下,电光石火间将蜈蚣的尾部牢牢的钉入了地下!
蜈蚣精凄厉的尖叫声,顿时响彻了桃源乡四周空旷的山野。
鲜血如泉涌,汩汩的顺着剑身流下,浸入桃源乡特有的红土之中,很快便隐没了痕迹,再分不清哪里是红土,哪里才是生命。
而剑身,依旧如一泓秋水。
果然……还是红色。
红衣男子原本闪亮的目光却在胜利的刹那黯淡了下去,他按住红衫粗大的树干,默然看着大地上流动的鲜血,说不清这满腔的失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逐步侵占了他的心。
“赢……赢了……赢了!落大师赢了!我们……我们得救了!”原本一片寂静的山林中蓦地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蜈蚣精倒下的刹那,大批的村民从避难的丛林中激动万分的奔出,张开双臂忘形的冲向自己的家园,那曾被蜈蚣精侵占的世外桃园。
落郁闷的抬起头,怔怔看着喜极而泣的人们互相间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他便被这欢腾的气氛所感染,撩起飘落的发丝,哀怨的脸上很快便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村民中,一个瘦小的男孩步履蹒跚的奔向了这个刚刚经历了生死格斗的战场。“落叔叔,落叔叔?”他用细细的声音喊,有些慌张。
是小石头。
“唷,你【落哥哥】在这里。”落笑,一甩长长的衣摆,自树端飘然而下。束发的红丝带在风中飘散,如同神赐予的翅膀。
小石头立马看得痴了,他飞奔迎过去,喜悦的张开双手。
“叫哥哥,我才要抱你。”落板着脸不悦道,却已言行不一的伸手抱起了他:
“蜈蚣精已除,小石头以后可以快乐的生活,在这云岩山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抚摸着男孩柔软的卷发,神气活现的道。
“蜈蚣……蜈蚣没有死!”突然,远处传来男子惊恐的吼叫。
在狂喜之余想到要向落大师道谢的村民们纷纷来到村口红杉下,却难以置信的发现这个祸害依旧剧烈扭曲着身体,同时口器中发出丝丝的出气声,很显然没有死透。
这可吓坏了当先前来的村长,他脱口颤声大叫,“落……落大师,快……快杀了它,它要挣脱了!”
“它被红莲制住,已无反抗之力,村长不必担心。”
村长脸色苍白,擦拭着冷汗,道:“大师为何不斩草除根,此患不除,桃源上下都寝食难安啊!”
“妖精虽然可恶,但蝼蚁尚且偷生,凡事都留些余地为好。”落立刻断然摇头,道:“我曾立誓,今生都不再滥杀无辜生灵。村长,就让我为自己积点阴德吧。”
说话间,他明亮的眼神逐渐迷离,宝剑红莲吸食着妖物的血液,却光芒大盛。
蜈蚣精精血流尽,很快便萎缩成了普通大小,红莲宝剑的重创结束了它辛苦一辈子的修行。它甩掉半截断尾,一边抽搐着一边萎蔫的游入了路旁丛生的杂草堆中。
那里,隐隐露出一角白衣。
落迷蒙的眼神立刻一亮,他放下小石头,手腕一抖,动作潇洒的还剑入鞘。
“蜈蚣精已除,从此桃源乡无虑无忧。落的任务已结束,就此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鸟~”
话音落,一袭红衣已没入了村口外浓密的山林之中。
桃源乡上上下下目送他来去匆匆,片刻消失在视野之外,均露出无与伦比的感激与崇拜的神情。
绿树,红衣。一个风一样的男子。
(2)
树梢在风中摇摆,潺潺的流水自身下流过,叮咚如仙乐。
云岩山山腰处密林之中。
“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年,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晴驾虹链,风也一边,雨也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欣赏着脚下清澈的溪涧,他摇首晃脑,悠然自得的坐在临水的柔软树枝之上。
双手抱住左膝,右脚在空中一晃一晃的,那闲适的感觉,任凭多烦恼的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天……”下一句话还未说出口,一双手就从背后伸出,轻轻捂住了落的双眼。
那是一双柔软温暖的手,五指修长,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
“呀……让我猜猜是谁敢偷袭本大师……”他摸了摸眼上的手,笑起来,下一秒就倒在了身后人的怀中,享受般眯起了眼。
“猜对有奖。”一个清澈的声音安静的说,带着标志性的温和笑意。一阵微风拂过,雪白的衣衫飘扬而起。
落立刻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
身后人颇有兴致的等待着他的答案,没想到一柱香的时间后,却等来了一阵轻微而规律的呼吸声。
他怔住,随即恍然。
是了,为了追踪这条蜈蚣精,这位“落大师”已经整整三日不眠不休。现在终于放松下来,甚至连自己的面都没见到,他就急急忙忙的约会周公去了。
“啧!还想给你个惊喜的说……”
他撇撇嘴,有些失望的从怀中摸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在空中无聊的转了两圈。
栀子是这位“落大师”最钟爱的花。桃源乡周遭的红土,极不适合它的生长,自从接到妖物的消息来到这里,一个多星期以来,落一直嘀嘀咕咕的在抱怨这件事。
某人被唠叨得耳后生茧,昨天在“落大师”熟睡的时候,终于毅然决然的飘去了南方,千里迢迢采回这朵“鹅毛”。然后习惯性的藏身在一旁,注视着大师毫无悬念的完成了任务。
他抬手,将花轻巧的别在了落的耳后,一双紫色瞳孔忽闪忽闪的。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梢,落下一个个精致的铜钱斑,洒在他紫色的妖冶长发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朵小小的栀子花,一夜千里。当是练轻功吗……呃,太夸张了点。
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允许平凡的人类,靠自己这样的近。
究竟,会改变多少呢。还是,我已不再是我。
他抬起晶莹如玉的手,掠过发梢,绝美的脸庞上,闪现出曲折纠结的金色图腾。
“夜……”落在沉睡中低低的叫,一只手突然在空中乱抓。
不知道又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了。
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并指一点,一道柔和的内力立刻悄然注入了落的体内。这样可以帮助他本身的真气循环,恶战后的疲劳会更快的消除。
正自安静的凝视着落的睡脸时,忽然,一丝罕有的警觉油然而生。
西南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的逼近,杀机重重,散发着比蜈蚣精更为强烈的妖气。
……不,这股强烈的邪气已超出了妖的境界,是魔吗?他想。
来者隐藏在浓密的绿茵之中,距离他与落十丈左右,停止了移动,并发出一阵疑惑不已的震颤。
你是谁?
他笑了笑,不答。
……你是魔!为何和这个除妖师在一起?对方惊疑莫名:速速让开,看在同类的份上,本尊不杀你!
“你和刚才那条虫儿是什么关系?”突然,慵懒随意的声音响起,落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如电,射向丛林深处。
一声狂笑,震得周围的树木簌簌发抖。不知死活的人类,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本尊当活剐你这小小除妖师,为吾儿报仇!
“唷,原来是妖爸爸来了。很好很好,大师我正愁着该用什么喂饱我饥饿的红莲呢。”落眨了眨眼,也跟着大笑起来,然而目光中却无任何笑意,“对了,顺便纠正下,我已不是什么除妖师。”
他衣袖一翻,霍地撤出了腰际红莲宝剑。
一刹那,天地仿佛变了颜色。所有的光线迅速汇聚到剑身周围,像是有形之物,在剑尖吞吐。
在这褫夺神力的威严下,淡然如他也微微变了颜色,怀中一空,落已闪身扑入邪气的漩涡中央,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决。
“嗨,流血,大师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笑话!
里面隐隐传来两句对话,随后便是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没有兵器碰撞之声,甚至连红莲绽放的光辉都隐去了,但他知道,这隐藏的凶险,远胜方才与蜈蚣的一战。
红莲……什么时候变了颜色?
“一千个,已经那么多了吗?”他喃喃自语道——
传说中,饮尽千个妖物鲜血的武器,便具有一剑斩魔的能力。
红莲出鞘那一瞬间的威力,正无声的诉说着它的丰功伟绩。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的挥剑,仿佛一刻都不愿停下来。
从遇见你的那天起,就一直在马不停蹄的奔波,这些年来追踪了多少妖孽了呢?
他开始掰手指。
在密林中的人还生死未卜,这个白衣的家伙却干脆在树上笃定的坐了下来,闭眼默数这三年来的累累战果。
慢慢地,嘴角平静的笑意悄然散去了。
“夜!”没有很长的时间,红影一闪,落便自林中飞身掠出。他薄削的唇边由挂着一缕鲜红的血丝,但眉眼间却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狂喜。
赢了……夜缓缓站起。
落一个眨眼间已掠至近前,顿住,张嘴吐了口血。
他伸手,想要扶住他,却被一把抓住。
“夜!我们立刻动身,去东南方澜国境内。”落毫不在意的用手一抹,道。
“……为什么?”
“听说那里妖魔正横行。”落眼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彩,这究竟是什么含义,他读不懂。“许多高级的魔物都聚集在那里。刚才那老魔头告诉我的,于是我留了他一条命。”
夜静静望着眼前喜上眉梢的红衣男子。“你答应我再不杀生,我知道你会做到。”
“嗯?”血流成河的画面在眼前一掠而过,落呆了呆,随即摆手笑道,“你在担心什么啊,我答应你的,自然做的到。我、我只是……只是去找个东西。你放心。”他伸出手摸了摸夜漂亮的脸颊,目光闪亮,柔声道,“你……陪我去么?”
“嗯,当然。”夜点点头。
他看着落兴奋得已经忽略了一切的表情,知道这句询问只不过是礼貌上象征性的举动——这三年来,落决定了的事,从未有半途而废过。
于是他叹了口气,声音低的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是夜,他们快马加鞭,离开了云岩山。
(3)
又恢复了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在妖魔横行的东澜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芳草萋萋的郊外,落大师伸直了四肢,舒适的席地而卧。
天为被,地为铺,风为被,甚是潇洒自在。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香喷喷的枕头。
再没有比夜更舒服的更漂亮的枕头鸟,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由衷的感激那个曾经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魔物。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在一次除妖战斗中,意外遇上了一个修为极深的高级魔物,他拼尽了全力,却还是受了重伤。
眼见同行而来的伙伴一个个的倒地不起,他终于咬牙动用了禁忌之式“炽烈红莲”,与那只魔物同归于尽,跌下了悬崖。
意识模糊中,那金色的图腾便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落原本冰冷如铁的心中——
昏迷了多日,当落再次醒来时,紫发紫眸的美艳魔物就安静的坐在他的身边。
一身的白衣纤尘不染,篝火摇曳中,“它”悄无声息的向他伸出手。
落第一个反应就是闪电般拔剑削掉了这只魔物落下的一片发丝——若非身体虚弱直接导致了他连红莲都难以举动,他会毫不犹豫的直接割断它的喉咙。
是的,人魔天敌,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死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紫色的碎发纷纷扬扬的落下,他失手后立刻冷冷的看着它,毫无畏惧的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可是,这魔物却出乎意料的一动不动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头发被割了,它也没动。
落不明就里,只是继续冷冷的瞪着它。他很明显是在等死,可是……
这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竟然还是一动不动的和他对视?
……第一次发现等死的心情也是会变得迫不及待。
“给你。”魔物歪着头看他,忽然,开口道。
一直伸出的手动了动,一个鲜红的苹果立刻掉在了他的面前。魔物缩回手,抱膝而坐,十分无辜的笑了笑。
“……”他张大了嘴看着滚到自己面前的水果,第一个反应是原来你想要毒死我。
这次短暂的交谈成为了他与夜的第一次接触,之后的日子中,不论他走到哪里,夜都若即若离的跟着他。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半个时辰后,某魔物才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落在跟我说话么?”
这家伙耳背么!“……这荒郊野外,除了我除了你,鬼都没有一只!”
“嗯,是啊是啊,好阴森的说。”
气的胸口一闷。“你……我问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哦,不知道,随便吧。反正我自己也没什么地方特别想去。”
“……”
以上的对话在开始的几个月中,经常性的发生。
很多时候,他都会有拔剑砍了后面这只跟屁虫的冲动,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命竟然是被这只跟屁虫给救了的时候,就变得浑身无力。
手中曾斩杀了无数妖魔的红莲宝剑,从那时起便再也举不起来。
(4)
夜是一个善良的魔物,善良得没有伤害过任何生命。
不是所有的魔物都残忍嗜血,这是他在他那里学到的第一课。于是,他不自主便收起了自己所谓的正义之剑。
我答应你,不再杀生。
无数个梦境中,他坐在皎洁的月光下,与夜十指相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这句话。
这个短暂却沉重的诺言好似可以化为有形的枷锁,将内心深处强烈的渴望牢牢的锁住。
夜有些好笑的看着落在睡梦中还在挑动那修长的眉,仿佛在纠结着什么。
他是拥有着特殊体质的魔物,从来不睡觉,也不需要进食,只要一些晨曦的露水,就可以提供所有活动的能量。
漫长的夜,无所事事,于是,他学会长时间凝视他的睡脸。
“啊!”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夜突然低低叫了起来。
“什么事……”落从美梦中惊醒,在夜的怀中睡眼迷离的伸了个懒腰。
“你受伤了。”夜抚摸着他的眼角,睁大了一双紫色的眸子。
什么?
落有些莫明其妙,难道是上次受了什么隐蔽的伤?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拖过包裹,在里面一阵乱摸,摸出一把宽面匕首。
拔出匕首,秋水般的刀面上倒映出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漆黑的双眸,白皙的肌肤,乌黑的头发,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哪里有受伤的痕迹?
落皱眉,左看右看,也没发现哪里不正常。瞪了夜一眼,“哪里啊!”
“这里。”夜很确定的点了点他的眼角。
眼角……落重新举起匕首,仔细的望向夜所指的方向。忽然,浑身一颤。
一阵寒意自脚尖升起。
恐惧,即使面对极度凶残的魔物都不曾有过的,仿佛能够吞噬人心的恐惧,将他瞬间湮没。
那不是什么伤口,是皱纹。
是即使上天给了他如此不俗的容貌,如此过人的身手,都不能够抵抗的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十年江湖奔波风尘仆仆的生活,开始一点一滴的将他的青春消去了颜色,一去不回。
毫无征兆的,噩梦已然降临——
他终将老去。
(5)
夜从未想过一直十分享受生活的落,为什么要经年累月日夜不分的追着大小的魔物满天下跑——
即使吃不到美味可口的点心,即使舍弃心爱的栀子花,即使,连觉都不曾睡得安稳。
落究竟在找什么,渴望得可以让他的表情十年如一日的坚决。
在群魔乱舞的南方世界中流浪。
这夜,一群潜匿在山林之中的魔物对他们发动了突袭,他闪动的紫瞳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异状。拍醒了熟睡的落后,他一如往日,飘然落在了不远处的枝桠上,安静的注视着落的一举一动。
落大师平素随意懒散的表情每每在见到魔物的鲜血时变得复杂。
他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他们的约定,吞吐的剑芒无伤大雅的落在这群魔物的躯体上,划出条条血痕,不伤其命。
红莲闪烁出赤红的火焰,他的唇却渐渐苍白,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夜听不清,他离的太远。但是,那失望的表情,他看的分明。
每一次驱走魔物后,垂下的红莲上,都倒映出落日渐变得憔悴的脸。
这一刻,剑尖滴下的血液便连同他所有不羁的风华,抽离了驱壳。
时间……不会站在原地等着我。
落握紧了双手。这鲜红的血液,仿佛在嘲笑着,嘲笑着无论他多努力,都无法抓住的那一袭白衣。
“夜,我该怎么办。”他抬起头,注视着飘然而至的夜,喃喃道。
“怎么了,你受伤了么?”夜望着他僵硬的脸,摸了摸他的头发。
被触碰的瞬间,落手一松,“当啷”一声,红莲坠地。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夜修长的身躯,将脸深深的埋在了他的肩窝。
“夜,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握住紫发的手迅速收紧,就像是握住了他自己的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夜,帮我。”
(6)
有一个传说。
传说,饮尽了一千个妖精精血的宝剑,便能够得到重生。
它将得到褫夺天地的斩魔之力。
还有一个传说。
传说,在九洲“天涯”,有一种魔物,它流着金色的血液,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永恒的生命。
当勇敢的人们举起斩魔的利剑,刺穿它的心脏,无畏的勇士将获得永生。
千百个夜晚,我不眠不休的努力,只为了让红莲重生。
千百个夜晚,我依然不眠不休,却再也找寻不到它的踪迹。
夜,带我去找它。没有你,传说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个传说。
你一定知道它在哪里,因为是你告诉了我这个传说,那一刻你脸上的笑容,骗不了人。
皎洁的月光下,落八爪鱼似的扒在夜的身上不放。掌心紧紧握住的,就是夜的手,可他还是觉得不安心,他无法满足,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
“落,你想要长生么?”
“是个人都想要长生的好不好,我俗人一个,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即使要耗费我一生的时间才能寻到天涯,我也不会放弃。”他捧起夜的脸,正色道,“夜,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就算要逼我带你去,也不要坐在我身上啊。”夜喘了口气,“落好重,我动不了。”
“胡说八道,”落脸一黑,立刻翻身利落的跳起,道,“我现在可是升级做了身轻如燕的除魔师好不好,你不要嫉妒我的轻功。”
夜微微一笑。
“你不会反悔吧。”落立刻狐疑的看着他诡异的笑容。
“我答应过你的事,哪里反悔过。你什么时候想去,就跟着我,用你‘身轻如燕’的轻功。”夜微笑着,紫瞳闪烁。
“现在,立刻,马上。”落握剑的手立刻蠢蠢欲动,眼中光芒大盛,“夜,你知道么,我早已迫不及待了。”
“那……快跟——上——来。”
忽然,夜的声音遥遥远去,一袭纯白的长衫在两个眨眼间飘然缩成了一个小点。
落呆了呆,扬眉一笑。
那家伙……想比轻功吗?嘿,居然还学会了耍赖。
他笑着凝望夜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不过,即便追到天涯,我也永远不会让你逃离我的身边。
(7)
黑夜中,一红一白两条人影如同流星般穿梭在莽莽林海之中,不急不徐的保持着距离。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白影停了下来,红影便加速,追了上去。
落一脸不甘的被抱着,白衣紫发飘散在他四周,暗夜也无法侵蚀它的颜色。
夜飞掠的速度更快了,快的身边的树木都变得模糊起来。
“你方才果然在等我。”落有些不甘的虐待着他的脸,手指却又不自主的沿着那金色的图腾,慢慢划下。“为什么,我就是追不上你。”
“无妨,你累了,我便停下。”夜无所谓的一笑。
啧,真不甘心。落默然靠在他胸前,听着那一声一声沉稳的心跳,忽然道:“你说,我追得上它么?”
“追的上。”夜微笑,“我会比他快。”
落脸色一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知道啊,怎么了。”
“去,我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落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你生气了?”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答应了你不会反悔的,你不相信我么?”
落无语,苦笑道:“夜,你真的明白我的目的是什么?”
“……嗯,我明白。”
“我要去杀你的同类、伙伴甚至是亲人。”落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闭上眼,道,“为了我自私的目的,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杀掉它,可是我却答应过你不再杀生!”
夜默然,脚下却丝毫未缓下来。半晌,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落被他这毫无理由的三个字弄得泄了气,无力,他只能感到无力。“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我准备了一大堆的理由,等你责备我残忍,我背叛。”
“因为我知道。”夜答的理所当然。
这让落更加无力。
看着怀中的人纠结的蹙起修长的眉,夜忍不住笑起来。“落应该有很想得到的东西吧。”他突然道。
落一呆,抬起头,望着他刻画着斑驳图腾的俊美面容。
“我生来便是得天独厚的魔物,无饥无渴不痛不老,身体应有的一切感觉,我全都感受不到。因此,我从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
落撇撇嘴,“嗯”了一声,神情却是不自主的一黯。
夜没有看他,只继续缓缓道:“而落不同。遇到落后,我一直能感受到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
“我时常想,有什么可以让这样洒脱的他如此执着,十年如一日的追逐。渐渐的,我也变得在乎起来,好像落的追逐,便是我的追逐。
“所以,我想要完成他的心愿,因为那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森林蓦地终结在夜低沉的音调中。
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草原,草原的中心有一片广阔的湖水,一直连到了天边。里面倒映着无数星辰,恍如仙境般迷人,而夜的瞳孔,是里面最亮的那一颗。
夜停下脚步,放下落,动作轻的像风。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金色的药丸,递给他。“这是它最钟爱的味道,子夜时分,捏破它。”
落不接,他还紧紧的拉着夜白色的衣带。“你去哪里。”
“我在‘天涯’的另一端,防止你被它逃走。”夜指着湖水遥不可及的另一端。
落没有听出他口气中的揶揄,问:“天涯?”
夜失笑。
“这里就是‘天涯’啊,没看出来你竟然是大愚若智。”他赏了落一个板栗,忽然手一停,蜻蜓点水般抚过了他的眼角,“杀了它后,落会等我回来的,是不是。”
“啊……嗯,当然了,你放心,胜利的我绝对不会‘抛弃’你。”落立马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V字型,向他抛了个迷死人的秋波。
夜抿嘴一笑,点点头,将手中的金色药丸抛向了空中。
“那等下见……祝你好运。”
(8)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它太过轻易,直到那一袭白衣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落都没有回过神来。又或者,是因为近十年来,第一次,他面对敌人,却少了夜的凝视。
“啧,我在想什么啊!”落自我鄙视的笑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
逊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脆弱了,早该习惯了一个人战斗才是。如此心神不宁,如何能够完成这缠绕了一生的心愿。
“落大师啊落大师,清醒些,别让观众笑话。”落望向空中,那些星辰,像无数夜安静的眼睛。
半晌,他缓缓撤出红莲宝剑。
剑身,在星光下仿佛流淌着的秋水。
“来结束它吧。”他柔声低语,目光却蓦地闪亮似箭。
子夜时分。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已等待了千年,他捏破了药丸,伴随着那光彩夺目的金色烟雾,举剑的右手没有一丝颤抖。
来了!
天边的黑夜中蓦地分裂出一个黑色的点,它速度如电,两个眨眼间,便已遥遥不过十丈远。
落巍然不动,右手稳稳的托着剑柄,移至双目中心。这是他毕生所学的精髓——“炽烈红莲”的起手式,即便在他无比辉煌的十年除魔生涯中,亦只使用过一次。
而那唯一的一次,却在无形中失败了。
魔物拉过身边的小魔物作了挡箭牌,不知如何,在小魔物的注视下,红莲竟然无法完全出鞘。
片刻的间隙,该死的魔物拼着玉石俱焚将他硬生生的打下了山崖。
一瞬间,他无比痛恨着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连同族也不放过的魔物,被仇恨充斥的心灵在毁灭与被毁灭之间徘徊。
倘若没有遇见夜,还会有多少生命丧于他手呢,那个愤世嫉俗的除妖师。
一股久违的热流自丹田迅速涌起,他闭目,再张开时,已满目红莲。
仰天长啸,飞身迎向那一抹夜的颜色。
魔物隐身在一团黑暗之中,唯十指修长,指甲尖锐,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它迅如闪电,毫不犹豫的扑向半空中氤氲不散的金色雾气。
“唷,您这样忽略我,好么?”
落长笑,与剑身合一,化作一道火红的剑芒,冲上九霄,在空中爆裂而开!
一瞬间,大地笼罩在令万物战栗的红莲火焰之中,天地为之变色,耳、目、鼻、喉、肤五感全部在一刹那失去了功效!
这是同归于尽的剑法——炽烈红莲出鞘,必饮血而归!
没有人可以避开,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
无论如何,即使死也无所谓,他必要刺穿魔物的心。
因为这是一场没有后路的赌博,他早在决定正视那张覆满图腾却美艳得如同神迹的脸庞时,就有了觉悟。
如果传说是真的,他便不会死,魔物的血将令他重生。
如果传说是假的,那么,在此刻死去,也总好过被夜那清澈的眸注视着,一寸寸的老去!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危险的贪念在作祟,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这股已满满占据了自己所有思绪的妄想。
他无法劝说自己安心去做一个夜生命中短暂得如同流星的过客,只是想到百年后那个家伙便会一脸无辜的站在他人的身旁,嫉妒的火焰便几乎要将他彻底的毁灭。
是的,即使再云淡风清,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人,也会珍惜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上一个长生不老的魔物,爱得迷失了自己。
他要的,自始至终都不仅仅只是一辈子,而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的占有!
忽然,一件巨大的斗篷飘上了半空,带着无边的黑暗,一滴不失的将炽烈红莲所有反噬的光芒吸了进去。
就像那一天,一团莫名的黑暗侵蚀了他的手,红莲困死在鞘中。
“噗”的一声轻响,红莲发出嗜血的轻啸,光芒大涨。
刺、刺中了!
是金色,真的是金色!
狂喜中,闪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光芒的金色,自剑尖喷涌而出,带着体内的温度,如生命的涌泉,溅满了他的全身。
十年的追逐,十年的寻觅,这金色的血液啊,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长生的传说,第一次如此牢固的握在了手中!
魔物浑身笼罩在黑色的雾气当中,低声的喘息着,剑身穿胸而过,它竟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嘶吼与垂死的挣扎。
无边的黑暗中,唯有一双深紫色的眼眸闪闪发亮,竟似带着释然的笑意。
它咳出一口血,金色的光芒,忽然间带上了灼热的温度。
那一瞬间,落被这暗夜中璀璨的光芒深深的灼伤了眼。
是幻觉么,他似乎能够闻到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
清新淡雅的味道,飘散在身畔,仿佛可以看到遍地盛开栀子花的水韵江南在视野中缓缓的铺陈开来。
清澈的湖畔旁,夜衣袂翻飞,踏着凌波微步向他款款走来。
他抬起手,仿佛想触摸什么,却又什么也触碰不到,就这样停在了空中。
修长的手掌中,正拈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9)
最后,他只留下了一抹云淡风清的笑,没有闭上双眼。瞳孔中是深沉的紫色,里面,是他。
一瞬间,那个无星无月的夜仿佛又在眼前,正面其缨的小魔物仿佛在笑,紫色的瞳孔如同天上唯一一颗闪亮的星。
原来早在那一刻,炽烈红莲便已出手!
而属于他的反噬,却施施然迤逦了十年的岁月。
杀了它后,落会等我回来的,是不是。
啊……嗯,当然了,你放心,胜利的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在湖面上投下长长的倒影。
夜拉下帷幕,星终将陨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我呢?
如今,我又该何去何从。
落躺在金色散去的地方,张开四肢仰望广袤的苍穹,一动不动。一连七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无语无泪。
你会回来么?传说中不死的魔物。
他终于站起身,将红莲拾起,放在自己躺过的那一方绿草之上。
剑尖,指向了山明水秀栀子遍地的江南。
(10)
百年后,青灯古佛旁,他已枯颜鹤发。
很不幸,传说只不过是个谎言,上天甚至连等待的机会都吝啬给予。他穷尽一生的年华,只是用百年的孤寂证明了传说中悔恨终生的谎言。
如果,不是他给了他太多的宠溺,让他总是只望着前方;如果,不是这贪得无厌的追逐,让他蒙蔽了视线;如果不是那一剑,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读懂那紫瞳中,最深沉的含义。
如果不是传说。
忽然,窗边的风铃儿轻轻的响了起来,像是天上落下的仙乐。
微风拂过,他僵硬的躺在床榻之上,努力睁开垂危的眼睑。
朦胧的视线中,金色的图腾伴随着清晨的阳光一步步的靠近,在摇晃的视野中模糊了又清晰,却依旧是那般的耀眼夺目。
栀子花的香味忽然就弥漫了整个天地。
他吁出一口气。原来传说的另一半,是真的——
在九洲的“天涯”,有一种魔物,它流着金色的血液,有着永恒的生命。
狂妄的追逐了十年,却换来了一辈子的等待。
现在终于等到了你,可是,我……却再也回不去。
他颤巍巍的抬起长满老人斑的瘦削手掌,一瞬间,泪流满面。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树荫摇曳,白影飘荡,红衣少年靠在俊美的男子胸膛,洁白的牙齿咬着茅草,用悠然自得的声音遥遥唱道:
“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年,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晴驾虹链,风也一边,雨也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他想,也许,夜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没有“天涯”。
人们寻觅生生世世而不得的,就叫做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