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43、忏悔

　　芷青回北京了。初夏当然舍不得她走，可是她没有开口留她，她只是看着芷青离去的背影，眼里闪着隐忍的泪光。自从上次她在芷青怀里大哭过后，就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第二天，初夏转到了疗养院开始了漫长的休养。除了看护她的护士小桐，就只有韩云峰每日都来看望她。
　　韩云峰曾特地嘱咐急诊科那天在场的所有人员不要将初夏自杀的消息透露出去，整个医院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外，还没有人知道尹医生发生了什么事。韩院长随即在几天之后对外宣称尹医生已经被派往外地静修学习去了，所以上至医院领导层下至普通医生，大家都被蒙在鼓里。韩云峰这么做，其实只是不想初夏再受到外界流言的伤害，在她已经如此脆弱的时候。
　　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蒋涵。因为有一天韩云峰去初夏宿舍替她拿些换洗衣物时，被聪明的她逼问出了真相。
　　于是初夏在疗养院里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客人——蒋涵。那时候，初夏已经有所恢复了，能与人正常平静的对话，虽然话语并不多。蒋涵倒是说了很多安慰人又讨喜的话，她的快乐无疑感染到了初夏，让她的颊边终于有了些许笑容。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让坐在一旁的韩云峰心里十分欣慰，不再后悔带蒋涵来此，反而希望日后她能多来几次，这对初夏的恢复也会有所帮助。
　　可是蒋涵在临走时说的话，却又让初夏长时间陷入了沉默。她告诉初夏，前天来了个又高又帅的男人，放了些东西在宿舍，说是初夏以前的衣服和物品要她转交给初夏。蒋涵说完还笑着拍拍初夏的肩膀说，初夏你放心吧，我都给你保管着呢，等你好了再来拿，却丝毫没发现初夏黯淡的眼神。
　　蒋涵走后，初夏就一直不说话，呆呆的发愣，直到夜深她在床上沉沉睡去，韩云峰才起身离去。
　　照顾初夏的护士小桐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和一口细细的贝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每天一大早，她便准时来到初夏房间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将还在赖床的初夏叫醒，然后训斥道：“初夏姐姐，你又赖床了！快起来啦！你看外面春暖花开，空气很清新哦！桃花都开了，东面那座山，漫山遍野都是粉红的桃花，很漂亮的！小鸟儿都飞来了，在枝头唱歌呢！初夏姐姐，你知道吗？我们疗养院是省城环境最好的地方，汇聚的各类鸟儿也最多。我曾和超级爱鸟的秦伯伯一起数过，我们这里呀，居然住着十七八种鸟儿呢！每一种鸟的叫声都不同，当它们一起站在枝头歌唱的时候，那简直是天籁啊……”小桐说着说着，已由最开始的训斥转为了自顾自的陶醉。她微微探身出去，深深的呼吸了几口空气，对初夏笑道：“初夏姐姐，你也应该经常这样深呼吸呀，对健康很有帮助的！”
　　初夏走到窗边，望着绵延的群山、长满新绿的树林和东面山坡上粉红的花海，不禁深呼吸了几口气，顿时觉得胸臆开阔舒坦不少。
　　“对了，就是这样。”小桐笑看着点点头，“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初夏微微一笑，点点头。
　　小桐欢喜的笑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宛如黄莺的娇啼。在小桐身上，似乎只有快乐和美好，以及逼人的青春。
　　初夏看着她，有时心里也会生出羡慕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如此快乐的青春，她在她这个年纪时，正是最苦难的日子。
　　小桐指了指远处的桃花林笑道：“初夏姐姐，现在正是桃花开得正旺的时候，让韩医生陪着你去桃花林走一走吧，可别错过了花期哦！那里真的可美了！”
　　初夏淡淡道：“是很美，不过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
　　小桐故意作出夸张的表情笑道：“怎么会没有时间？韩医生为了陪你一定会抽出时间来的，不然他也不会三天两头的往这里跑了。你想啊，这里离市区那么远，开车也要将近两个小时。可韩医生还是每隔一天便来看你一次，风雨无阻。而每次他离开时都已经深夜了，第二天他还要早起上班。光是这种精神就足以让人感动啊，我从没见过像韩医生这么深情的男人……所以初夏姐姐，我好羡慕你呀！若是有个男孩子对我像韩医生对姐姐这般好，哪怕只有他的一半好，我在睡梦中也会笑醒的！”说着小桐已经开始想象那情景并呵呵的傻笑着。
　　初夏蹙着眉，望着远山，想着韩云峰为她所做的一切，有些忧伤。

　　初夏的第二个客人，是消失已久的单磊。他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没有人知道。因为初夏甚至不知道他曾来过，只是后来小桐红着脸问她来看她的那个天使般的男孩是谁，她才知道原来单磊曾来看过她。
　　那天单磊来时，她正好在熟睡，单磊没有叫醒她，只是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的睡颜。
　　单磊看了好久好久，一动不动，目光中有着痴迷和深深的歉疚。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折了又折的信，放在初夏床头，然后眷恋的看着初夏的素颜，缓缓道：“对不起，初夏……原谅我连当面向你道歉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一直以来我都在给你添麻烦，都要你费心照顾，所以……很感谢。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从小父母就没时间管我，我总是霸道的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什么。久而久之，我以为一切东西都是可以得到的，只要我想要。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有些东西，即使是不择手段、即使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所以，初夏，对不起，对你和刘之浩做了过分的事……无论我怎么后悔，也没用了，对你和他的伤害已经造成。我只能写这一封信，告诉你真相，希望还能挽回些什么。初夏，你会原谅我吗？你一定要原谅我啊……我真的无意伤害你，我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只是希望能有个人陪着我而已啊……”说着单磊紧紧的闭上眼，哀伤、痛悔和长久的寂寞化成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可是那天，当我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来找我，那么痛苦的样子，我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后来，在医院偷听到了你和刘之浩的过去，我才知道、才知道……自己的爱有多么自私、多么可鄙！我已没脸见你。所以，我准备离开。离开之前，我还是没法克制自己再来看你一次。初夏，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似乎受不了这样的伤感气氛，单磊又强自忍住了将涌的眼泪，笑道：“初夏，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要去美国和奶奶团聚了。我会将病治好的，这次一定配合医生治疗，不再当儿戏了。我要用一个健康的身体来画画，然后我要去巴黎。你知道，那是我的梦想。初夏，等我的个人画展开展的时候，我会将画展的照片寄给你的。那时你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的，对不对？初夏，我好像越来越罗嗦了呀……”单磊喃喃的说着，走到初夏身边，俯身下去在她颊边轻轻印上一吻，很轻很轻，但却很久很久……
　　直到一滴泪滴落在初夏的枕边，他才直起身。
　　而初夏却还在沉沉的睡着，毫无所知，只是觉得颊边有些轻痒，挠了挠又继续睡去。
　　黄昏了。
　　好美的三月黄昏，晚霞满天，层林尽染，倦鸟归巢……
　　夕阳斜斜透进这间房间，染出晕黄的光影，一如单磊画中的情景。但这一次，女孩躺着，男孩站在窗边，同样眷恋的看着女孩，只是眼神不再温柔迷离，而是带着分离的感伤和不舍。夕阳将男孩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投射在白色被褥上、投射在女孩的脸上。细长而淡淡的影子，一如男孩寂寞的灵魂。
　　很久以后，单磊关上窗户，然后替初夏盖好被子，最后再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的走了出去。
　　当单磊出去的时候，小桐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侧影。可即使只是一个侧影，也让她眼里冒出了许多星星，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帅气的男孩子。她偷偷跟在他身后走着，直到他的车开出大门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才失落的甩甩发辫，恨自己连上前与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而就在这时，韩云峰的车开上了山，拐进了疗养院的大门。
　　那不是小桐吗？
　　远远的，韩云峰从窗户里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护士服，慢慢悠悠走在乡间路上的女孩，不禁莞尔。

　　刘之浩站在南山的最高处，任风狂乱的吹着他的头发，吹乱了他的衣襟。他岿然不动，目光悠远的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峰和山脚蜿蜒的大河。
　　忽然他张开双臂，迎着风的方向，狂吼出声。
　　“啊——”
　　“啊——”
　　“……”
　　他一声又一声的吼着，直到声嘶力竭。
　　然后他颓然的放下胳膊，回望山腰处的敬老院。
　　他刚去看过他的父亲，他唯一放不下的人。想到他的家破人亡、想到父亲的痴傻，他便悲痛难当。
　　而他最爱的人，不顾一切想要和他相守的人，他竟将她伤得那么深！他更加悔恨自责不已！
　　他的眼光平平往前伸展，遥望着省城的方向，内心有着强烈的不舍。
　　因为在那里，有他一辈子也难以割舍和忘怀的人。
　　可是，他只能离去。
　　他已答应从她眼前消失。要消失便消失得彻底。
　　所以，他不顾母亲的反对、不顾晓琴的苦苦挽留，毅然的离开了。
　　可是，要去哪里？
　　他茫然四顾，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仿佛是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无处容身。
　　可是未来还很长，他要带着对她的思念，好好的活下去。
　　于是，刘之浩迈开步子，往山下走去，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毅然之态。山下有很多路，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要走向哪条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前方一定有路，从他的家乡蔓延开去，通向遥远而未知的地方。怀揣着父亲留给他的那笔钱，他知道他一定能做一些事，他不想庸庸碌碌的过一生。

　　初夏虽然恢复得很慢，但毕竟在一点点的恢复，这让韩云峰很高兴，并尽量陪着她出去散心。
　　桃花开时，他们从桃林里走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樱花开时，他们从樱花树下走过，韩云峰替初夏轻轻拂去掉落肩头的花瓣；
　　槐花开时，他们从槐树下走过，在落英缤纷中呼吸着槐花清香。
　　等到槐花落尽时，韩云峰忍不住问初夏：“初夏，你想过今后要怎么办吗？”
　　初夏茫然的看着韩云峰，然后摇摇头。她摇头并不是她没想过，而是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初夏，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特别的打算，我们可以一起去留学，去美国。当然，如果你喜欢欧洲，我们也可以去欧洲。”韩云峰深深的看着初夏的眼睛，半是忐忑半是揣测的问着。
　　初夏微怔，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起了些波澜，但她随即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道：“云峰，让我考虑一下吧。”
　　“不着急，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韩云峰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后悔自己这么急躁的问到了将来。也许初夏还没有做好准备吧。
　　如果初夏拒绝，他又该怎么办？不，应该是他还能怎么办？第一次，韩云峰心里没有底。
　　一个星期以后，初夏给了韩云峰答复，差点没让韩云峰兴奋的跳起来。
　　初夏答应了，她居然点头答应了！
　　韩云峰几乎不敢置信！
　　如果小桐在场，看到她心目中成熟稳重的韩医生居然像个小孩子一般兴奋得团团转，一定会目瞪口呆吧。可是，韩云峰真的是太高兴了。他甚至一把将初夏抱在怀中，不停的道：“太好了，初夏！太好了！”
　　初夏没有动，僵硬的任韩云峰搂着，心里却在不由的叹息。她知道自己的点头对韩云峰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她可以接纳他了。既然自己已无所谓幸福和希望，那么为何不给别人一点幸福和希望呢？况且还是对她有大恩的韩云峰？而对于将来，她实在茫然无措，也懒得去打算。去留学也好，或许还能一展抱负。
　　之后没多久，初夏便出院了。韩云峰在自己的住处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她，让她暂时住在他那里。因为初夏现在还不适合马上工作，而且联系留学的事情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顺利的话他们八月份便可以正式由医院公派出国了，所以初夏已用不着再回医院上班。
　　对于韩云峰替她安排的一切，初夏一直默默的接受。如今的她，对任何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随波逐流、任人摆弄。她对自己的事情，已经毫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