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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罪恶 ...

  •   第二天,刘之浩一个人来到刘家巷,路上碰到几个买菜的大妈,都是以前的邻居。
      “啊……是、是之浩啊,都、都出来了呀!这么快?”带着几分惊讶和掩饰不住的慌张,大妈们说不到两句话便赶紧绕路而行,躲他如洪水猛兽一般。
      看着邻居们落荒而逃的身影,刘之浩黯然的低下了头。
      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应该已经满城轰动了吧。发生那样的丑事,刘家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饱受着风言风语。他是罪有应得,可他不想连累亲戚们跟着受累。
      刘之浩苦涩的摇摇头,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用那把钥匙艰难的打开了大门,刘之浩一抬头,瞬间愣在了那里。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门开的刹那,他的心还是狠狠的震动了一下。
      满目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原来的花草早已看不到,取代它们的是几乎半人高的杂草。原本应该是白石子的路面,早已堆积了厚厚一层枯枝败叶,灰褐而腐败,被昨夜的一场雨淋透,湿湿的粘在地上。
      有些焦急的,刘之浩赶紧往栀子花丛的方向瞧去。
      还好,栀子花还在,只是掩映在疯长的野草中,看起来有些势单力孤、杂乱无章。但它毕竟生命力旺盛,即使没有人照管,它也没有让野草夺去它生存的权利。
      刘之浩不禁有些欣慰的笑了。
      他静静的走过去,缓缓抚摸着它们粗壮的茎和叶,用指间的皮肤来细细感受它们的粗糙、冰冷和出乎意料的坚强。
      刘之浩只感到一阵恍惚,时光似乎又倒回了十四年……
      那个他与她初遇的日子。
      那天,他知道她们母女要来,所以故意在河边玩到很晚,还故意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肮脏不堪。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的不满、他的反抗、他的不屑。他不需要一个新母亲,他从不需要任何人来代替那离开他的母亲。
      他不需要!
      可是他的父亲却需要一个新的妻子。
      他无法阻止!
      于是他选择用漠视来抵抗这个事实。他希望那女人会因为他知难而退,虽然他知道那似乎不太可能。可当时正处于叛逆期的他,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但当他提着那几条翻滚的鲤鱼汗湿淋淋的跨进客厅,当他抬起不屑的眼瞟向那对母女,原本想给她们一个冷酷的眼神时,却看到了一双温温润润、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犹如黑玉般润泽而美丽,却闪着惊讶之色紧紧的瞧着他。从这双眸子里,他看不到一丝世俗繁杂,他只看到了不染纤尘的洁净,就像一只剔透的水晶,没有一丝杂质,只将自己的最纯净的美丽尽情展现给世界。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却在与他不经意的对视中,慌乱的垂下了眼帘。
      她不敢与他对视?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
      这个瘦瘦弱弱、安安静静的女孩就是将要成为他妹妹的人么?这个有着柔顺的发辫、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脖颈和尖尖小脸的女孩就是要与他成为一家人的人么?
      他忽然有了一种窃喜的感觉,完全忘了先前想好的要以恐怖凌厉的眼神震退她们的计划。于是他乐呵呵美滋滋的将水桶提到厨房,然后赶紧洗澡换衣服。
      接着在饭桌上,他蔑视父亲的权威,几乎将他惹怒。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父亲高举起的手掌,这样的打不算最厉害的,他也挨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不在乎。
      但他却注意到了那女孩紧张恐惧的神情,她紧紧的盯着他和他父亲,连手里的筷子都在轻轻打颤。
      这样凶恶的父亲想是把她吓坏了吧?他忽然间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害怕而不敢来他们家了呢?
      他可不希望她被吓到。
      于是,他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的妥协,将那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叫的“陈姨”叫出了口。
      那顿饭,他吃得很快,他其实并没有抬眼去看她,因为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奶奶却在饭桌上突然向他介绍她,他只好抬头。于是他看到她突然抬起的脸上还带着些微的慌乱和无措,可是那慌乱随即便化成了春风般的微笑和一声甜甜的低语。要是在平时,他听到谁用那种甜腻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他准会鸡皮疙瘩掉一地,说不定还会一拳向那人挥去。可奇怪的是,从那女孩口中叫出,他却丝毫不觉得腻味和肉麻,反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就好像盛夏时忽然跳进了一条水花乱溅的小溪,那般乍凉又清新的感觉,怕是一辈子也难忘的吧。
      于是他是一辈子也难以忘记了——那句初夏唤出的“之浩哥哥”。
      刘之浩轻轻抚摸着这些干燥得几乎可以轻轻折断的叶片,低低的叹息着,尽管已事隔多年,可那初相见的一幕幕却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到让他心痛!
      就是在这丛栀子花下,她好几次撞上了他的下巴。他捂着下巴,她捂着后脑勺,同时哀嚎出声。然后他想凶,可是却怎么也凶不起来,在看到那明亮犹如冬日里的阳光般的笑脸之后。于是他也笑,可是笑得却有些傻。
      想到这些,刘之浩冷峻的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
      与她在栀子花丛边相处的回忆总是那么温馨,没有吵架也没有冷战,他们总爱蹲在那里快乐的培植花草。他耐心的教,她认真的学,周末的时光多半都泡在这里了。一般这种情况到了最后往往变成了两个人趴在泥地上挖起蚯蚓来,而且乐此不疲。
      刘之浩唇边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不得不走进客厅时,他就再也笑不出来。
      回忆像突然奔涌而来的潮水一般,毫无顾及、毫不留情的侵占了他的每一分思绪。
      那些伤痛的、无奈的、哀伤的、叛逆的、矛盾的日子……
      那些不断打架与挨打的日子……
      那些刻意保持冷漠疏离的日子……
      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的日子……
      一切宛如昨日!
      他不想去想,却从来没有一刻停止去想过。他清楚的知道,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沙发还是那个沙发、茶几还是那个茶几,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可是一切却都已改变。
      也许变的不仅是颜色,还有光阴……还有人们赋予在它们身上的一些东西,随着人们的消失而逐渐淡退的东西。
      人在时,它们是鲜活的、甚至是生气勃勃的,带着每个使用者的气息和颜色。
      人去后,没有了触摸、没有了擦拭,它们只剩下一片黯淡、沉寂,如死一般。
      沉沉的、缓缓的,带着些犹豫,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门后是初夏曾经住过的房间。
      “啪”的一声,斜挎的牛仔包无力的落到地上。
      刘之浩靠着门框,几乎瘫软。
      原以为自己已足够冷漠、足够坚强、足够淡然的面对这一切,可是在看到那张床、那张书桌、那面衣柜,还有雪白墙上那至今仍清晰可见的斑斑血迹时,他的血仍是忍不住沸腾了!
      他的心狠狠震颤着,那一幕就在他眼前不断闪现,快到让他窒息!
      当他看到全身赤裸被绑的初夏,当他看到匍匐在她身上的赤裸的父亲,当他看到站在旁边半裸的大哥,他是彻底的愤怒了!他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冲去,狂暴到失去了理智!
      他要发泄、他要报复、他要毁灭!
      当时他是极其混乱迷茫而疯狂的,他只知道杀戮,因为只有杀戮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可是,那时他是赤手空拳,如果不是他大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刀,也许……也许他就不会死。
      那时他太狂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人的。只知道当一团团温热的血飞洒着喷溅到他脸上时,就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在趴在了地上。
      于是他铸成了令他悔恨终生的大错,那个他一辈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再也挽回不了的大错!
      刘之浩渐渐瘫软在地上,痛苦的蜷曲着,就像那天他的父亲和大哥一样。他的脸在抽搐、他的心在抽搐、他浑身都在抽搐。那种痛苦和悔恨,就像无数只蚕,在沙沙噬咬着、默默侵吞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让他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生生的暴露在那儿,永不停歇的淌着血!
      地是冰凉的,泪也是冰凉的,冰凉的泪淌到冰凉的地上,不知哪一个会感到更冷。
      对不起……

      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到清明似乎总要下雨。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从天上到地下几千里,却始终绵密不断,仿佛上好的蚕茧,怎么抽都还是丝丝缕缕的连着。也正如人们对逝去故人的思念,虽然平常不去想起,以为已经断了,可是一旦想起却又刹那分明,细细密密的连着你的心、你的魂,揪得你生疼。
      所谓凄风苦雨也就是这番景象了。
      此刻在平阳公墓的半山腰上,黑的、灰的雨伞像是一朵朵雨后初长的蘑菇,在这阴暗的天空下,在这银针丝线般的雨里,在这薄薄的如纱烟雾中,缓缓移动着。
      刘之浩慢慢走在盘山的石阶上,向着他大哥的坟走去。他来得很晚,因为他在公墓门口站了好一会,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最终他还是进来了,并从小贩那里买了束鲜花。
      他慢慢的爬着坡,身旁一把又一把雨伞同他擦肩而过。伞都打得很低,他看不清那些打伞之人的面貌,但他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同他现在的神情没有什么两样吧。
      突然一把雨伞的伞尖撞上了他的头,复又弹了开去。
      本来不怎么疼,他也并没有在意,可是伞的主人却很慌乱的向他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忙不迭的说着。
      也许是想弯腰道歉,但她却忽略了手中的伞,于是那伞尖再次狠狠的砸在他头上。
      “啊……”他还没叫疼哪,那女人就一阵惊呼,更加惊惶失措,“对不起、对不起!”
      那女人终于将伞移了开,于是刘之浩这才看到了她的样子。一个很纤细秀丽的女子,大概三十来岁,穿着黑色套装,一看就是有教养的样子。
      “啊,没关系……”刘之浩想冲她笑笑给以安抚,但却没笑出来,毕竟他此刻的心情,也实在笑不出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女人抬头看着他的脸,便像见到了鬼一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难道她认识他?
      想想也难怪,七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新闻媒体就争相报道,他的照片应该频频出现在头版头条里吧。想到这里,他不禁皱紧眉头。他怎么曝光都不要紧,反正都是他罪有应得,可他不希望初夏也被曝光,发生那样的事已经折磨得她失去神智,如果再受到舆论的侵扰,她怎么承受得了?也幸亏她当时失去记忆,否则……他不敢想象,她将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正神思间,那女人已落荒而逃,连伞也匆匆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翻滚着落入山谷。
      “喂——”刘之浩想唤回她,可她已经跑得远了。
      难道我真有这么可怕么?刘之浩无奈的摇摇头,继续往山上走去。
      好不容易寻得了刘之伟的墓,在山北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起眼,但却十分安静。令刘之浩吃惊的是,似乎已有人先他一步来过了。因为墓前还燃着香烛,青烟袅袅,缓缓而上,被风一吹,又迅速消失在细雨薄雾中。
      会是谁呢?
      刘之浩不禁在脑海中细细搜索。刘家的亲戚不太可能,因为今天说好了只让他一个人来。
      那么会是大哥生前的朋友吗?大哥生前应该会有一些朋友的,只是不要是龙哥的人就好。也幸亏来得晚,否则他还不知如何面对大哥生前的友人。
      刘之浩将花束放于墓碑前,掏出烟来点燃,默默的蹲在碑前抽着。青香的烟混合着香烟的烟,在他眼前蒸腾缭绕、蔚然而上。隔着薄薄的烟雾,他竟有些看不清墓碑上的字,只知道那是一片染着朱砂的刻字,鲜红的仿佛人身上刚流出的血,触目惊心。
      忽然间,那些字开始渐渐变大,挣扎着、扭曲着,纠结在一起,然后突然破碑而出,犹如一张巨网向他罩来。
      “啊!”刘之浩一声惊呼,本能的往后退一步,跌倒在泥泞的地里。冰冷、粗糙的感觉从手掌上传来,让他瞬间清醒。
      原来刚才只是幻觉。
      他慢慢从泥地上爬起,低叹一声,缓缓对那墓碑说道:“大哥,你还在怪我吗?”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结束了你的生命……”说着说着刘之浩竟有些哽咽起来。他用手缓缓抚摸着墓碑上染着朱砂的工整小楷,从生辰年月到立碑人,一一细细摸去,那种沉郁沧桑、时光流逝的无力感忽地涌上心头。那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在这世上,鲜活的活着,可现在却不在了,没入黄土。
      还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缠着大哥,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那些抓鱼、捕鸟的技巧都是大哥教的。那时候,他成天跟着大哥和他那些朋友们山里、田里、河边到处疯跑,玩得不亦乐乎,几乎不想回家。那时,他是那么的相信他,他就是他的英雄,一切行事都以他为榜样,连抽烟和打架的样子都跟他学得惟妙惟肖……呵,那时的他是如此的崇拜着大哥呀!
      直到被父亲严厉制止,直到大哥杀了那个男孩,他的天仿佛在一夜之间塌了!
      之后大哥走了,他一直没能多见他几面。他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年少时的样子,那时的大哥是明朗的、冲动的、豪爽而大方的,有时又单纯的像个傻子。
      可是为什么回来后的他竟变了?变得那么陌生而冷漠?再也看不到原来的单纯和豪爽,有的只是阴狠冷酷甚至是残忍!
      大哥,你竟真的堕落了!
      其实,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杀了多少人,我都可以原谅。
      但是,我绝不能原谅的是,你对初夏做过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同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还有我自己。
      我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恶,即使是坐了七年牢也永远无法洗清的罪恶!
      呵呵,大哥,我跟你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吧?
      死后不知会下到哪层地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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