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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雏夏记(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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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七年度普通高中音乐考生公告如下:
凡参加高等艺术院校音乐特长生直升考试
的考生,除所读学校推荐的音乐考生外,
需自行得到本地普通艺校三分之二的批准
资格。
资格考于五月三十日上午八点开始,五月
三十一日下午五点结束。请各位考生届时
携带原创作品参加考试。
池川教育局
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日
慵懒的午后,给池川一中的校园打下一针重重的麻醉剂。
阳光的影晕从空气延转到宣传窗外层,里面的黑体字随着角度的切缩涣散起来。
一件格子衬衫就这时挡住到了玻璃窗前面,挡去了影晕和那些越来越模糊的文字。
它的后面投下一块深黑的阴影。西离浮游着愤怒的目光沉沦下去。
西离哥。
西离侧过头去,看见唐晓戍一脸愤闷的表情。……你干什么这副样子,想找人打架啊? 唐晓戍右手食指犀利地对上不远处那个格子衬衫男生,很干脆很利落把“我想杀了单彬落”说了出来,声音非常用力。
……你去死吧!西离完全蔑视唐晓戍的火气,把他的手连同胳膊一齐打了下去。转身瞧住叶橘招摇地小跑过来,拿手肘抵了抵唐晓戍的肩。哎。
干么?唐晓戍愤闷地问。
靠。这事我都没疯你疯什么?西离吼他几句,又拿手肘抵了抵他。哎。哎。
啊?
……你说叶橘这么傻B地跑着要摔一跤会怎么样?
铁定很好玩。唐晓戍下颚线条宽和起来。我真怀疑你是人不是,被别人拉下台还悠得跟个闲人似的。池川可总共二十七所艺校,想要得到其中十四所的批准……光压力就能把你压死。
那你去打单彬落几拳,然后把名额抢过来?西离保持着坏笑……我没听过闲人还有忙的啊!
唐晓戍哼一声。懒得理你。
你们都在这。叶橘歇会儿气,又说下去,西离哥,他们说学校的推荐名额让单彬落抢了……真的假的啊?
西离点点头,朝他笑道,消息传得挺快啊。
是真的?叶橘很吃惊地望到单彬落的时候脸平静下来。那不单彬落么?
他突然又开朗起来,很快乐地凑进单彬落一伙里去了。
他又搞什么?唐晓戍奇怪地嘀咕一句,不过注意力没多久就转向了别处。
西离和唐晓戍是同时看见的顾夏续。
西离哥。落在后面的顾夏续走上来,老鱼儿让你去一趟,说是有张资格考试的表格给你。
西离漫不经心地点头。哦……再说吧。
什么意思?
顾夏续蹙着眉,问,是不想考了吗?
犹豫了一会儿,西离“大概吧”这三个字,吞没在叶橘的大笑里。他移动的视角却落在了单彬落目光的阴沉里,后来那种阴沉里溢现些胜利者的冷寂……单彬落看到了他。
西离胸口发闷起来,视角滞留到已经回来的叶橘的脸上。你干么去了?
呵呵呵!报仇去了。叶橘又大笑一阵。我说我羡慕他啊,他爸妈都在学校里当领导,办件事都容易好多。
他好像特别忌讳这事。顾夏续接着说,你这可等于向他投颗重磅炸弹。
叶橘想一把拢上西离,够不着,只好干站着。西离哥,外头新开了一拉面馆,我请客,你去么?
……有白吃的饭啊去……西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四人于是向校外走去。
西离在最前面,掩装着笑着的眼睛流出来的却是大片大片的不甘心。那种叫作“连带关系”的老师对单彬落的过分袒护,在他的神经中枢被替代两个简单的字。背叛。清楚而又严重地刨开了肋骨。一种比挫败感更压抑的消沉,用比时间更长的宽度消亡着血液,无可遏制的怒火不间断地磨打器官和组织。
游离在空气中的疼痛和恨意在西离绕过单彬落的侧身走开的时候,袭击了池川一中所有的存在。
精神上的消耗开始比□□上的吃力多起来。
接下来的三四天,西离让那架檀木色钢琴跟东西扔得乱七八糟的废弃教室大半呆在落寞中。
从上课睡觉下课发呆的状态转换成上课发呆下课睡觉,然后又改回上课睡觉下课发呆,什么事都不干。连老师们都开始担心起来偏袒单彬落到底对了没。毕竟在音乐的造诣上,西离是远远超出他的……而且,论直升的机会,西离是远远高出他的。
后来西离又多了一件事,睡觉发呆以外的一件事。时常会课没上一半,或者说没睡一会儿没发呆发上瘾就被带到办公室,进行轮番劝导,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没用的。俞天翔猛灌下一口烟,那小子睁着眼都能给我睡着!
西离做的第四件事。
吃拉面,是从叶橘死缠着他到一家新开拉面摊开始的。
早饭外。中午,晚上,只有拉面。
只有拉面。晚饭,中午,早饭外。
那摊子的拉面不怎么难吃……还挺好吃的。
西离第一次的评价。
叶橘找陌生人熟络关系的速度是四人当中最快的。所以西离比他晚了些才和拉面老板搭拉起来。
拉面老板是个开朗的快要到二十八的“老男人”。西离老觉得从他的话语里面可以感受到一点点传奇。
再过三天就是五月三十日了。西离的睡觉和发呆不再继续下去,内心烦躁起来。中午吃了拉面付了帐走出大约一半的路程西离终于受不了又折回去拉了条凳子坐下来,盯着他忙来忙去,身子动来动去随带着飞扬起来的脏围裙,招手喊起来。大叔,来来来!过来跟我讲讲你的人生经历。
结果拉面老板真的走了过来,然后拿刚洗过的铁勺一勺子打下来,毫不留情。
西离捂着头说你够狠啊下手这么重!
他说没事的我打了你左脑而已,你右脑小脑还是很健康的。然后用抹布擦了擦铁勺,骂道,妈的又脏了。
西离说大叔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拉面老板点点头开始辩解说其实我挺有良心的。然后拉过一条凳子也坐下来,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来。
内容的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从他在中国本土穿着开裆裤到他怀着当高级面点师梦想世界各地到处闯荡,最后落迫到这个地方开了拉面摊又当老板又当伙计又当主厨,拖拖拉拉耗了差不多整一下午。
……去西班牙参加了一个大型的面料师比赛,最后一场的时候把糖当盐给放了。拉面老板说着笑了起来。
嘻!你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哦,没什么。失去味觉而已。
哎?……是突然失去的吗?
他摸了摸鼻子,依然笑着。嗯。后颈被评委拍了一下,然后什么味道都没了。
西离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天学校为确定名额人选和单彬落进行的比赛。……是被人暗算了?
好像是吧。
然后呢?
然后啊……大哭了一星期,边哭还边骂着没天良的臭评委想着以后再也不要丢脸不要做面食了。结果熬了几天手又开始痒了。拉面老板感慨一声,后来觉得那个得第一的傻B以后也就只肯做给美食家阔老啊才几人,而自己的顾客却是全世界,心里就平衡多了。
西离很深沉地“嗯”了一下.
拉面老板有些不满地发问,你嗯什么?
你拖着我叽里呱啦讲了一下午,西离笑开了,就这句话有点用.
为什么明明是让自己伤心的东西,却放不下?西离的脸庞明朗起来,习惯的缘故吧。无论睡多少觉发多少呆都改变不了的习惯,就是留在废弃教室里边键盘黑白分明的舒悦。
……后来觉得那个得第一的傻B以后也就只肯做给美食家阔老啊才几人,而自己的顾客却是全世界……
你所谓的听众只不过几个专业的评委而已,关注我的却差不多含概了整个池川。我是你的七十二倍,这就是你输给我的理由。
西离抽走单彬落手里那张顺带过来的资格考表格,丢下她消失在男生宿舍的楼道。
是礼拜日。顾夏续,唐晓戍,叶橘还没回来。西离埋在卫生间里冲了大约半个钟头的凉水。全身的细胞都像是真实地清醒过来。
西离带了套衣服,把被子裹在草席里一齐搬到了废弃教室。进去时顺手在门板上挂“敲门者后果自负”的警告牌。
西离的另一个习惯,拉拢厚重的窗帘。
只剩下可以照亮钢琴的小段晴天。
不太会有人肯乖乖地听话。所以西离休息的时间,门猛烈地颤动抖落了巨大的震响。程度不像是一个人可以办到,起码有三个人的气力。然后又抖落短促的“哗”声。外面一下子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
过了好些时候淋成落汤鸡呆愣的顾夏续,唐晓戍,叶橘听见里面有两种声音。
狂笑声。
重物从高处跌下来。
吃痛声。
手机屏幕闪了闪。
新短信。
来自唐晓戍:混蛋!敢耍我们!
西离摸了摸生疼的屁股,神情有些哭笑不得。
写短信。
靠!我叫你们别敲你们还敢敲。记得给我带饭……他妈的,你们要不给我带白米饭,我就闹绝食!
按了确定键后,西离的心情大好但又开始发愁。曲子啊……好像只有三天了啊。
琴脚的转轮抵着不规则的玻璃,在它上面透压出一大块阳光。尘埃水汽的翻腾起伏,终于让西离找到了灵感……他嗅到了一股有关于“留夏”的味道。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正常起来,被丢开的曲谱慢慢占据地板的空间,踩着时间越叠越高,偶然想到的调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潦草地记下来。忘了哪一段,满房子东找西找,飞起杂乱纸张。
总之,除了顺利……一片混乱。
星期三凌晨两点二十七分的样子,西离画出了一个又粗又难看的尾拍。
两点三十四分的样子,整个教室脱离了声响。
两点三十九分的样子,空气里多了从每个毛孔呼吸出来的放松和疲惫。
星期四,八点多几分。
榆银高中。
《雏夏记》?
是。
需要再准备一下吗?
不需要。
……很有自信嘛!
西离笑了。
空气的起伏从D小调的第七音符开始。升了四个音的单色在低音区琶音嵌入和反复下绚彩起来,扩音踏板捞起进入高音区界线的声律一下子跌落低音区的边缘,像是降生了天空,飞掠起阳光的灿烂。左手无名指接着右手拇指的跨度,以重音的带过抛开了路两端的繁华树木。第五音符和第一音符的叠加是白云的流转。十二个音八个音五个音的攀节往往滞顿,仿佛车轴钢丝交错的空隙,少年们在穿梭,开头结束以滑翔机的越过,一俯一仰。
……
电线的黑影压成了自行车驶过的轨迹,西离与“纪顿艺校”四个字擦肩而过。
……
吹过浓密的风激起强烈的快弹,跨八度之后是拓开的空间,低声和弦牵引清越嘹远的主旋律,连续不停的节奏带着半音的和声,一层层把忐忑不安的盛夏的白色的飞鸟群们放飞,向上提,升G升A升B轮转跳跃,简单干净一次又一次远离,始终无法触及。琶音刚刚回落立刻就又紧紧跟随上,无休无止,高潮一圈一圈盘旋着向着上方微妙地蒸腾。
……
丘山中学。
光影在地面膨胀发展。
继续凹折几次升到一定的高度。
收拢了评委席台上那张充溢着优秀的纸张。
……
扩音踏板迟迟地延伸起庞大的虚神,那些一次元流失的东西在近乎咏叹调的回忆里积攒起来。陌生的绿色的沉默被搁浅,滑下A音符,再从B和高音C上渐渐模糊,像是遥远森林的传唱,偶尔出现清晰的音泽,然后又是半分休止符的长息。夏天像是残酷的年轻。左手已从低音区越过中央穿越进高音区,仿佛这节节拔高的不是音调的替代,而是述想着少年的日志。结尾在最后一个和弦下温柔地突凸出来。
池川一中。
校门口。
星期四下午三点整。
唐晓戍闭着眼睛,倚在一边,身高完全把卷拉门三分之二的高度撇在背后。
顾夏续和叶橘很安分蹲在唐晓戍和卷拉门一齐投射下来的阳光照不见的影阴下,堵着通道,吃着真知棒聊着天很开心的样子。
让让。
无关痛痒的声音让顾夏续眼皮抬了一下,看到俯视着他们的西离带着种校园小说男一号的调调,又把眼皮垂了下去,然后“忽——”地很快地站了起来,不相信不确定地问,你……半路逃回来的?
其间,叶橘的上半个身体因为和顾夏续前腿发生猛烈摩擦很结实地趴倒在大地妈妈的怀里,而真知棒与泥土的距离几乎可以用微米计算了。所以他望向西离的眼神,不相信不确定还不够怨恨塞牙逢的。
靠!西离瞪着他,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可是光明正大考好了回来的啊!
叶橘夸张地大叫起来,西离哥!你不会强悍到逮到学校搞到一批准吧?
西离很直接地忽略掉叶橘的问题,狠狠地踢了唐晓戍一脚。
你他妈我……唐晓戍很恼火地从睡觉状态清醒过来,看见是西离,语调杵在半空转下弯。这么快?……你逃回来的吧?
西离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等我呀?
啊?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什么——
恩……我不当同性恋的。
诶?
……不过,如果你硬要喜欢我的话,我是不介意的,……那是另外一回事。
……滚你妈的!
初夏就是在这么一句粗鄙的话里抽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