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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二

      我哭的不能再有一滴眼泪。这时候,听见婶婶起床,洗漱,又听见她叫小孩起床,洗漱,她自己则进厨房弄早餐。我听见小孩从卫生间里出来,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间门,对厨房里的婶婶,轻声说一声,早上好。

      婶婶看见我,有点惊讶,轻笑,哟,没睡好啊?这么早。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没作声,进了卫生间。小孩把卫生间搞得一塌糊涂,洗脸洗的满地都是水,上厕所都没有冲,卫生用具扔了满地都是。要是平时,我早就炸起来了。但是今天不同了,我没说话,快手快脚洗好脸,把披肩长发用发箍扎在脑后,动手清理卫生间。

      叔叔去厂里了,走之前让我一会儿去他厂里找他,因为夏行长的儿子会到他那里谈事情,孩子也上学了,婶婶开始收拾餐桌。我心一动,站起来,回到房间,把自己带回来的prada包拿出来,把里面的杂物倒出来,又仔细的清理了一下,把外面的绒布包装袋套上,然后出去找婶婶。

      我把包递到婶婶面前,有点紧张的,又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婶婶,这个送给你。是prada的,今,今年的新款包,流行这个……”

      婶婶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满脸堆笑,推让道,“干啥啊,你小孩子,还给我送礼物干啥?”
      我诚恳的看着婶婶,道,“婶婶,我知道,这段日子麻烦你和叔叔很多,这些事情,只能以后再报答了。这个包,是我在意大利买的……”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小孩子家,在意大利读书回来,还给我买东西,咯咯咯咯。”婶婶还是推让,不肯收,我灵机一动,说,“婶婶,以前我不懂事,瞎花钱,现在爸爸这样了,我知道错了,以后我都会节省的,我一个小孩子拿这么名贵的包干什么啊,还是你拿着吧,出去喝喜酒啊什么的,都挺好配衣服的。”
      婶婶被我说的有点心动。她是个节省的人,一年到头只肯置办1,2身行头,出去见客或者喝喜酒,而,搞企业的叔叔一直对她的节俭有点小意见。毕竟这是个面子社会,衣服和行装是给别人看的。
      “哟,阿葛真是懂事了,那好吧,我就收下了。”婶婶笑眯眯的,拿起包在身上左比划右比划,“挺贵的吧,好看,黑色,配衣服合适,咳,你别说,你爸爸对你真大方……”

      我知道我做对了,这是我第一次心怀鬼胎的送礼。人就这样慢慢懂事,慢慢长大吧。婶婶比划了又比划,然后,小心的把挎包放到绒布包装袋里,这个包其实不适合她,但是她不介意,她从来没买过超过200块的手袋,不是不喜欢,女人都爱这些小玩意,她只是节俭惯了,舍不得。她把包放到自己房间的衣柜里,接着出来,就和我聊上天。

      我在她嘴里知道,那些借老欧钱的人,其实都是认识的,沾亲带故的不少,毕竟谁都不会把钱给一个陌生人。企业发展需要融资,银行贷款照顾不到的地方,就需要到民间借。包括叔叔的厂也这样,越是大的企业越需要资金,发展的快,资金需要的也多,也有一些是因为项目需要,一笔投资下去,马上收回来,去外面花点利息借一下,也是划算的。所以,有些人是短期的,有些是长期的。最过分的是有些人的钱,在老欧那里放了很多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市面上的行情利息一分都没少过他们。之前来讨钱,老欧就说过,现在暂时有困难,但是一分钱都不会少他们的,他们还闹,还把老欧给告了,如果不是他们这么闹,说不定银行的贷款就下来了,老欧也能熬过这个难关。至于,外面的事,她就不太清楚了。

      那个赵至刚的老婆,最讨厌了,每次来,说话那个难听啊。还闹到我家来,你想啊,亲兄弟都是明帐目,况且建军和你爸又从来没一起做过生意,厂也是分开的,凭什么到我家来闹?我就气不过。婶婶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

      我听着不是滋味,就借口去叔叔厂里谈事情,赶紧起身走了。

      叔叔欧建军,也是办厂的。他做一些小工艺品出口到东南亚,利润不错,2,30个工人,他自己跑业务,婶婶帮他管管钱,打理厂里的内部事情。其实婶婶懂什么,无非叔叔出去跑业务了,她坐镇厂里,别让那些工人胡作非为,这是我们这一带最常见的乡镇企业模式。

      我刚到没多久,夏行长的儿子夏杰就来了。高高的个子,很瘦,但是很干净,穿一件白衬衫黑裤子。少许寒暄之后,大家就开始谈正事。

      夏杰带来一个消息。有个检察组的工作人员是他的大学同学,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找个把同学太容易了,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 他告诉夏杰,那天夏行长一被带到郊区某旅游区的宾馆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欧建军他也认识,反正只要事情讲清楚,检察组的人是不会为难他们的,这里不象内地,执法相对比较文明。再说经济问题,又不是刑事案件,不会太粗暴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存在,最多可能是违规批贷款了,估计是不会搞成大案子,其他的经济纠纷么,正常来兮,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夏杰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说,这里有一个事情。检察组的一个成员和老欧以前有点小过节。

      老欧的工厂门口有个什么木头的红脸关公舞大刀,是吧?夏杰忽然话锋一转,居然讲老欧的乡镇企业大楼的关公舞大刀,我和叔叔对看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下意识的答,是啊,当时还嘲笑过我爸,说难看死了,但是我爸说是风水,门口有关老爷镇着,小人不进门。

      夏杰估计也见过厂里的那个耀武扬威的巨型关老爷,有点忍不住笑,他看着我说,欧叔叔肯定很看重这个事,是不是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到你们厂里,找人,不小心,把关公的大刀给碰断了?你们保安扭着人家不让走,道歉不算,老欧还叫来110,末了,还扣着那人半夜不让回家,非要让人赔钱?

      我想起确实有这么件事,那天老欧晚上回家,还气呼呼的,直嚷嚷,太晦气了,关老爷的大刀被一个毛毛糙糙的小子碰掉了……

      “这个小子,现在就直接管老欧的这个案子。”夏杰忽然加重口气说,我的脸唰——就白了。

      二叔听了,连连搓手,表示事情棘手,又象喃喃自语,又象说给我们听,“莫欺少年穷啊,莫欺少年穷!”

      夏杰继续说,我这个同学根据制度,已经向他们负责人提出回避这个案子,退出工作组,所以才给我打这个电话。他还确定一个事,就是新上任的检察长今天下午会到他们工作组视察工作,叫我们可以去探一下路。

      二叔想了一下,决定下午去一趟郊区的宾馆,和工作组的人接触一下。让我回家等消息。我坐立不安,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不想回家面对婶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我很累,20多个小时的飞机,一夜没睡好,吃的又不多,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长大,只要老欧没事,我答应自己以后一定听老欧的话,好好读书,不惹他生气,我想到读书二字,心里一阵酸楚。我可能再不会回到马兰欧尼学院了,虽然这一年,我一直在诅咒,能够早点结束课程离开那里。

      中午的阳光不算猛,没吃中饭,但是我一点都没觉得饿,反而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支撑着自己,我决定回家看看。家是这2年才搬进去的,在城里最高档的小区顶层,5室3厅的,客厅的窗户望出去,可以鸟瞰全城。老欧经常在家呼朋引伴,家里一到晚上麻将和牌局同时开几桌,每天半夜了还人声鼎沸,老欧疏爽大方,家里宵夜流水价上,我们家又没有女主人唠叨,所以那些生意伙伴或者关系户们都爱上我们家,邻居们有意见也不太好意思提。好在是顶层,影响有限。我眯起眼睛,奇怪,今天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以前,我不太关心别人的想法,朋友们常说我,半夜喜欢尖叫,做厉鬼状,从未曾想过会不会影响他人。

      电梯门打开,我当场楞住了。房子门口乱七八糟扔了很多垃圾,还有好几个油漆桶和用过的刷子,门上七手八脚缠了好几道铁索,每道铁索都有不同大号锁住,墙壁上涂满了字,我都不敢细看,无非是有钱还钱,没钱拿命,什么欧学军缩头乌龟,不要让我找到你……靠着走道的厨房窗户玻璃也被敲碎了,我掂起脚,伸头进去看,家里一片狼藉,沙发摆设电器统统不见了,满地的电线和垃圾,我看见客厅里还有一只我房间里的真人大小的蒙奇奇,丢在地上,没有被人拿走,这是去年去日本游玩时候买的限量版。我想进去,把心爱的玩具带走,可是大门的锁早被人撬的没法用,即使能用也进不去,还有7,8个大锁链在呢。我要舍弃的岂止是一只玩具。

      我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快到傍晚的时候,二叔带来一个消息。他去了宾馆,其实那里是他们检察组的一个基地,但是他们没有让他见老欧,说是纪律,只说,人挺好的,没关系,我们会照顾他的。后来,新上任的检察长出来,看见二叔,听说是老欧的弟弟,就闲聊起来。问了几句,做什么行业的,听到二叔也是办企业的,态度更好了。二叔不明他的意图,只好一起打哈哈,后来天色不早,他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检察长忽然说,呃,我正好没开车来,你帮我带到市区去,我在xx大楼下。

      我有点惊讶,他不怕避嫌吗?连夏杰的同学都回避了,他难道不怕?二叔也有点吃不准,揣度,一般这些政府部门的人还是挺愿意和企业界的人交朋友的,但是这种情况下,他肯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不,这不是轻率,可能是发出某种信号。

      “信号?”我不解。“对,信号,”二叔眼睛一亮,“你还记得夏杰的同学说过什么,这个事情不会搞成大案子,到了检察长这个身份的人,又不是大案子,他不需要避什么嫌,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我有点将信将疑,怕二叔对事情太过乐观,但是也做不出别的解释。简直度日如年,夏杰托人找关系,找夏行长的老上级,希望能打听一些事情出来,但是,这风尖浪口的时候,谁都不敢管这个事,天天讲防腐倡廉,当官的怕沾上关系,讲不清,不当官的人,谁能管这事。

      到了第三天上午,二叔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工作组的人打来的,他说,他今天休假,所以回市区,欧总,哦,就是欧学军,托他到家里拿2件衣服,呃,就是那件暗红色的丝绸睡衣,还有烟抽完了,他要一条中华烟。

      所有的人听了都愣住了,这是干什么?难道老欧是在度假?要暗红色的丝绸睡衣?要中华烟?自己抽?给别人抽?老欧抽烟很凶,进去的时候身边肯定没带多少东西,香烟更别提了,都几天了,断烟了很正常。可是,那个地方,又不是菜园门子,让带什么就带什么吗?

      那人又说,下午他要回去,让二叔把东西送到路口,他在公务车里等。

      婶婶听着,噗嗤就笑了,用手肘子推了我一下,你爸不是脑子进水了吧?这是干什么?又要衣服又要香烟,暗红色睡衣?到哪里给他找去?他当他出门开人大会议啊?还有秘书伺候啊?我没理会婶婶,满脑子都在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来电。二叔有点不开心,挂了手机,瞪了一眼婶婶,说,别乱说,我兄弟比你聪明,他也不是个神志不清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二叔宽慰我,还是事实真的比较乐观。不过,二叔还是把他的一套睡衣和一条中华烟装进袋子,傍晚的时候带给那个人。

      接着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等待。袁学敏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到二叔家找我。我没好意思当着婶婶的面,和他聊天,我憋的太久了,怕自己会失态。

      袁学敏,大概,算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出国以前的大学的学长,我们在一次学校的周末舞会认识。他们整个寝室出动,而我和我的同寝室娟去玩,娟和袁学敏的上铺认识,于是整个晚上我们就轮流跳舞,整个晚上我们就在5个舞伴中间来回换。舞至曲终,他们寝室的所有单身男士,决定要追我,至于谁最后胜出,还没定。次日,他们约我和同寝室去植物园玩。不知道他们最后如何达成协议,袁学敏追到我以后,透露了一点点内幕,说是当时我和他在一起笑的最甜,他们宿舍的单身汉们集体认为,袁学敏的成功率会最高,因为他最帅。

      于是…… 最后,他真的成了我男友。

      袁学敏今年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实习。他的父母则希望他能去做公务员,至少能在事业单位里过日子。小区花园的一角,我笔直的站在那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我的天地里唯一没有变化的东西,甚至,他还穿着去年的那件T恤。我不知道从何开口说,学敏先说话,

      “你没事吧?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我扬起嘴角,斜斜的看着他,“呃?本年度本城十大新闻之首?”学敏被我一激,有点懊悔提这件事。

      “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你的,但是又怕你着急,再说家里的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学敏有点窘迫,我有微微的快感。“妈妈叫我来问你,是不是愿意到我家住?如果你在你叔叔家住的不开心的话,你知道的,她一向很喜欢你。”

      我的伪装经不起这样的温情,泪水跟泄闸一样,哭的稀里哗啦。痛快的哭过以后,学敏带我去吃宵夜,这是回来以后,我吃的唯一一顿像样的饭。

      二叔家再不像样,我都不可能会去住袁学敏家,如果他是自己独住,我还觉得没关系,不过是2个年轻人住一起,我和他本来都不是纯情男和极品女,可是他家里父母全在,还有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一个老式公房里,我住过去算什么?但是,我依然感激他的提议,至少,让我觉得身边的人,还在关心我。

      老欧的暗红色睡衣没穿几天,因为他回来了。那天下午,他给二叔打了个电话,然后傍晚就到了。一切平静的吓人,似乎又不平静。他看见我的时候,有点不悦,“你怎么回来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老欧瘦了,满脸胡须渣子,有点狼狈,二叔问,他们怎么样你了没?老欧的表情有点阴沉,说,没有。婶婶有点埋怨的看着老欧,说,怎么搞成这样的?

      “这次麻烦你和建军了,阿葛没给你们添麻烦吧?”老欧有点惭愧的,又有点歉意。婶婶还想说什么,被二叔瞪了一眼,有点不情不愿的住口。我们都明白她要说什么。二叔抢过话头,“接下来怎么办?他们有没有说怎么处理?”

      “他们本来想从我这里搞点消息出来,能不能顺藤摸瓜摸出点大案子。搞承包的老洪也进去了,我在吃饭的时候碰到他,不过大家没有搭话,吃饭都有人跟着。他们估计是想找银行的麻烦。”老欧狠狠的吸了口烟。

      “夏行长被带走了,他儿子夏杰在给他跑。”二叔说。

      “老夏这次要倒霉,我是没什么好说的。”老欧有点逐字逐句的推敲着说,“哎呀,糟糕,我要上夏家去一趟,”他忽然想起来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们都看着老欧,老欧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是想让夏杰递句话给老夏,让他在里面别瞎说,万一脑子糊涂了,不该说,和该说的,自己先搞死自己。”

      “不会吧,夏行长都这把年纪了,应该知道这个厉害关系。”二叔有点不确定。我也有点不信,银行行长呢,算是见过市面的,不会这么经不起风浪。

      老欧双手上下搓脸,仿佛要洗掉什么东西似的,又深深叹气,“你们不知道,里面的人虽然不动手,但是很多攻心政策,人到了那种环境,会慌,会糊涂。”

      我想起件事,问,“那个关公舞大刀呢?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老欧再苦恼都笑了,骂了句,“靠!他妈的坏事传千里啊!”我觉得也有点好笑,“那个小子,没话说,好样的,没有落井下石,咦,你们不是见过他吗?”“谁啊?”“就是帮我拿衣服的小伙子啊。”老欧有点小得意,“他们工作组里都知道这么个小插曲,反倒不敢对我怎么样了,那个小子也没话说,只是问了句,那关公值不少钱吧?我说,钱是其次,关键意头破坏了,生意人最讲彩头,这不,我就进你们这里了。”

      二叔和我都笑了,说,“这你都想的出来。”

      老欧补了句,“老子一世英名啊,毁了……”也不知道说之前欺负人家小伙子呢,还是说自己现在的局面。

      老欧吃了点东西,坚持要马上去厂里看看。二叔拦着不让去,怕这个时候刺激他。老欧深深叹口气,说,“唉,在里面,我就想过了,去看一眼也好。”他想了一下,又对我说,“阿葛,你去一趟夏家,找夏杰,如此这般和他说。你不太在本地,年纪又小,有些人不认识你,好办事。”

      老欧不再责怪我回来,还和我商量事情,给我任务,我欣然领命,穿上鞋子就去找夏杰。

      夏杰在家也听到消息了,他的路子比我粗,他这个年纪,说到底多少有点朋友和路子,我觉得自己狐朋狗友虽然有,但是都是些小孩子,关键时刻,连袁学敏都帮不上忙。夏杰也在犹豫是不是上我家,我来的正是时候。

      “夏杰,我爸回来了。”我努力学老欧和二叔那种淡定的语气。

      夏杰“呃,”了一声,听我讲下文,“我爸说,他那边什么都没说,就把事情交代了一下,我们2家没什么事,呃,他的贷款都是正正规规按规定办的,只有上次你们家有事找老欧借了点钱,反正有借条的,大家讲的清楚的,麻烦你,把上次夏叔叔写的借条给我带回去。”我一字一顿的说,夏杰有点糊涂了,“借条?我爸?”

      我静静的看着他,不做声,二人大眼瞪小眼,夏杰的妈妈在一旁,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马上接上来,说,“哦,这个—— 小欧,你等一下,阿姨马上给你找。”夏杰也明白过来了,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人。夏阿姨转头进了房间,一会儿出来,给我递张字条,问,“是不是这个?”

      我稍微看了一眼,无非是欧学军某年某月借了俞秀英 xx万元正,立次为据。借款人,俞秀英 x年x月x日整。“我也不知道,我爸说……”夏阿姨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小欧,你爸记错了,这张字条,上次是阿姨写的,你回去告诉他,我知道了。呃,这次你夏叔叔的事,谁都没料到,你回去让你爸爸,呃,也宽心点,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夏叔叔这里,我会想办法递消息进去的……”

      “我爸说,如果工作组的人问起来,他就拿出来给他们看,不问也就不拿了,有时候工作组的人会套人话,无中生有的事情他一问,怕夏叔叔忍不住,或者谁多口说了,就先备着,这种事情也没啥好说的,朋友间借点钱应急,很正常。叫夏叔叔有啥说啥。哦,还有,工作组的人问到,说你们的房子是怎么回事?我爸爸说,当时给了点折扣,款是现金交到财务去的。”我怕夏杰和夏阿姨听不清,说的很慢。末了,我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我爸爸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知道什么人帮过他。”

      说完,就走了。出了门,腿发软。几句普普通通的话,比跑三千米还累。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也不是很难嘛,想说的话,现在心里盘旋几遍说出去,首要秘诀是不要慌,要镇定,话要一句一句说,否则人家听不懂。我又暗暗告诉自己,以后都这么做。老欧是虎父,我也不可能是犬女。

      回到家,老欧已经去了厂里,拦都拦不住,没多久就回来了,推开门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他坐在房间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晚饭也没出来吃。我想进去,被二叔叫住了。他自己进去和老欧,谈了很久。婶婶也黑着脸,不说话。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我不甘心,贴着墙壁,偷听,只能房间里断断续续传出来,“……资产清算”“拍卖”“抵债”一些字眼。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老欧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没头没脑的来一句,“欧总,你现在是限制行动期间,不要乱走动,乱说话,没好处。”声音冰冰的,略显机械,声线好像经过处理,老欧没说话,拿着手机,静候下文,那人又阴森森来了一句,“欧总,昨天晚上十点十五分,你是不是去厂里了?真勤快,晚上7点23分到的家,十点十五分就赶到工厂了……”老欧一把就关了电话。

      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婶婶的脸也煞白。二叔的声音有点发抖,问,“他们还不放过你?阿辉的事,和你无关啊。”

      老欧狠狠的低声咒骂了句,答,“操他妈,不是那边的,是工作组的人警告我,怕我出来和人家串通消息什么的。”

      老欧现在有事也不太瞒我,第一,他也就我和二叔几个至亲了,第二,我也长大了;做事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刁蛮。这次住在叔叔婶婶家,我就很懂事,每天很早起来,先收拾自己的房间,然后帮忙做早餐什么的。下午,婶婶出去打麻将,我就在家洗衣服。还买了十件左丹奴的T恤,一次买十件,可以便宜一点,才30块一件,小号的自己穿,大号的给老欧,又经济实惠又舒服。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暂时的,老欧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们寄人篱下的日子不会太久。

      二叔家是那种自己买地,然后自建的楼房,一人分一层,抓阄决定的,一层差不多2,300多平米,要是搁在香港,那是2,3千多尺的豪宅,好家伙,那是明星和富豪住的。我去过香港好几回,老欧带我去香港朋友家拜访,50平米的房子,他们能给弄出2房2厅来,200平米怕是要成5房3厅,叫佣人都要拉铃的豪华大屋。可惜在我们家乡,200平米不过就是大客厅一间,主客卧各一间,堂弟还小,儿童间就一点点大。本来我住在客卧,老欧回来以后,房间让给老欧,我搬去和堂弟一起住。老欧说自己可以住客厅,说没什么,自己从小到大苦出身,有沙发睡,已经不错了。但是,我坚持不肯,和他说,你还是住房间,我睡沙发。后来还是二叔出来打圆场,说老欧住房间,方便有时候夏杰他们来谈事情,接电话之类的事。我和表弟暂时一个房间,好在堂弟才小学三年级。我就在地上打地铺。小堂弟从小被宠习惯了,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不管不顾就踩着我过去。好几次,我都疼的想叫,可是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就忍下了。有一次,早晨起床,告诉婶婶,她居然咯咯笑,说,“哪有这种事情,小孩子脚轻,踩一下没关系,别介意嘛。”我的脸象被人扇过一样,火辣辣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等着可以有解放的一天,等来等去,都等不到好消息。老夏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夏叔叔虽然还在里面,但是已经有消息说,他写完交代,就可以回家。这个事情,和老欧就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就是如何清理债务了,应付债权人了。

      好几个借钱的亲友知道老欧回来了,开始还不敢摸上门,后来胆子渐渐大了,上门要债。老欧把家里的房子贱卖了,把钱还给这几个亲友。连婶婶都忍不住说,这群不要脸的东西,沙发不算钱,电视机不算钱,捞了便宜还卖乖。

      老欧还说厂房需要拍卖。

      我觉得有块石头压在胸口,每天都觉得很压抑,很想大声叫。我不敢开口问老欧,我的学费怎么办,需不需要办理退学手续。我给室友maria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暂时不回去了,让她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在皮箱里,她可以继续去找新的室友,如果有事情,可以联系我,我把二叔家的电话给了她。又给学校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家里有事,回中国,我上一年的学分是不是可以保留。秘书根据规定,告诉我,保留学分没问题,但是今年的学费恐怕是没法退了,我有点心疼,2万欧元啊。处理好自己的事,我有点茫然,又没有办法可想,就这么傻坐着,心里很憋闷。

      幸好,袁学敏叫我出去。我们在街上闲逛。小城市,实在没有地方去,我们就来来回回在压马路。我开始怀念意大利,怀念学校门口的那条蒙提拿破仑街,这个时候秋装该上市了,逛街累了,可以随意坐在街边的小咖啡店,喝一杯capuccino,再来一块蛋糕,通常我可以吃一块提拉米苏,不过晚上会得做300个仰卧起坐,在马兰欧尼,肥胖是种罪过!忽然想起麦克,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代理谈下来没有……也许这辈子再不能回马兰欧尼了,机场相见,大概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缘分。想起麦克在下雨的季节,手里会拿一把黑雨伞,模仿英国绅士状,不是不搞笑。我的嘴角有点微微上扬。

      我在魂游四海,学敏以为我为家里的事不开心,又找不出好的字眼安慰我,只好闷声不吭陪我走,气氛略显尴尬。

      忽然听见,身后有车鸣笛的声音,有人在驾驶室冲着学敏,大喊,“学敏,袁学敏,你这个死人——”

      我们齐齐回头,看见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上跳下一个黑壮的年轻人,剃平头,他指着我们大嚷大叫,“哎呀,袁学敏,看不出来啊,搞浪漫嘛,大太阳下,和女朋友压马路——”
      学敏见到熟人,如蒙大赦,顿时眉开眼笑,说,“李伟,是你啊?好久不见。”他转过头和我说,“我高中同学。”我一贯不耐烦见学敏的朋友,这次回来更不喜欢了。人在落魄的时候,敏感又自卑。

      那个叫李伟的年轻人热情的拉住学敏,嘀嘀咕咕说了很多。无非是,最近干什么啊,在哪里工作啊,XX有没有碰到啊。学敏大概也迫不及待想找个人调节一下气氛,建议,“要不,去哪里坐坐吧?”我有点不开心,都没有征询女伴的意见,要是在马兰欧尼,男伴肯定要礼貌的先问过身旁的女生,同意后,才会前往咖啡馆喝一杯,显然这里不是意大利,他们也不是马兰欧尼的学生。

      李伟积极响应,说,“正好我要去我表姐那里,她新开了家咖啡馆,听说很灵,我们一起摸上去,好不好?”

      统统当我隐形人,我又不能发脾气,学敏伸手拉了我一把,李伟已经把车门打开,我只得去了。心里在想,拜托不要让我喝速溶咖啡。

      趁李伟去泊车,学敏趁机说,“阿葛,你真应该见见李伟,他是本城著名的XX集团的太子爷,李根宝的儿子。”我有点惊讶,“xx集团?不是前几年风传要破产倒闭的那个?”

      “就是他家,”学敏见我感兴趣,有点小得意,“现在又好起来了,李伟功不可没……”

      正说着,李伟已经停好车,朝我们走来,我们只好闭嘴。咖啡馆在郊区的一座大楼楼顶,三面是那种果林。

      我心说,挺能挑地方的。李伟在路上告诉我们,他表姐夫在外面做生意,挺成功的,表姐一向是个浪漫主义者,觉得开一间咖啡馆,是件很风雅的事。我心里又嘀咕,咦,赚钱买花戴,想到自己,以后要赚钱买肉吃,黯然。

      小咖啡馆不到100平米,但是布置的好,看的出,是花了心思的,所有的桌椅都是那种镶嵌地中海风格碎瓷砖的黑色铁艺,阳台上还摆着几盆竹子,我居然在空气闻到咖啡的香味,不是速溶的那种,是真正的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真是难得。如果说有遗憾的话,就是服务员好像稍微有一点怪异,她们的服装和举止应该站在酒楼,而不是这种咖啡馆。

      显然,这个地方虽然风雅趣致,但是生意不咋地,李伟的表姐安竺见到我们非常开心。好久没喝到咖啡了,我不客气点了杯capuccino,又要了一大块蓝莓芝士蛋糕。李伟和表姐安竺的感情好像很不错。安竺三十岁左右,瘦瘦的,很白,是那种瓷白,象艺术品,她把头发烫卷了,然后剪得很短,也许是剪短了再烫卷,谁知道呢。安竺看样子是个很爽朗的女人。说话很快,他们2姐弟说话,根本没有我和学敏插嘴的余地。

      “表弟,我听说你的事了…… 啊,你的朋友啊,袁学敏,啊,和他的女友,欢迎欢迎,以后还要多照顾。刚开的,还行吧。”她很得意自己的小咖啡店,“机器和咖啡粉都是意大利进口的。成本高?要搞就搞的好一点,我不希望拿速溶咖啡糊弄人啊。”

      “表姐夫没回来?”“呃,他在上海呢,一直催我过去,我还没想好,现在又有了咖啡店,更不愿意去了。”安竺和李伟话家常。“安然呢?忙?”“是啊,听说最近再搞一个案子,不知道他,我的咖啡馆开起来都1个月了,他还没来过一趟。”“表姐,你不是考了CPA证书,现在这么吃香,你倒好,锦衣夜行啊。”2个人都乐不可支。我埋头苦吃,反正也不认识,学敏想插嘴,根本没机会。

      “李伟,听说你现在把你爸的企业搞的有声有色,不错啊!” 学敏终于逮到机会了,见缝插针。

      “谢谢夸奖啦,其实也没什么,到了那种地步人人都会做的。这种事情难道还需要学,都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李伟谦虚道。Xx集团我是知道,以前在我们家乡是个非常牛的公司,靠仿冒运动鞋起家,最风光的时候,厂里根本不需要销售部,全部现金结算,有人开玩笑,他们公司的货款都是用麻袋装着,送银行的。但是好景不长,这2年打击假冒名牌非常厉害,公司没有即使调整主业,转型,业务一落千丈。老欧曾经评论过李伟的父亲,你不能指望一个小学毕业的木匠做大事,创造个阿迪达斯出来。

      李伟毕业那年,集团差点破产。李伟的父亲李木匠先生急火攻心。不想,儿子大学毕业回家,父子兵出谋划策,生产线稍微改动,利用老子的优势,儿子的学识,做起外贸加工这个行当,居然扳回颓势。

      我有点崇拜的望着李伟,真希望自己也有这么一天。我能帮老欧分担重担。

      “现在不和你爸爸吵了吧?”安竺笑嘻嘻的问李伟。

      李伟有点不好意思,答,“偶尔也吵的,不过现在吵完了,大家都要回去想一想的。有时候爸爸对,有时候我对。当时,我还不想回来呢。这里太小了,要不是表姐你打电话来,现在我说不定在大城市上班了呢。”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我其实也挺想去上海的。见识一下,机会也多。但是你不同,那阵子,你爸爸急的都快心脏病了,你是家里的独子,你不回来帮你爸爸,谁帮他?你知道你爸爸那个人的,嘴巴硬的很,所以,我说让我来劝劝你。没想到…… 还真让你做出一番事业来了。”安竺说。

      李伟谦虚,说,“事业算不上吧,都是我爸爸的江山,什么时候我自己能创出一片天地,那才真正算是本事。”

      我觉得安竺姐弟俩字字珠玑。几乎想立刻跳起来说,二位,请收我为徒吧。

      一顿下午茶喝的尽兴而归。我暗暗记下地址。希望下次还能来。在回程的车上,学敏冲我使眼色,意思说,你看你大小姐,开始还不情不愿的,这趟没白来吧。我回学敏一个大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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