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殇》结罗

3、章二

　　叶孤城怎会甘心？
　　所以，叶孤城活了下来。
　　西门吹雪那一剑本就留了情，虽然穿胸而过，却精妙的避开了所有的内脏经脉，当西门吹雪把他从紫禁之巅抱下来的时候，虽然气若游丝，但是叶孤城确实没有死。
　　西门吹雪把他带回了万梅山庄，安置在山庄里最隐秘的地方。
　　一日三餐都是西门吹雪为他送来，西门吹雪偶尔会和他说说话，但是大多数时候，西门吹雪只是放下东西就走。
　　从极其有限的对话中，叶孤城已经可以把自己“死”后的局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王安赐死，南王赐死。
　　然后今天西门吹雪告诉他，他的白云城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灰烬。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世上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全部死去了。
　　第二反应是，他脱口的问了西门吹雪一句，“我的梨花呢？”
　　西门吹雪一怔，他不期然的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夜晚，叶孤城站在崖上，身后是一片燃烧着的梨花。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沉默，叶孤城兀自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不，一定不会留下了。肯定烧成了白地。”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神态居然有几分极其少见的孩子气，西门吹雪心中一动，问了一句，“那片梨花林很重要吗？”
　　叶孤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头看他。
　　叶孤城的脸色是苍白的，只眼角有一丝不正常的殷红，这段时日重伤卧床，他清瘦许多，现在靠在榻上，发是披散的，漆黑的末梢披散在了白衣上，从西门吹雪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衣领里一线锁骨的痕迹。
　　他在开口之前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肩胛骨在白衣上浮凸出了一个篆印一般的八字，西门吹雪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慢慢抬起眼，唇角微微有了一个奇妙的弧度。
　　“不，一点儿都不重要。”然后，他慢悠悠的说，“不过，西门庄主，先是王安，再是南王府，然后是我的白云城，你说，下一个会是谁呢？”
　　“……什么意思？”他把叶孤城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然后慢慢的问。
　　“我还活着，对吧？”
　　“你还活着。”
　　“只不过有人不想我活着。”
　　“……谁？”
　　“天子。”叶孤城又微微的弯了一下唇角，有笑的弧度却没有笑的温度，只有一种讥诮的冷，“西门庄主，你说陛下什么时候能知道，我居然没死？”
　　西门吹雪没有接话，只是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半个月后，神秘人夜袭万梅山庄，空无一人，万梅山庄付之一炬。
　　时，十二月初三，紫禁之巅决战已过三月余。
　　天子惊闻噩耗，下旨重修万梅山庄，悬赏万金西门吹雪等人下落，着令地方官吏，保护万梅山庄人等，不得怠慢，不得损伤，盖其为保驾之功臣也。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当叶孤城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一舟两人，横江而渡。
　　天上有雪花飘下来，水面有微微一层冰凌，夜里有薄薄水雾，淹没了西门吹雪的脚踝。
　　他剑上有血，滴滴还滚烫，落在脚下，殷红的一洼，销蚀掉点点水气。
　　最后一具尸体终于也沉入了江水之中。
　　叶孤城靠在船舱里，头发披在身上，发梢软软的盖了一点儿在冰冷的船板上，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西门吹雪，只是半合着眼睛，长长的漆黑睫毛里有流光漫漫。
　　西门吹雪看了他片刻，只是提起剑，看着鲜血滴落，他淡淡的回了一句，“我的剑却是我的。”说完，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的剑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自然便是我的。”
　　叶孤城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你比陆小凤还有趣些。”
　　西门吹雪却不说话了，只是拿起竹竿，向水里一点，小舟慢慢行去，便有风冷了，丝丝的灌进来。
　　叶孤城裹紧了身上的外衣，叹了口气，“西门庄主，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我丢在这里就成了。”
　　“我把你丢在这里，追杀我的人就会不追杀吗？”西门吹雪没有看他，只是用竹竿点着江水，一痕一痕的涟漪荡漾开来。
　　叶孤城想了想，“不会。”他点点头，手腕忽然一翻，一道剑光翻转，黑夜里有一蓬血色溅落，有什么重物坠入江中，叶孤城慢慢收了剑，伏在船帮上咳嗽，漆黑的头发蜿蜒在了江水之中，犹如蔓生的水草。
　　西门吹雪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夜色里的白衣盈盈有如白玉，他忽然开口，“叶孤城，你说谁在追杀我们？”
　　叶孤城沉默片刻，淡淡说道，“你说呢？”
　　“皇帝？”
　　“你说呢？”
　　“他为什么要杀你？”
　　“人总会记得要夺他性命的人，若有人要取你的性命，你会不会杀他？”
　　“会。”西门吹雪答道，“但是他又追加了一句，“可是当时，你并不想取他性命。”
　　他是剑神，叶孤城那一剑到底能不能杀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也许不过是我知道一个秘密，皇帝不得不杀我。”叶孤城慢慢的说，他直起了身子，靠在船帮上，远远的看着天际寒星寂寥。他笑了一下，“你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吗？”
　　“不想。”西门吹雪淡淡的回答，“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你和我的那个约定，到底算不算？”
　　叶孤城仰着头看了片刻星星，便慢慢的闭上了眼，过了片刻，他才淡淡的说，声音遥远，“算。”
　　“那就好。”西门吹雪点点头，小心的放下竹竿，长剑再度出鞘，森寒若一线绝峰。
　　叶孤城依旧没有睁眼，他只是倦极的把头靠在了船帮上，只听到有破空锐响，便感觉到了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到了他蔓延的发梢上。
　　然后就是西门吹雪淡淡的声音，“叶孤城，你的头发沾到血了，去洗一下吧。”
　　头发吗？血吗？
　　他点点头，整个身体向后仰去，寒冷的意味顺着发丝，一点点的向上攀爬。
　　猛的睁开眼，天空是雪中的昏黄，星子都是暧昧的颜色，叶孤城忽然笑了起来；他觉得比冰还冷的江水已经没过了他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动摇。
　　身子依旧慢慢的向下滑去，他开口说话，有水从唇角溢进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西门吹雪，你说，若这些杀手无法奈何我们，下一次来的会是谁？”
　　西门吹雪却没有回答，叶孤城忽然觉得有人拉起了他，他猛的被拉出水面，漆黑潮湿如水草的发妖娆的附着在他的眼角眉梢，唇角的那一片尤是妖冶，犹如什么剧毒从心里蒸出来的血，漆黑如黑鸩最毒的羽毛。
　　西门吹雪看着他，只是看着，他的睫毛有水滴下来，眼睛沙沙的疼，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如这世间最冷酷的剑。
　　看了他一会儿，西门吹雪说了三个字，“陆小凤。”
　　叶孤城任自己一头的水淋下来，等着他的解释。
　　“陆小凤会来，不管他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