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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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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
又是一年秋尽冬来,纪年便从元封四年转到了五年……转眼离霍去病薨逝那年,又过了十一个年关。
大将军府内这些年新种了不少花木,春日里花笑东风,夏日里绿茵葱茏。而如今,萧杀秋风过后,却只剩了满院枯枝,一地黄叶。
卫青本来说枯叶不必扫去,看着它们簌簌落落地铺满青石也不错……平阳却说,那样过分颓败了,卫青的身体不好,不能看这种苍凉景象——终于还是让下人把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清静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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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清早,卫青勉强挣扎着起身,便去找了平阳。让她喜出望外之余,又不禁微觉隐忧——
这些年来,卫青的身体越发虚弱,咳血胸痹也日益严重,平时常常连日不离病榻。就算偶尔清晨早起,也只是独自走到院内,或是守着霍去病当年种下的梅树出神,或是摸着湛卢叹气。
平阳看在眼里,最多的是无奈和叹息。
……虽然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当年的争斗之心早已淡薄了许多——况且死者已矣,又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到最后,谁不是黄土一抔,清风一冢。而与卫青有夫妻之名,能合冢同葬的,也只有她了。
纵然难免还有失落,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回想起来,当年为霍去病缠着卫青,三天两头到将军府上“借住”的事,她没少生气,也没少和卫青吵过。
——不是她做舅母的容不下外甥,只是霍去病看卫青的眼神,由她“妻子”的角度看去,是太过“诡异”了一点儿。
她知道霍去病的心里,是不只把卫青当“舅舅”的。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半真半假的托词,外人看起来是波澜壮阔,其中明细,却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最清楚不过,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至于卫青是否明白,她不敢肯定说是,但以卫青的心思缜密,起码也是察觉到了一些的。
她原本打算好了,依卫青的性子,是不可能接受外甥这种“感情”的。而依霍去病,一碰到和卫青有关的事,就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全没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威风的样子,她也相信冠军侯不会轻易捅破这层纸。
她只等着,等到霍去病终究还是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等着那份“年少荒唐”被岁月冲淡……也让冠军侯看到心里明白,能与卫青携手同老的,只有他身为“妻子”的平阳公主。
可是……人算难胜天算。
她万万没有料到,“天生富贵”的骠骑将军,只活了二十四岁……是外人说的“英年早逝”,还是有些讽刺的“情深不寿”,她无从知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霍去病这一死,给卫青留下的是无尽的追悔和遗憾。虽然不是后悔当初不曾回应那份感情,却也在卫青心里留下了无法填补的黑洞。
岁月……如今已不能冲淡什么,而是将卫青的追忆越洗越浓,也许直到有一天,当它把卫青也带入茂陵那早已开始修建的陪葬墓,才能让这份回忆随同主人一起,散入清风,无觅处……
数不清的清晨,当她隔窗看到卫青静静守着那株梅树,有很多次,她都曾冲动地想把那棵树挖掉——夺走了那件“信物”,是不是就能让卫青渐渐遗忘,那个其实已经不能算孩子的“孩子”?
——她不想知道,也可以说是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让这种“知道”变成现实……所以她终究没有做什么。
可是,更多的早晨和黄昏……她看到的,却是卫青来回擦拭着湛卢,目光悠远,神色莫辨……不管出神多久,或者是否一时兴起舞剑而后咳嗽吐血,最终都只归结到一声叹息。
——
这些时候,看着卫青摩挲湛卢,她能做的,却也只有叹息了……连“夺走信物”,都做不到的。
只是无奈,只有无奈。
——她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对方却是“当朝天子”、“九五之尊”。
凭什么争?又如何敢争……
早在与卫青成亲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刘彻与卫青间的关系。她甚至私下揣测过,刘彻赐婚给她与卫青的用心,真的只是“君子成人之美”么?
她知道,刘彻与卫青之间,早已不是什么朦胧或暧昧。几十年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成了事实。
刘彻的一次次“召见”,除了“共商国事”之外还有什么目的,她都知道,一清二楚。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概就是他们二人彼此间的“感情”了……他们到底把对方当作什么?
——看了几十年,她还是没有看透。
……看不透的,她不想看了,没明白的,她也不想明白了。
她只看她能看到的——那是刘彻愈演愈烈的乖戾暴躁,和卫青日益加深的退让与忧伤。
她想过很多办法,想要“扭转”局面。自从与卫青成亲后,她便加倍地努力,为刘彻推荐美人亲信。
——被纳入后宫的不少,但真要说“成功”的,也就只有李夫人一个了——专宠一时,鸡犬升天,甚至她难产去世后,刘彻还对她念念不忘,对李家照顾有加。
……
可是,她至今都记得,陛下初见李夫人时的情景——
高坐堂上,半眯的鹰眸神色迷离,看着堂下翩翩起舞的年轻舞姬,却说了一句让她今后十几年都难以释怀的话——
“……真像……姐姐,你挑的这个人,长得还真有点像当年卫……皇后年轻的时候……就是不知道性格像谁……”
——卫皇后?
刘彻叫卫子夫,从来都只叫“皇后”,什么时候加了姓,叫起“卫皇后”了?
她当时心里冷笑,却猛然间瞥到了李延年眼中闪过的,那丝贪婪的幽光。然后,她立刻就后悔了——自己大概已经给卫家找了个天大的麻烦,人家现在,是一心想当“李皇后”了。
可是……刘彻犹豫着改口之前,真正想要说的那个名字……她怎么可能猜不到?
——卫青……
只是因为,曾经多少个夜里,她被卫青的咳嗽声吵醒,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从那发青的薄唇中,都听到了另外两个字: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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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想什么呢?”
卫青低柔和缓的嗓音将平阳拉回了现实,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发现卫青已经帮她把头发盘好了。
卫青见平阳不回答,也不再追问,对镜仔细看了看刚盘好发髻,右手挑起一丝刚才未曾盘进去的白发,微微用力,打算扯断。
——“不必了。”
平阳的手覆上了卫青的,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拔得了一根,还能拔得了满头么?我都五十多的人了,有几根白头发有什么稀奇的?”
平阳微微笑着,拿过卫青手中的牛角梳,又叹了口气,
“这人啊,都是要老的,老了就褪了色彩,白茫茫地干净了。”
她转头用眼角指了指窗外,
“就像这一年四季,冬天总是会来,雪总是要下的。凭你再怎么想挡,也挡不住,想逃,也逃不了的。”
——“公主说的是。”
卫青也笑了,不过眉头却也蹙了起来。
平阳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却总是放不下……几十年间,他早已看轻了自己的生死,却总也看不下去,亲人的衰老或病痛。
卫青又低头帮平阳将衣领整理好,这才转身走到窗边,取下了护窗板,支起了窗子。
清冷的北风立刻迎面涌来,激得卫青一阵呛咳,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你看看你,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当心一点儿?!”
平阳一边责怪着,一边快步走来,扶卫青在榻上躺下,又在他颈后加了一个软垫,让他靠着舒服些。
卫青笑了笑,正准备说些安慰的话,却从窗子里看到管家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
平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神色不由有些不悦,心里也埋怨起管家的“没眼色”。打算好了不理他,那人却脚下不停地直到了她的卧房门口。
——“禀报公主、大将军:皇后娘娘来了,现在正在正厅坐着呢。”
卫青和平阳对视一眼,卫青开口,
“知道了。请皇后到书房去吧,我马上过去。”
——“不必了。”平阳却打断了卫青,又低声埋怨道:“刚吐了血,你别再跑来跑去的,皇后又不是外人。”
按下卫青刚欲起身的动作,又高声对管家道:“请皇后就到这里来吧。再去告诉厨房,把大将军早上的药也端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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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还是穿着那件日常的红色深衣,后宫里穿红色的人虽然多,却只有她能穿得如此恬静稳重,压下了热烈浮华,映着满院白雪,犹如红梅傲霜静立。
跟着管家走进了将军府的内院,一路走来,只觉当年便不热闹的将军府,如今更是清冷寥落了许多。
有些惊讶管家竟把她带到了平阳的寝室,卫子夫一进门就看见卫青正靠在榻上,一匙匙地喝着平阳仔细吹凉了的汤药……
如此夫妻和谐,她原本没指望能在卫青夫妇二人身上看到的——脸上不由带了笑意,问出口的话,语气也和缓温软了许多,
——“这么早,真没想到卫青就已经来给公主‘醒晨’了。看来这两天身子好些了吧?”
卫青听姐姐打趣,脸上不禁有些微红,急忙用平阳递过来的清水漱净了口中的药味,回道:
“是好多了,劳皇后费心了。”
——“什么好多了?!”平阳却不等卫子夫接话,便打断了卫青,“还是以前那样,好两天坏三天。我只求他坏得慢些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指望能好?”
平阳抱怨着,说到后面却突然觉得不该当着“病人”的面这么讲,急忙抑住了话头。
卫子夫闻言神色一黯,也不再多问。走到榻边坐下,揭开了随身带来的漆盒,
“今年塞外又进贡了一棵雪参,我带来给卫青补补身子。你们还记得吧,李夫人去世那年,也进贡过一棵的。”
……
卫青默然,看着雪参,眉心微蹙。沉默半晌,又压抑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平阳却喜形于色,拿出雪参端详着,接住了卫子夫的话,
“当然记得,这雪参可是好东西啊。不仅大补,还不起虚火,最适合补虚养气,益精培元的。我记得当年那棵,陛下也是给卫青的,”
平阳说着,笑瞪了卫青一眼,又转头看着子夫继续道:
“就是卫青傻,李家人说李夫人产后身体亏虚难愈,找他来要,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人家……结果李妍还是没救过来不说,李家还背地里说卫青故意给他们假参充数。我听说陛下知道卫青送参,还大发了一通脾气……”
平阳摇了摇头,又问子夫:“陛下的事皇后应该清楚,真有这回事么?”
卫子夫神色有些尴尬,“陛下发脾气是有的,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淡笑着掩饰了过去,她平常便不喜欢议论是非,牵扯到卫家,或者后宫牵绊的事,更是慎之又慎。
——“话也不是这么说,不是傻不傻的问题。”
子夫、平阳一怔,发现打断她们谈话的居然是卫青,不由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平常她们当面议论卫青,他一般都只是笑而不答,随意附和敷衍都很少,更不用说参与或辩解了。此刻却出言反驳,实是一反常态地出了她二人意料之外。
“雪参再怎么珍贵,也不过是药。药本来就是治病救人的,不管能不能治好,总是要给最急需之人,不管天命如何,结果怎样,先尽到人事而已。”
——“治病救人?”
卫青话音刚落,平阳便冷笑了一声,神色微嗔,显然是有些火了,
“她李妍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自己还大病小痛的,陛下给你的药,凭什么就给人家了?!”
……
“公主……”卫青轻轻握住了平阳的手,目光温和如水,宁静地安抚着平阳。
平阳对上那目光,一愣之下,不由也消了火气,脸上微红,却不再说话。
卫青笑笑,“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我这些年也没少吃你们说的那些‘灵丹妙药’,结果还不是这样?所以说,这药都是治病不治命,多吃点少吃点也没多大关系。”
卫青说着,陡然间见妻子神色渐显凄楚,姐姐也目光黯然,当即住口。
略停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子夫,话锋一转,
“平时送药都是派御医来,今天皇后亲自来将军府,恐怕不只是送药这么简单吧?”
卫子夫一怔,不由有些尴尬,踌躇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般开了口,
——“卫青,姐姐今天来找你,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一定要帮帮姐姐,救救你外甥啊!”
!
——“皇后?!”
卫青见几句话间卫子夫眼中已噙满了泪水,不由心中大惊,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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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
卫子夫掏出绢帕擦了擦未落下的泪水,良久没有再说话。
卫青、平阳不知出了何等大事,也都不知如何开口。两相僵对,一时空气也涩重得仿佛凝固了一般,压人欲窒。
卫子夫有些失神地呆坐了半晌,最终轻叹了口气,微微定了神,才又开口:
“陛下新封的钩弋夫人的事,想必大将军和公主也都知道吧。”
卫青、平阳对视一眼,点头。
这钩弋夫人本是赵国民女,河间人氏。
去年刘彻巡狩路过河间时,遇到了一个善于“望气”的方士江充,他觐见刘彻后便献言说——“此有奇女”。
刘彻于是派人到乡间寻找,结果就找到了赵钩弋。
据随行的人说,她见刘彻时双手蜷缩,无法伸开,她家里人便禀告说,她自幼即是如此。
当时,刘彻半开玩笑地去亲手披拨她手掌,她双手便立刻平展与常人一般,屈伸自如,而且掌中还有一枚胎记,形状恰似新月如钩。
——钩月姻缘,时人称奇。
刘彻当即带她随行入宫。
“赵钩弋”的名号也就由此传开了。
赵钩弋姿色绝佳,年轻活泼。而且天资聪颖,不仅通于歌舞,读书下棋也习学甚速,很得刘彻宠爱。进宫后不久,便封她做了“赵婕妤”,又在未央宫中新建了一座“钩弋宫”,供她居住。
恩宠直逼当年的李夫人。
——“莫非这位新封的赵婕妤,竟然已经敢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了?”
平阳见卫子夫问过卫青后就没有继续诉说,便猜测着发问。她历经三朝,后宫的风雨早看惯了,一时显贵便仗势欺人的“佳丽”,也见得太多。
“……也不是。”卫子夫情绪略微平静之后,语气便有些含糊为难,似乎在想着怎样措辞,
“表面上她也没有怎么样,只是不理睬我罢了。况且,如果她只是对我不好也就罢了,我忍忍也能过去,也不会来麻烦公主……还有青弟。”
……
——“三姐,都不是外人,你就直说吧。”
“……”
卫子夫微怔,发觉卫青突然改了往常“皇后”的称呼,用了早年在家时的姐弟相称……
不由百感交集。
——自从她进宫后,卫青就很少再叫她“三姐”了。
从前,霍去病在世的时候,是整天没规矩地叫她“三姨”。卫青兴许是受了他的感染,还时常地叫几声“姐姐”。
可是,自从那孩子过世后,卫青不仅身体一天差似一天,连精神似乎也黯淡了去,不再怎么进宫了,姐弟相见的机会也就少之又少。
就算偶尔相见,也只是规规矩矩地称一声“皇后”。
卫子夫怔了一回儿,渐渐回神后,有些感动地望了卫青一眼,才缓缓开口:
“我主要是担心太子。”
“据儿性格温和柔弱,心地仁慈良善……但很多时候,难免有些懦弱。这点陛下一直都很不喜欢。”
卫子夫微微叹气,黛色蛾眉也蹙了起来,
“陛下的性子,你们也都是了解的,那是不世出的一代雄主,又哪能个个孩子都像他呢。”
“可陛下就是看不透这一点,也看不惯太子。一直埋怨说据儿不像他……最近,太子刚学着参政议政,更是时时处处被陛下打压,常常在外臣面前难堪……”
“……现在,陛下也不来我这里了。你们也知道,这后宫里,母子相连,子以母贵的潜规暗律……我看着这光景,怎么都觉得惊心,总觉得日后定会出什么不可料知的大事……”
卫子夫微咬红唇,略顿了顿,
“今天我来这里,主要就想和你们商量商量。还有,就是想请青弟去和陛下说说,千万别容不下太子……”
卫青思索卫子夫所言,踌躇着未开口。平阳见子夫愁眉不展,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勉强笑着安慰:
“皇后难道是担心,陛下会为了‘谁’废太子?”
“可是,钩弋夫人现在还没有孩子。以后能不能有也难说,就算有也未必是男子。何必现在就如此担心呢?……况且,你这也只是猜测,陛下就算不喜欢太子,但毕竟骨肉连心……”
说了一半儿,突然咽住了话头,续不下去了。
——
骨肉亲情……蓦然间,想起了早年刘彻对他们的姑姑和表姐——馆陶长公主一家的绝情……金屋藏娇,长门日冷。什么亲上之亲,风月佳话,终究也是烟消火灭,逃不过屠戮惨祸。
还有那些刘姓皇亲,诸侯故旧。莫说是有功还是无过,恩重还是情浓,谁又逃得过“天威莫测”……朝野之间,也早暗传开了,“天子凉薄”。
况且,卫子夫说的,皇帝不待见太子之事,她也早有所闻了。
连像她这样,几乎不怎么过问政事的人都能风闻,再加上她早已察觉的,李家人的狼子野心……
卫子夫作为皇后的危机,身为母亲的担心,她可想而知。
卫子夫只觉握住自己的手陡然一僵,看着平阳的脸色先是有些尴尬,继而黯淡了下去。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不点破,只是微微用力反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自己没事。
接着,便从平阳适才提到的“钩弋夫人无子”,继续了下去,
“我也不是只担心钩弋夫人。”
“公主和青弟都不太进宫,想来关于她的事都只是听说,还没有亲眼见过……”
平阳回过了神,恰巧听到卫子夫后进半句话,便冷笑了一声,
“哦?难道她还能美到了妲己、褒姒的地步,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了?”
“以色事人”,“色衰爱弛”。纵然一时得势,将来,谁又能料定,是否会步陈阿娇、韩王孙等人的后尘。
“那倒也不是……”卫子夫叹了口气,神色间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嘲笑意,
“只是……她长得,像极了当年的李夫人。”
——“!”
平阳一惊,不由又想起了刘彻当年那句话,转眼望了望卫青。
——
“……真像……姐姐,你挑的这个人,长得还真有点像当年卫……皇后年轻的时候……就是不知道性格像谁……”
像谁……赵婕妤像李夫人,李夫人又像谁……
平阳心中潮思暗涌,卫子夫却没察觉到异样,继续说了下去:
“李夫人去世后,陛下一直难以忘怀,看这新宠的面貌就知道了。她又留下了一个孩子,加上陛下多所照顾,李家这些年野心一日大似一日……”
“去年刚和刘屈牦家结了亲,现在又着意结交钩弋夫人,和陛下新宠的那些方士……还有新换的未央宫内监总管好像也和他们交情不浅……如今宫中也渐渐风声鹤唳了,我这心里,怎么都觉得不踏实。”
卫子夫愁眉不展,略沉默了片刻,
“不是我多心……在后宫这么多年,人心人情我还是能看懂一些的。这位钩弋夫人,恐怕也不简单……刚好陛下又不喜欢据儿……现在一个李夫人的儿子,就让我时刻提心吊胆了,如果她将来再有了皇子,我只怕……”
卫子夫说着眼眶又有些微湿,
“我宁可据儿不是太子……那我们娘儿俩在后宫安分过日子,就算没有大权大势,能平平安安我也就满足了……现在这样,就算自己安分,麻烦也要找上门来,想躲都躲不过,恐怕以后连平安都保不住了。”
平阳和卫青听着,一时也都默然,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漫溢,压得三人心头不见缝隙,似乎要将最后一缕温暖从容,都压灭殆尽。
“姐姐……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
良久,还是卫青先开了口,
“可是……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进宫找陛下说这些事啊……况且,我本来就是据儿的舅舅,更应该避嫌。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我的话,陛下也未必会听……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青弟!”
卫子夫却突然提了声调,打断了卫青。
卫青一怔,顿时住了口。
卫子夫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去看平阳的脸色,一气说道:
“青弟,算我求你了。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我心里明白……这件事,大概也只有你说的陛下会听了……我……。你病的这些年,陛下一直都在求医找药,就算是李夫人身子不好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除了你,他还为什么人这么费心过么?!”
——“皇后!”
平阳见卫青脸色渐渐惨白,急忙打断了卫子夫。卫子夫一怔,也急忙住了口,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滚了下来。
……
心口刺痛,卫青没有回答姐姐的话。
蓦然间,他只觉得有些可笑……
没有伤感,没有愤怒……只是突然觉得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我心里明白……这件事,大概也只有你说的陛下会听了……”
心里明白?
谁心里明白?
……
去病暗示过他明白,平阳也暗示过她明白……现在,姐姐更是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明白”……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不明白呢?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没有明白……这些牵牵绊绊,纠纠葛葛……
还是说,纷乱棋局……只迷惑了局中之人。
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
可是,局外之人,即使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痛苦还是悲伤……
到最后,无论是过程还是结局……谁又能代局中人去“亲自”承受那生前一世,或是身后无穷。
——“姐姐,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卫青还是回答了子夫。语气很平静,透着浅淡绵长的温和,一如既往。
“洗漱过后,我就进宫去见陛下。”
……
去见见吧,见见也好。
他本来想,既然如今自己已经不能再征战沙场,对刘彻无用了。
那么,便安静地老去吧……
不要再见,不要再念,也不要再提什么功高威重。
给天子一个放心,也给自己一个清静……
——
如今看来,却是这样都不可得了。
为了卫家,只能再去撕毁那最后一点儿,他想留下的,可能还没有忘净毁尽的……
君恩臣义。
换作,
世间功利。
——“洗漱过后,我就自己去见陛下。”
卫青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你的身体……平阳急急开口,话未说完,却猛然停了下来,不说了。
……
阻止无用,她也不想阻止了。
甚至连陪他一同入宫的建议也不想提了——
……
望入卫青的双眼,她只觉那目光哀伤地凄凉。
多少年了,那双眼中,她只看到过平静和宁和……上善如斯,温柔若水。
今天,却隐隐发觉了,一丝沉入水底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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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日之方中。
卫青踏入这旧时曾游地,不由心想念动,恍惚慨然。
——多久没进来过了?
记不清了……
或者是,心底深处,强迫自己不去记了。
薄雪轻覆未央柳,恰如人间几白头。
——未央宫中的景致还依稀如昨,只是,物是人非。
来往穿梭的面孔,他早已认不出几个了。
——卫青有些自嘲地笑笑。
今早,他谢绝了子夫和平阳陪他一同进宫的好意,坚决自己进来。
进来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刘彻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那就问人吧。
可是,如今这宫中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有几个人还认识他这“过去的大将军”。天子家奴,眼高于顶,又能问出些什么?
好不容易碰到个有些眼熟的,也只是告诉了他一句“钩弋宫”,便匆匆走了。
——钩弋宫……
建钩弋宫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又如何知道钩弋宫在哪里。
那人走得匆忙,大概也是怕别人到钩弋夫人那里去献殷勤说闲话吧。怕被扣上了“卫氏亲信”的名号,不得翻身……
三姐,如今便是这般处境么?
——————————————————
停下了脚步……卫青静立在湖水之畔,等待时不时涌上的晕眩慢慢减弱,心里又不由好笑——
没想到,当年一日夜间驰骋八百里,到如今,却连走路都这般“无力”了。为找钩弋宫,多走了几步,便虚乏至此。
卫青静静地望着眼前无波的湖水,不由又有些恍惚——
平湖如鉴,虽然还未结冻,却丝毫不起微澜,静得仿佛褪尽了生气。
印象中,从前这水,无论再怎样平静,也不会忘记了,在微风中皱起一抹涟漪的……
依稀记得,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湖边,看水,看柳……
旁边,有一个烦躁地不断用马靴踏着地面的孩子,在等他……一起去找“三姨”,道谢。
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卫青虽然强自压制,却还是直到咳出鲜血,面如白纸,才堪堪停住,引得过路的宫人一片侧目。
他却恍若未觉,依旧望着浅苍色的水面,目光却不知飘落到了何处……
——不知道,去病现在过得怎样了?
如今想想,他去了也好。若是留到今日,却又该怎样面对如今的世态炎凉。
以他的脾气,又怎么去接受,这世间百态。
——“这不是大将军么?!”
出神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卫青转身,只见身后是一名老奴,头发已见花白,捧着漆盒,满面惊喜之色。
“张公公?”卫青细认了认,依稀认出是当年伺候王夫人的内监。
“是老奴啊。大将军,好久没进宫了,怎么今天有空进来?有没有什么老奴可以帮忙的?大将军您可千万别客气。”
他说得热络,满面喜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卫青真没想到,如今宫中还有人,见了他也会如此开心的,脸上不由也带了些许笑意。
转念之间,想起当年刘彻宠着王夫人的时候,他也经常伺候刘彻,好像有一次冒失犯了什么小错,正遇到刘彻心情不好,要重罚他,自己看不过去,帮他求了几句情,刘彻也就算了。
后来,王夫人失了宠,也就没再怎么见过他。宫里的人大多都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如今旧人又批批出宫的出宫,获罪的获罪,凋败零落了。想来这些年,他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舒心吧。
所以现在偶遇“旧识”,才会如此兴奋。
“你好啊。”卫青含笑点了点头,心里的寥落也被他的满面热诚扫落了不少,也就顺着和他攀谈几句,
“现在在哪里供职呢?”
“呵呵,”张公公见问,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释然一笑,大方地略抬了抬手中的漆盒,
“御厨房。自从王娘娘……”他略顿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伤感,随即又换上了爽朗的笑颜,显见心底还是明朗开阔,
“之后,我就被派到了御厨房。”他又抬了抬漆盒,“这不,今天陛下特地找的河间厨师刚进宫,做了赵娘娘爱吃的小吃,我这就要送到钩弋宫去。”
“钩弋宫?”卫青微愕——真是巧了。
“怎么?大将军不是也要去那里吧?”张公公说完,又觉得不对,笑着改口,“嗨,看我瞎猜,大将军去那里干什么。还是来找皇后的吧。”
卫青一顿,神色间犹豫片刻,还是笑了笑,“你没猜错,我的确是要去钩弋宫。”又微笑着补了句,“只是如今这里越发有‘未央’的气势了,宫苑重叠,我可是找不到地方了。”
“大将军,您说笑呢!”张公公笑了一声,转念一想,“是陛下宣您来的吧?”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陛下宣来的怎么会不命人带路呢?
“不是。”卫青及时解了他的疑惑,却也不继续解释,神色间闪过一丝踌躇。
张公公毕竟也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见状虽然不明就里,却也隐约猜到卫青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想,好心提醒道:
“大将军是想见见赵娘娘么?……现在陛下也在钩弋宫,不如,改天……”
“……”
“公公,卫青正是要求见陛下。”
“!”张公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略顿片刻,叹了口气,
“大将军,您不要怪老奴多话……如今,陛下的脾气……这周围的人您也都不熟悉……”
他说了一半儿,没有继续,似乎是觉得不好措辞,又或许有什么别的原由。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也罢。大将军,您跟我来吧,我带您去钩弋宫。……只是,见了陛下,您还是要多加小心啊。什么事,可都没有自己重要。”
他压低了声音,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卫青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有劳张公公了。”而后便跟在他身后,向钩弋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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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回廊,盘旋复道。
新宫确是有新宫的妙处,处处奇思,篇篇妙想,将佳人寝殿修造妆点得风情万种。
随着张公公绕过假山,转过游廊。卫青只觉蓦然间寒香扑鼻,还未及细想,一片如火如霞的艳色便撞入了视野——
朱砂梅林,烟霞似锦,灿然如荼。
卫青一怔,惊诧于眼前梅林的壮观,不由放缓了脚步,向前且行且看……
——“!”
卫青驻足,怔怔地看着梅林中石子漫成的甬路……小径尽头……
——“大将军?”
张公公走着发现卫青并未跟进,便也驻了足,转身有些疑惑地望向卫青,见他专注地望着梅林,似乎看得入了迷,便好心解释,
“赵娘娘喜欢红梅,陛下就让花儿匠在寝宫外栽了这一片梅林。要说未央宫内,鲜花绿柳也多得很,梅花其它地方也有。可到了冬天,哪儿的花儿都没这里开的好……可见这花草也都和人的心气一样,知道攀附荣贵……”
他一气说着,突然发现卫青恍若未闻,住口讪讪地笑了笑。忽而想起有人得宠便有人失势,想到皇后现在的处境……不由又有些歉意,埋怨自己太不小心,不应该在大将军面前这样议论,显得戳人痛处。
“大将军,您别介意,我只是瞎说。”
他说着,见卫青还是出了神般听而不闻,目光定定望着梅林尽头,神色莫辨间似乎还有些朦胧,朦胧中又有些难以言喻地伤感……看得他也心里跟着一紧,着实酸痛了起来。
心中诧异,又想了想记忆中卫青的为人,应该不会为钩弋得宠的事,就失神至此……不由好奇心起,也随着卫青的目光,往凝注的那一点,望去——
朱砂尽处,一点素然。
卫青望着的,原来不是烧得烟霞似锦的红梅,却是梅林深处,隐约的一株素梅。
那棵梅树不高,也不像朱色连成了片,那般声势浩大。一点素白间,带着些微的浅青,安静地藏匿在万红丛中,若不留心,根本不会被人发觉……
“大将军原来在看这棵白梅花,真是好眼光。”张公公赞叹着笑了笑,见卫青听了这句话便回神般将目光转向了自己,兴致一高,献宝般继续解释起来,
“这梅花可是陛下亲手种的。亲自选树,亲自培植,盼了快一整年了,好不容易前两天才开了花……真是,如今除了赵娘娘,谁还有这个面子……就是当年的李娘娘,也没劳动陛下新手栽花呀。”
“其实,我听说赵娘娘不怎么喜欢白梅,但陛下种的那当然又不一样了。对这花儿可是爱如珍宝呢。”
——“是陛下……”卫青轻喃了几个字,随即便又沉默了。
转眼继续望向梅林,神思恍惚间,后面张公公说的“赵娘娘如何如何”都没有听进耳中。
只是眼前,悄然浮现,当年在他院中,忙得满头大汗,两手泥巴的孩子。
——“舅舅,我现在种好了,等冬天就能开花了。你没事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出来看看花也挺好的。”
当时,他打湿了一块手巾,去帮那孩子擦满手的泥土。依稀记得,那天的阳光很耀眼,照得那张忙碌过后的脸,红扑扑地朝气勃发。空气中,还有汗水的味道,和他小时候,打了架以后的味道,如出一辙……
——“咳、咳。”
出神间,又一阵咳嗽袭来。卫青回过了神,就见张公公在旁边不言不语地等着他,不由微觉抱歉,
“卫青只顾看花,耽误公公的公差了,咱们这就走吧。”
张公公爽朗一笑,“不要紧,也没什么要紧事。”又看看日头,
“其实,送这东西也不急,晚点儿也耽误不了。陛下和娘娘这时候大概还没起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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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向前走不多远,穿过梅林,便到了钩弋宫寝殿门外。
果然如张公公所说,四下悄然,少有人影,只有紧闭的殿门边,站着一个看衣着应该职位不低的内监。
——显然,刘彻和钩弋夫人都还未起身。
张公公用漆盒指了指那个内监,压低了声音,悄声对卫青介绍:
“这位就是新上任的未央宫内监总管,苏文苏公公。”
卫青点头。见已到了殿门外,便停住了脚步,待张公公交完差事,自己再说求见刘彻的事。
张公公收了笑容,换上一副谨慎面孔,小心走到苏文面前,
“禀公公,这是昨天陛下吩咐御厨房做的,孝敬赵娘娘的河间小吃。”
说着,将漆盒捧了起来。
——“嗯,知道了。陛下还没起呢,放这儿吧。”
苏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用余光瞥了瞥门槛下角,示意把漆盒放在那里。
虽然他看起来年纪比张公公小了不少,但大约是职位甚高的原故,说话间丝毫不加礼让,态度也甚为倨傲。
卫青见状不由微微蹙眉,内监虽然没明处没多少权势,然而在天子左右,起居照应,却也不可小觑。如今陛下身边待着这样的人,恐怕也非国家之福。
张公公答应着,便准备放下漆盒。还未动作,那苏公公便又将眼光向卫青脸上转了一圈,微扬下巴,指着卫青问道:
“你带来的这个是什么人?面生啊,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想来就来?!”
卫青闻言便欲上前解释,张公公却已抢先赔笑:
“这位是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今天有要事进宫来求见陛下。”
“大将军?”苏文的目光又在卫青脸上转了一转,随即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要事?什么要事比陛下的起居大事还重要啊?”
向卫青笑了笑,
“陛下昨日吩咐过了,今日整日都不许‘外人’打扰,陛下与赵娘娘也有‘要事’呢。不如,大将军就请回吧,改日再来。有什么事就告诉在下,在下帮大将军转达。”
他刻意强调了“外人”两字,挑了挑眼角望着卫青。
卫青皱眉不语,他虽然不愿卷入权势纠葛,但毕竟官场数十年,人心利害多少还是看得出来的。如今后宫倾轧,这苏公公无疑是站在了新宠一边,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见刘彻。“传话”只是托辞。莫说他的话不能让他传,便是能传的他也不会传。
苏文如今是内监总管,紧随刘彻。若是执意不让他见刘彻,莫说今日见不到,便是“改日再来”,也一样见不到的。
张公公见二人都不说话,急忙上前圆场,
“大将军也难得进宫一次,不如,苏公公就行个方便,传报一声?”
——“大胆!”
苏文略提高了声调,“陛下的旨意,谁敢违抗!不能打扰就是不能打扰。我和大将军说话,你凑什么热闹,还不放下东西,回你的厨房去!”
张公公被骂得尴尬,卫青连忙上前,微微一笑,
“多谢张公公了。”
又转向苏文,略施一揖,“卫青琐事,不敢劳驾公公通传。既然陛下有事,卫青就在此稍等罢了。”
苏文顿了顿,半晌,冷笑了一声,
“大将军,那就‘请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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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雾空濛宫阶冷,风移花影月转廊。
壶漏数转,金乌西沉。
“请等”之后,便渐渐等到了黄昏日落。
未央宫中烛火初明,月上梅梢。
钩弋宫现今是佳丽繁华地,红绡烛影中,人影往来不绝,辐辏热闹。人气化尽了初冬寒意,月光洒在雪色上的清冷,也被红烛投下的暖意,消解了。
苏文已经来回进出殿内不知多少次,却一次都没有提卫青求见之事。卫青知道他有意作梗,去“提醒”也无用,便默不作声,悄然苦等。
北风料峭,似乎也欺病弱之人,烛火融融,却不曾照拂失意之士。
将近子时,月至中天,殿外天气更又阴冷了几分。卫青只觉寒意侵肌透骨,寒疾发作,周身便渐渐如入冰窟,肌肉僵麻了,骨节也隐隐作痛起来。
而殿内却似乎不曾察觉夜半寒意,也不觉夜深,无意休息。倒是越发喧哗了起来,丝竹声起,又奏起了柔音嘉乐,想必也是不乏歌舞的。
卫青有些自嘲地笑笑,接着便抑制不住,轻咳了几声。
苏文立刻一双吊眼瞪了过来,
“大将军,噤声!要是吵到了陛下和娘娘,那可是不得了的大罪。”
卫青眉心微蹙,无意辩解,也不想和他多说。当即只是更压低了声音,将声声咳嗽,都闷在了胸腔之中。
忽而,殿内飘来一丝悠乐,轻歌慢起……唱得,却是李延年当年谱的曲,李夫人唱过的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新,言刈其篓……”
——《汉广》之声,盘桓如丝。
卫青脸上一僵,再压不住咳嗽,一阵呛咳之后,一口鲜血落在雪地之中……清冷月色下,暗红得分外扎眼。
急忙掩口噤声,苏文却又抱怨了起来,
“大将军,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嘛!我看您身子不好,也别等了,陛下不会见您的,您就回去吧。”
卫青皱眉,强压下咳嗽,将后续的血都掩在了袖内。
苏文见他不再出声,对自己的话又不答不动,再多的抱怨到了他那儿,都像石入深潭般,悄无回音。无奈之下,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心道反正不去传话,他等得不耐烦了,自然会走。
咳嗽渐止,卫青放下掩口的右手,又略动了动身子,只觉周身骨节一阵僵疼……却也无法可想,只能默然而立,枯等而已。
倏然,一阵风过……夹着几缕玉器相击之声……
——“!”卫青闻声蓦然心中大动,
如陷梦中般抬头,望向殿檐之上——
建章宫……
——只见,殿前檐上,赫然挂着两片如新月般的白玉。在风中铿锵轻响……像极了……记忆之中,哪一年的,建章月夜……
苏文见卫青等了一整天,一直不温不火,此时却突然神色大变。不由好奇,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见他看的是新月玉璜,脸上便现出些得意的笑意,酸酸地开口,
“怎么?大将军也认识这宝贝?这可是于阗进贡的暖玉。这么些年,听说也只进贡过两块,这就是第二块。这可是陛下亲自下旨,让匠人刻成新月之形,挂在宫前的。恰好和了咱们赵娘娘,‘钩弋’的美号。”
他见卫青对自己的诉说无动于衷,还是神色恍惚地望着玉璜,不由心中不甘,又讽笑着问了句:
“听说大将军当年的出身……咳咳,怎么也认识玉么?还是,当年那块玉大将军也见过?才认得出这宝贝。听说,那块玉陛下可是宝贝的很,自己收着,从来都没让人见过的。”
他声音越提越高尖,卫青这时才堪堪回了神。耳内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没进去,只漏进了五个字——“当年那块玉”……过了半晌,才明白了其中意义——
前尘过往,一朝袭来……
卫青有些怔然的探手入怀,摸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于阗暖玉。
“这是?”苏文有些惊讶地上前一步,望着卫青手中的玉佩。
卫青却恍若未闻,双眼望着玉佩,微微摇头……
良久,深深闭目,两行泪水沿着双颊,默然滑落。
——“咳、咳!”
泪未落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席卷而来,再也压制不住,咳得搜肝炽肺。鲜血也沿着掩口的指缝溢出,染红了手中的玉佩,又在白雪之中,落下点点刺目鲜红——
血腥四溢。
苏文这时才慌了神,卫青再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大将军。现在虽然已经半隐于朝了,但若真闹出人命来,他也未必担待得起——
见卫青咳得越来越厉害,已然站立不稳,鲜血也没止住,不知还会闹到怎样地步。
他也慌了手脚,不暇多想,只扯直了嗓子,大叫起来,
“快来人哪,大将军不行了!快来人哪——”
他这一叫不要紧,刺耳的尖声生生划破了殿内舒荣。
殿门立刻从里面大开,宫娥内监急急来问出了何事……他结结巴巴还没回答,却陡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你说谁不行了?!”
抬眼,只见天子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如利刃般,直直射将过来。
刘彻略移目光,立刻见到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了的卫青……
——“仲卿!”
刘彻大惊失声,原先还带着三分酒色的面孔蓦然煞白。也不及细想自己衣冠未整,一个健步上前,半跪下来扶起卫青,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目光一扫,只见雪中殷红,和衣袖上的斑斑血迹,还有,手中的……
刘彻全身一震,有些颤抖的右手伸向卫青的手掌,轻轻掰开……
……
——“仲卿,这是说朕的手艺还不错?”
当年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却只见血色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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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呵!”
沉默在钩弋宫中漫延,涌动。
宫人都被刘彻异常的反应吓到了,早已噤声。钩弋夫人适才随刘彻出来,站在门口,也只是默不作声。
钩弋宫内,一片死寂——
刘彻异样的笑声,夹着疯狂,在空寂的殿宇内外回荡……
莫名诡异,激得众人的寒毛都根根倒竖了起来。
刘彻揽着昏迷的卫青,缓缓起身。让卫青的头在自己肩上靠着,然后,慢慢逼近苏文——
霍然抽出腰间太阿,直刺苏文面颊。
力度恰到好处,未曾刺穿,却划开了一道血口……鲜血汩汩而出,流过脖颈,吸入领口,浓黑粘腻。
——“你再说一遍,谁不行了?”
刘彻笑着,问得很轻,很轻——
苏文双腿一抖,却再也站立不住,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今天上午,大将军来找陛下。奴才想着陛下不想让人打扰,就没有禀报,是大将军自己要在这儿等的……奴才劝过大将军回去了,是大将军自己不愿意……”
——“你说什么?!”
刘彻双目精光迸射,一把扔开太阿。锋利无匹的宝剑,一股大力之下,在雪下青石上擦出了厉然火光。
刘彻上前一步,抓住苏文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说仲卿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仲卿……
称呼出口,已经被吓傻了的苏文不曾觉察。他身后,殿门边的钩弋夫人,却神色一变,若有所思。
——“陛下,”
稍加思索,她上前一步,向刘彻道:
“陛下,先别追究了,大将军的身子要紧,先传御医吧。”
一语点醒了刘彻,蓦然惊醒般将苏文狠狠摔到一边,横抱起卫青,向殿内走去,一边不住高声吼着,
“传御医,快传御医……”
……
未央烛火,蓦然暗淡。
钩弋夫人看着刘彻进殿的背影,又在原地悄立了半晌。
走向阶下,拾起被刘彻“弃之不顾”的宝剑太阿,神色复杂。
思虑良久,唇边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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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在枕上怅然长叹。
目光飘向被风拂开的窗子……月色如水,雨霁后,更是清朗如泉,融融脉脉地染满了窗棱……
比去年他站在钩弋宫外,那夜的月光,又多了几许温柔含情。
那一夜,他晕了过去,如今回想,后来几天的记忆只是模糊不清。
印象中,有一双温热而略带薄茧的手,一直紧握着他的右手。那么温暖,如同当年上林苑中的火光……让他莫名安心。
据说,他一共昏迷了三天。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温室殿内。那是冬日里,刘彻的寝宫。
——刘彻就在身边,他便先谢罪再谢恩。
当时,刘彻的反应他还记得:似乎想要像往常一样发作,话未出口,却又忍了回去。
而后,两个月里,刘彻没有让他再出未央宫。
连出温室殿,都要刘彻首肯,在专人陪同下,才能得允诺。
他觉得不妥,几次禀奏回府,平阳也来接了几次,都被刘彻一口回绝。
刘彻自己,也几乎把宣室殿都搬到了温室殿,除了上朝议事,连批阅奏章,都在寝宫之中。
多年未涉政事,那两个月……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共策大事时的,峥嵘岁月。
朝夕相处,子夫托他的事,却迟迟没有出口。
本来都已经想好,要破釜沉舟,说个明白的。看着刘彻,却又怎么都出不了口。
怎么向当年那个少年天子要求,保他一家的荣华富贵,保他外甥今后的终正大统……
再后来,就是有一日,刘彻去上朝。他好不容易瞒住了“守卫”,自己到殿外散步,却听到了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
“听说陛下这两天又去过皇后那里了,钩弋宫倒没去。”
“钩弋宫也不是几天没去了。大将军搬来的这两个月,陛下一直陪着,哪还有时间去钩弋宫。”
“我看哪,陛下心里还是放不下皇后娘娘的,毕竟那么多年的夫妻了。这才特别照顾大将军。”
“你懂什么?你没听说过么,钩弋夫人像谁?”
“像当年的李夫人呗。不过,我还听说,李夫人可是有些像皇后娘娘年轻的时候呢。”
“蠢材蠢材,不是像皇后娘娘年轻的时候,是有些像大将军年轻的时候。尤其是鼻子嘴巴和头发……这可是钩弋宫的宫女告诉我的。她们还说,陛下有一天醉了酒,搂着夫人叫‘仲卿’呢……仲卿不就是大将军的字么?”
“哦,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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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是什么感觉,卫青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当时又咳了血,两个月调养才将将见好。一朝,付诸东流。
当晚,御医就向刘彻提前“报了丧”。
刘彻又发了一通脾气,骂他没事乱跑。然后,三天都没有理他。
三天之后,便冷着一张脸,来告诉他,说自己要带百官巡狩,礼祠各地名山,并封禅泰山。让他一同随行。
而后,就有了几个月的舟车劳顿,到了如今阳春三月的,泰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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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关于封禅目的的闲言,他也听了不少。
有人说是为祭天,有人说是为礼地。
有人说是为祈四海升平,更有人说,是为钩弋求子……
还有人说,是为了向上天祈求,为大将军,续命。
他不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误……也并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
人命浅薄,运途困舛——不系于人,在于上天。
惟有心之所念,意之所系,天不能埋,地不能煞,在于自我——
不在天。
富贵如烟,死不带去,他早看得淡了。至于寿数几年,也不过风云际会,终须归寂,他也早就不在乎了。
只是一心所念,至死无悔。
无论人言几多,天命若何,都不能侵夺。
所以,子夫所托之事,他不会出口了。
蹉跎了一生,在权臣家族的安危中如履薄冰……他已放弃了太多的自我,太多的“真心”。
如今,死在眼前。
只想留下最后一点清明,最后一缕赤诚……在死后,带他回到当年的上林岁月。轻念:
我意在我,不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