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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特别章 阿多尼斯 Adonis

      塞浦路斯•神话时代

      “给他照个亮,亲爱的福波斯。”
      喀倪拉斯国王走进公主美拉房间的第七夜,智慧女神雅典娜笑着说道。
      “猜猜看,你儿子发现怀里的情人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猜不着。”
      福波斯•阿波罗双手搁在脑后,枕着不甚平坦的屋顶,因为不舒适而心不在焉。老赫利俄斯的烈马又折腾了他一整天,如今困得直打呵欠,他懒洋洋地伸直颀长的腿,一只白亮的绳鞋滚到了屋檐边。
      “哦,我可想象得出。”
      雅典娜说罢,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如恶作剧的孩童般稚气而无辜,在这乌蓝的夜里回荡。
      “嘘!听。”
      俄而,她凝神屏息。
      阿波罗望着她的侧影,正思索着这谜一样性格的女神。她现在的模样和白天全副武装、临阵待发的威武之态截然不同——她衣衫洁白,裙摆长长地,半掩曲线优美的脚踝;棕色的发编成两条光滑的长辫,身段窈窕、灰眼眸生气勃勃、美丽非凡。
      她,爱过谁吗?被谁爱过吗?
      阿波罗忽然想道。
      一阵凄厉的哀号划破宁静的夜,塞浦路斯国王喀倪拉斯,双手掩面,抓乱了精心编织的头发,如一头发狂的雄狮,跌跌撞撞地冲出王宫,向海边跑去。
      “噢!噢!神父啊!仁慈的阿波罗啊!”
      “真烦人!”阿波罗被他叫得头痛,赶紧穿上鞋,追赶他的凡人儿子。
      雅典娜却跳下屋顶,径直走进宫殿。
      一个强壮而黝黑的妇女搂着昏厥的公主美拉,泪流满面。少女悠悠醒转,爆发绝望的哭声:
      “他走了!哦,奶妈,他就这么走了!这都是我的罪,我是个多么肮脏的女人呀……呜、呜,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奶妈啊,只有你爱我……告诉我呀……”
      雅典娜的目光,掠过她沾满悔恨的泪、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嘴唇、喘息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小腹——停住了,灰眼睛咕碌碌转动。
      “她怀孕了!天那。”
      转身奔出宫门,她冲夜幕里大声喊道:
      “福波斯!福波斯!福波斯!”

      十个月后,美拉在得洛斯岛产下一个婴儿。
      既不属于大地,也不属于海洋,当赫拉的诅咒威胁了苍穹覆盖下的每一处成形的角落,它从世界的尽头,大洋环流的边缘缓缓升起,接纳了无处可逃的勒托,她在这里为宙斯生下双胞胎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得洛斯岛,是太阳神的圣地,被遗弃的女人最后的庇护所。
      婴儿呱呱坠地的一瞬,美拉在疼痛中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天宇间有一条大河漂浮!河水澄净,几近透明,泛着紫色的光泽,形状精致的水生物:河虾、蟹、藻类、卵石、和鱼,于云朵之上,若空游无所依,它们通体晶莹,在阳光照耀下虹彩迷离,悠然悬浮于少女的头顶——蓦地,大河改向了,云朵自动连结长长的斜梯,承接它,瀑布般倾泻而下;狂暴而汹涌的海,见状退却如潮。它温柔而宽容,抚慰、环绕,丝丝缕缕地净化着她的身体和灵魂,令她不禁回想纯洁的童年。那水中浮起的年轻美貌的女孩儿们,不正是她和她的伙伴么?她们簇拥着的雍容美丽的女子有她早逝的母亲的容颜,她曾经是最疼爱她的人。
      请别匆匆离去,亲爱的妈妈。
      请为我停留,无瑕的童年。
      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美拉挣扎着抱起婴儿,纵身跳入那紫色的波涛。

      当阿波罗在得洛斯岛的棕榈树下找到雅典娜时,她一言不发,手中的东西劈脸向他飞去,他抓住了。
      “这是什么?”
      摊开手掌,是一片贝壳,通体晶莹,表面微泛紫光。
      “大洋神俄刻阿诺斯。”她阴郁地说道,“他向来与世无争,没想到对那孩子也有兴趣。”
      “谁叫那婴儿拥有统御古老的大地精灵的力量,老头子当然觊觎啦!”他嘻嘻笑道,“去找他?”
      她摇头。大洋神宫,这是众神之父宙斯也不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得,全当白辛苦一场罢。”
      朝沙滩仰面一躺,他懒懒欲合眼。
      最后映入视野的是她怒气冲天的灰眼睛。
      “真没出息,福波斯。等着瞧吧,我会得到他的,俄刻阿诺斯总没法子藏他一辈子。”
      唉,何必总那么争强好胜?
      他不以为然地叹气,就此坠入沉沉的睡眠。

      十八年后,大洋神宫。
      持柬前来赴宴的神灵和众仙既兴奋,又好奇。
      “真是盛会。恐怕奥林帕斯的众神之宴,也难得如此。”一名年轻的德律亚登郑重地向身边的树精低声言道。
      “您去奥林帕斯赴过宴?”小仙女钦羡不已。头发上的枞树叶冠一跳一跳。
      德律亚登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
      “嗳,几百年前的事儿啦。”
      见女伴那么珍惜地摩挲着刻有自己名字的星状贝壳盆,她不由心中暗笑,抬头望望高踞王座的大洋神,她仿佛陷入某种沉思似地自言自语:
      “俄刻阿诺斯大人,可是地母时代德高望重的神,沉默了几万年的他,此番突然极尽声势地铺张,难道……败于宙斯之手的旧神族,这一次……”
      涉世未深的小仙女一脸惊讶地瞪着她。两位仙女都被身后响起的一阵冷笑吓了一跳。
      “胡说些什么?”年长的纳亚登,华丽的黄连衣裙别着伊达山球型松果制成的胸针,仪态万方犹如贵妇:
      “俄刻阿诺斯大人在克罗诺斯尚未垮台之时就与强大的宙斯友善,不愧以贤明和澹泊著称。”
      说罢轻蔑地斜睨德律亚登:
      “几百年……您还年轻着呢。”
      这当儿,大洋神女从高大的大洋槐树上取过水果和甜点,分送给客人。三位女子便停止闲聊,各自寻找金黄色的大洋葵落座。在果篮里,她们还找到一只珊瑚酒杯。
      大洋神俄刻阿诺斯起身,慈祥地向宾客们颔首致意:
      “各位……我很荣幸。”他慢吞吞地说,以那种彬彬有礼、规范的、迷人的老者风度:“大家知道,我不擅长说话。是啊,有足足七万年没好好说上话啦……”善意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一挥手,“那么,阿多尼斯,斟酒。”
      当那少年,缓缓步下台阶的时候,整个大洋神宫,霎时陷入一片怎样的死寂啊!
      手捧青色的大海螺壶,挨个儿斟出绛红的酒汁,他在走近,优美的身形和容颜,一寸一寸,愈发清晰。年轻的德律亚登当时站在队伍的最末,恍惚觉得,从宫殿那头来到这一头,他走了漫长的一亿年,又短暂得只在转瞬之间。他所经之处,一切——无论有无生命,甚至时间和空气——皆已石化。当她也慢慢僵硬,快要变成一尊古老的石像的时刻,她的心脏在痛苦中挣扎着跃动,这痛苦,是等待的煎熬,是渴盼的焦灼,是被漠视的失落,被瞬间抛起至云雾,又疾疾坠入无尽的深渊,沉重的呼吸令她头晕目眩。当她清醒过来,另一种崭新的感情开始了——疯狂地嫉妒,嫉妒每一个进入他视野的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她身边那个孩子气的小仙女,啊,她诅咒她,她怎能任由他对她如此亲切地微笑,就因为她年幼!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当他走到她面前,低头注视她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心静谧如暴风雨洗涤后的山谷——她想到了“轮回”——五百年前她是个凡人少女的时候,她爱反复念叨的词儿——轮回,轮回,为他重坠轮回。
      “这是阿多尼斯,你们知道,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望着男男女女如出一辙的神情,高贵的俄刻阿诺斯,满意地捋着长长的白胡须。
      所以,当旧神军的传令官前来告知少年阿多尼斯被奥林帕斯神殿掳劫的消息时,年轻的德律亚登压根儿记不得她对俄刻阿诺斯作了什么承诺——蘸着白公马和黑母羊的鲜血,指冥河斯提克斯发誓保护阿多尼斯王,萦绕在她脑海的惟有那一刻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为他重坠轮回。
      一亿三千三百三十万六千六百六十八名志同道合的大地精灵加入旧神军的阵营,为夺回他们的王,立誓踏平奥林帕斯山,将天地重新洗净,回归混沌开辟之初的纯洁。
      这就是那场被称为“神谕之外的圣战”,爆发于新旧神族之间的战争的起因。

      那天,闲暇无事的天神开了个竞技运动会。
      公正无私的忒弥斯执掌裁判。阿波罗当之无愧地摘取跳远和掷铁饼冠军,却以一靶之差,将射箭桂冠让给妹妹阿耳忒弥斯;波塞冬投枪奇准,摔交台上却被跛子赫淮斯托斯撂倒,不禁大感羞辱;天天为大家当听差的赫耳墨斯众望所归地捧回驾车比赛的奖品,那是一顶插着翅膀的邮差帽子,设计别致……
      闹哄哄的混乱中,众神忽然一致要求智慧女神雅典娜一展她无与伦比的枪技。她听了,笑着从杯盘狼藉的桌边起身,双颊赤红。
      一向酒量甚豪的女神,竟有几分醉了!
      摇摇晃晃摸索那支又粗又重的枪,她故意不去理会,美丽而风骚的妹妹阿芙洛狄忒,款摆袅娜的腰肢,是否又在走向那个少年。
      在场的神,没有哪位,更别提女性,能抬得动她这杆枪,她知道。但她素来矜持端庄,对自己的武艺讳莫如深。然而此刻,她竟是如此渴望籍着她的宝贝来倾泄一番,和它融为一体,倾听它完美地扎入一个强健的胸膛时肌肉破裂的声音,看滚烫的鲜血如注喷溅,浸润光洁的手臂——疯狂的屠戮一向是她痛恨的,她鼓吹理性与斗智——她也不晓得此刻的疯狂是为了什么。
      神父啊,就燃烧这一次吧!
      双手握紧,抡圆、挥劈、直刺,她感到了盾牌坚固的阻挡。
      定神认出夙敌的脸,她惊喜得高声尖叫:
      “埃倪阿利奥斯!来吧,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渴望战斗!”
      他扔了盾牌,空手和她搏斗,左躲右闪,敏捷地避过她的连环进攻,然后瞅准一个机会,让过锡铁加固的沉重的枪头,伸手抓住她持枪的手腕。
      “真奇怪,埃倪阿利奥斯。”她喘了口粗气,不满地睨视他,他的手强有力地铐着她裸露的腕,掌心传来阵阵温热,令她心神不宁:“你今天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特里托革内娅。”他回答。黑色的长发随呼吸起伏,几乎要把他们之间那点稀薄的空气撩拨得燃烧起来——他脸上有道浅浅的疤,她想起,是他们无数次冲突中的某一次,她刺上去的。
      “哦——”这时他推开她,退后一步打量她,一脸嘲弄的笑——她穿着父亲宙斯宽大的旧战袍,巨大的头盔压住了眉毛。
      “瞧瞧你那样儿,特里托革内娅,哪有一点女人味儿。”
      那些永乐的天神都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她浑身冰冷,动了动嘴唇——对他,她可向来伶牙俐齿,占尽上风,这回却半句反驳之语也说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似乎对这个论断越发得意了。
      “也许你对身为女性感到厌恶?看来你自己都未意识到呢,伟大的女神,智慧的化身。”
      在她的耳畔轻语调笑,挖苦一番,他大踏步走到美神阿芙洛狄忒面前,拿起她的手堂而皇之地贴在唇边吻。他今天的大胆和英俊令情人神魂颠倒,却使众所周知地戴着绿帽子的丈夫脸色发青,阴沉地啜着酒——此时他抬起头,不由呆住了。
      “亲爱的,怎么啦?”美神悄悄地问。
      他跨了一步,阿芙洛狄忒的手帕便没够着他的额头,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蒙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叫什么?”他问,硬巴巴地。
      仿佛正是这样的声音使一直处于惊恐之中的少年获得了某种安全的保证似地,他朦朦胧胧地露出了微笑,在这不朽的崇高的天庭,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阿多尼斯。”他轻轻地说。
      “我,阿瑞斯,战神。”他机械地指着自己,几乎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有一个朋友了。
      在天界,他与你一般孤独。
      剥去坚硬的外壳,你,柔弱如他。
      他向你微笑,他有魔力。
      他在恐惧,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信任你。
      你该保护他。
      否则,他会被吞噬。
      你有一个朋友了。你有一个需要你的朋友了。

      这些声音,叽叽喳喳地,搅得残暴的战争制造者,“天界的灾难”,众神最弃之如敝,避之不及的神,阿瑞斯•埃倪阿利奥斯烦乱不堪,他“啪”地把一张石桌劈成两瓣,走出宫殿,登上争吵女神们驾驶的庞大战车。

      他是一个纤瘦的少年,性子懒懒地,磨磨蹭蹭地,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睡不醒的困倦,嘴唇笑呵呵地凸起,既温和又漫不经心。他任性,疯起来会在一望无际的丛林里狂奔三天三夜,或者跟着海豚和鲨鱼,从爱琴海的这一端游到那一端;他闷的时候,整个世界也愁眉不展,于是寒冬降临大地,直到他破涕而笑,冻结的河流上游,冷酷的坚冰也“喷”地笑了,春水带着他的欢乐,到森林、田野、村庄和城市去,沿途变成唤醒万物的旨意。他还有一丁点儿爱慕虚荣,到处留情,那些跟他调过情的仙女和牧羊女们,个个蠢兮兮地以为他的心属于自己。而他根本是个孩子,什么是爱,一无所知。他太善良,毫无防备之心,常常受骗上当,因为他信了狐狸的花言巧语,落入狐口的小动物不计其数,但他那么伤心,那么懊悔,流着泪,大家怎么还忍心责备他呢,纷纷围拢来安慰他;他自己有时候也会成为狡猾的奸商和强盗的猎物(他们把他看成河童、人鱼之类的),常常身陷险境,然而只要不离开大自然,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能化险为夷——他是生灵之王。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可爱的伊里斯甜言蜜语地哄他骑上那匹漂亮的小马时,它突然嘶鸣一声,脊上生出雪白的双翼,腾空而起。他在难以名状的惊恐中知道,那就是神马柏伽索斯,曾经掳劫了美少年伽尼墨德斯,使他成为奥林帕斯的侍酒者,获得永生,却失去了自由。
      大地啊,大地啊,我再也无法回去了。
      他痛苦地想道。乳白的云层在他脚下渐渐合拢,他熟悉而热爱的形状、颜色、声音、气息,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可怕的白茫茫。

      当阿瑞斯•埃倪阿利奥斯在宙斯寝殿外面发现他的时候,他躲在两根柱子形成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弓着身体,双臂环抱,闭紧眼,使劲儿憋着气,结果却失望地发现,脊上既未长出河蟹的硬壳,也未长出刺猬的尖刺。
      他无法入睡。抬眼望去,周围不是一尊尊令人悚然的雕像,就是一张张使人迷惑的面具。
      战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使他如受惊的稚兔般跳了起来。
      “喂!”那毁灭者高高地站在破坏一切的工具上,粗声粗气地喊道。
      “上来!”
      可是,他吓呆了,动弹不得地望着他。
      “傻瓜!”他不耐烦地跳下战车,两步跨过大理石台阶,拦腰抱起他,像驮一个布袋似的,忽而又觉得自己过于粗暴了,他纤细的骨骼,几乎要被他捏碎,可是他不习惯轻手轻脚。没办法,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开他的,他对于他而言是胜过一切的珍宝。
      阿多尼斯悄无声息地笑了。奥林帕斯之夜,黑暗在他视野中颠倒着蔓延,湿而阴冷。那个屠戮不眨眼的神扯下宽大的斗篷,毛毛糙糙几乎裹住了他半边脸,而他却透过这些,看到一颗和他一样柔软的灵魂。他不再害怕了,那双杀人的手是如此坚定地卫护着他,他在安全和温暖中睡去。

      “看在父亲的份上,您怎能还这样气定神闲,雅典娜?”
      战争第三天,阿波罗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的领地正在被蚕食,日月斗士死伤过半,已经无力承受更严重的损失了,而塔尔塔罗斯的旧神仍然一批又一批地复活,像讨厌的蝗虫那样扫不干净。”
      六神无主地在宫殿里踱来踱去,见她始终不予理睬,他便不顾一切地冲她发作了:
      “得了,我知道您是一位铁石心肠的女神。正在流血的,不是您的人。”
      “闭嘴。”她低喝。
      “若是奥林帕斯毁了,您和我也跟着倒霉,到时您那完美的计划,活见鬼。”
      “闭嘴,福波斯。”她第二次喝道,但是声音瞬间变得软弱无比。
      “不然给我出去。”
      一动不动地凝视桌上那个宝石和水银嵌刻的八十八星座盘,这会儿又有三组星无声无息地黯淡下去。她抚摸着那些凸起,如今在乌蓝色的天球上像死鱼的眼睛,空洞而茫然地瞪着她:天琴座白银圣斗士,阵亡;蛇夫座白银圣斗士,阵亡;仙女座青铜圣斗士,阵亡。她的心哭泣了,这些都是她热爱的男人:勇敢、聪慧、优秀,一心一意忠诚于她。但她还不能为他们流泪,哈得斯的冥斗士,现在应该打到圣域门口了,所剩无几的圣斗士们,将陷入艰苦的巷战。
      阿波罗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的痛苦,不由得后悔起来。
      “对不起,亲爱的姐姐,我总是那么沉不住气。”
      他向她走去,拿起她无力地垂落膝头的手,放在唇边恭敬地吻着——那双手冰冷。他试图安慰她,忍耐过后必有所得。
      “好了,我们设想过这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对吗?我们预料过,冥王哈得斯会趁虚而入,他的目的不止是牵制我们抗击旧神军的兵力——他想毁灭你,让圣斗士全军覆没。”
      想到那位“战争的祸根”,至今霸占着阿多尼斯王,却一毛不拔,他的冲动劲儿又窜上来了。
      “是他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我去找他。”
      “站住!”
      他从门边转过来那张脸,多么俊美!又是多么愚蠢啊!她厌恶地想,怎么人类会这样崇拜一个绣花枕头,尊他为偶像呢?真像给那白皙得秀气的脸庞印上两巴掌。可是她突然感到累极了,争强好胜了几千年,她也倦了。这当儿那家伙的嘲笑之语一闪而过:
      “瞧你那样儿,特里托革内娅,哪里像个女神。”
      哪里像个女神。
      也许,她真的讨厌身为女性的自己。
      “……算了!”
      直一直腰杆,反正一切都快结束了。等一切都结束了,她可以回到雅典,她可以重建圣域,她可以召唤那些年轻的勇士们再度聚集她的身边。她从未输过,这一次她也不会输——她是雅典娜,宙斯的掌上明珠,智慧和不败的女神。
      “您去,福波斯。要是您有那个自信,您那点能耐就能说服他出战,而不至于搞得一团糟,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计划前功尽弃的话,您就去您的罢。我么,我求之不得,省掉操份心,就在这儿舒舒服服静候您的佳音。”
      她的语调平静,但话意他是不会听错的。他喜出望外,连忙跑回来,恭恭敬敬地请她出马。

      战争进入第四天。由于勇猛无比的战神阿瑞斯•埃倪阿利奥斯的介入,堵住了奥林帕斯阵线如堤决般崩溃的缺口,战局急遽转变。在阿瑞斯尖锐的战斗口号鼓舞下,残兵败将拾起武器,跟随他投入反攻,旧神族的优势如水蛭的触角一般,舒展到了尽头。
      但形式还远远谈不上对新神族有利。当无数年轻强健的战士倒在染成黑红色的大地呻吟,绝望地等待灵魂为哈得斯收容之后,这场战争已注定没有赢家,而逐渐演变为消耗双方力量、机械屠戮生命的拉锯战。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入那张木制的大摇椅,一前一后地摇晃:吱、嘎、吱、呀。他喜欢这种如婴儿摇篮般的感觉,安宁而舒适,只有在这韵律的摇晃里,他想到森林、溪流和海洋时才不会忧伤得沮丧。因为他喜欢,阿瑞斯便去恳求神匠赫淮斯托斯,不得不承受着来自嫉恨已久的情敌的羞辱,这位性子狂暴的神表现出惊人的克制,令赫淮斯托斯莫名其妙。
      他正想着他出征前望着他的眼神。
      “阿多尼斯,乖乖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我很快会摆平一切,荣耀地归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您去吧,别惦念我。”
      这算不算欺骗呢?在韵律的摇晃中,他想道。

      他起身脱了鞋,满屋子摇曳、步履轻缓,惊动风的精灵——奥林帕斯山上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大地信息的忠诚伙伴:它们风起云涌般围拢来,夹着湿润的霜露气息,仿佛在为临近的永恒别离而哭泣。“去吧,”他说,“到他那儿去,为我告别。”
      “阿多尼斯。”雅典娜在他身后说道。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松松地垂下双臂,那一刻成千上万精灵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卷地呼啸而去,奥林帕斯神殿不朽的地基惊恐不已地颤栗着,远远近近传来大理石地面刮擦和开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他转而面对他们,金色的眼眸,光芒柔和圣洁,令天神也不禁有片刻地垂首——他的发忽然疯长起来,眨眼工夫垂至地板,如蔓生植物向四周延展:那是极美的发,金色、丝缎般光洁,根根色泽纯净,如琉璃般流光溢彩。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
      他举起右手,左手食指轻轻划过右腕,殷红的鲜血,甘泉一般汩汩地沁出,开始淌到金色的发丝上,遁着宫殿的地面蜿蜒。
      “这是我的旨意。当它接触到大地的时候,大地精灵们便会顺从地退却。而这场战役中牺牲的灵魂,必能从黑暗中归来。”他叹息一声,“这是违背宇宙的规律的,但是我所引起的罪孽,除此之外无可补救,阿多尼斯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平息大地精灵的愤怒,让一切恢复原样。——阿多尼斯是个多么任性的孩子呢。”
      “不。”她冲口而出。
      他像个孩子似羞怯地笑了起来。
      “伟大的女神,您想要什么?阿多尼斯一无所有,除了你们眼前所能看见的、组成这个生命体的三件元素:灵魂、□□和血液。——□□是软弱的,寄寓我后代的灵魂,拥有一颗自然的心,纯洁无瑕有如处子;而血液是坚强的,象征复活神的力量,能毁灭一切,也能创造一切,它还预言未来,起死回生,但是难以驾驭:它是个自我意志极端强烈的家伙——如果它发现,释放它的主人不具备足够的力量,那么它将立刻显示作为破坏神的真容,自行其是,它失控的那一刻在人类命运上铺展开来的图景,天神们啊,将比你们迄今听说过的、制造过的、协助你们的造物抗争过的一切灾难都可怕得多;反之,如果那个唤醒它的人,能征服它,它也能造就它成为第二个创世者,无论他是神、人、精灵、抑或魔鬼。——强大无比的宙斯之女啊,请您选择吧,因为您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位神。”
      完了。阿波罗懊恼万分地想道,怎么他就没能抢先一步呢?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精明如她,选择的问题应当是不存在的。她理所当然要从这个少年那儿取得的东西,不正是她精心策划这一切所追求的最终目的吗?
      然而,与他相视,她吐出的字句却是:
      “我……要你。”
      阿波罗大喜过望。
      他清澈的目光注视她,他明白了。
      “我满足您。”他转向阿波罗:“那么您呢,尊贵的宙斯之子?”
      “你的血。”他赶紧说。
      他点头:
      “您已经得到它了。沿着奥林帕斯的小径,它将翻山越岭,走过寒冬和暖春、那些有人居住的村庄和城镇,乘着溪流,到达您在得尔斐的神庙。从此,没有哪一处庙宇会比得尔斐更崇高了,没有哪一处的神谕会比得尔斐更神圣了,因为命运女神,原本居无定所,不和任何人神来往,就在这空气里随处飘浮,已经决定在得尔斐向您朝拜,借您的名义口述她们认为必要的旨意;凭着它,您将有权力向冷酷而公正的哈得斯索取亡灵——可是您千万小心,您已经看见,拥有这两种力量的阿多尼斯是怎样的结局,还是让它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永远地沉睡吧,这是我对您的忠告。”
      “放心地安息吧,阿多尼斯。”
      这个生气勃勃的回答洋溢着轻率的自信,少年阿多尼斯只是微微摇头,带着一种忧郁而宽容的笑转过身,再未与两位神说一句话。
      福波斯•阿波罗偷眼觑着雅典娜。但她没看他,她的脸上毫无喜悦。
      他很好奇:她竟也会头脑发热!且是在这样关键时刻!
      可别后悔啊!
      后悔也迟了。损失已经造成,她这次亏得大了。
      他张狂地笑了起来。

      战争第七天,随着旧神族的骤然退却,奥林帕斯军开始全面收复失地,战争结束了。

      “头,真沉啊。”
      他看着满屋子的金发。
      就像一只蜘蛛,把自己困在了亲手编织的网中央。
      不,怎么是蜘蛛网呢,那样丑陋的东西。
      如地幔覆盖的金黄,轻盈而厚实,缀以柔韧的火红勾勒出旖旎的图案,惟有凤凰的羽翼,才这般金碧辉煌。
      凤凰、凤凰,他想道,在火中重生。
      疼痛地哀鸣着重生,却意味着重获自由,飞去她前世魂牵梦萦的地方。
      大地啊,也许我的灵魂,便可以归来了罢!
      他在忽明忽暗中沉浮,昏昏然,听见那粗声粗气的呼唤: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他睁开眼睛,从一双无泪的黑眼眸中,看见一颗被撕裂的心。
      对啊。他怎么懂得治疗失去他的悲伤?
      他怎能忍受再次陷入孤独?
      他唯一会做的,便是疯狂地毁灭一切,
      用仇恨来麻痹,从仇恨中逃避,
      仇恨,仇恨,最后自己也纵身跳入绝望的火焰。
      “阿瑞斯大人……”他想抬起手臂,无奈它们仿佛固定在摇椅的木扶手上了似的,两件奇特的雕饰。
      阿瑞斯•埃倪阿利奥斯凑近他,想听清他越来越模糊的呓语,垂落在少年膝上的金发,忽如蛇首般扬起,化为金色的利刃,扎入他强健的胸膛。
      勇武的战神,惊愕地听着心脏被刺穿的声音,疼痛。
      原来那些死在他枪下的人,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感觉,他可以忘却他们的眼神了。
      他费力地抬起头,想再看一眼他想保护的少年,从那双泪光晶莹的金色眼眸中他知道,无论□□轮回几世,他的灵魂是属于他的,他满足了。
      倒下去的一刻,他忘了问,他得等多久。

      返回雅典之前,雅典娜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狠狠地抽了阿波罗一记耳光。
      “看在父亲的份上,我要说,您是个自私、懦弱、懒惰、愚蠢、一无是处的家伙,您让我恶心!我不会再找您合作了,福波斯,只有一句临别赠言:当心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头!”
      他捂着脸,冲她高傲而蛮横无理的背影啐了一口:呸!
      接下来的将近两百年里,他确实难得见到她。在奥林帕斯神殿宴会上她的不朽席位,几乎要蒙上尘埃了。不过很多神都是如此。
      这两百年被称做神族衰亡的开始,但是仗着无与伦比的得尔斐,吃喝玩乐,他的日子过得还算相当舒坦。闲得无聊时他会想,她在她那个几乎夷为平地的圣域搞什么?阿多尼斯王早已烟消云散了。他想象着她捧着一缕灰烬,哭丧着脸念叨“我要你”的样子,常常笑得乐不可支。
      终于,两百三十年后某一天,他从克里特岛消夏归来,在雅典城看见她走出伊瑞克西翁神庙,一群金甲灿烂的年轻人跟着。他恍惚记得,有回饮宴作乐之际,赫淮斯托斯吹嘘他如何替雅典娜麾下的十二位圣斗士锻造了世界上最好的十二套黄金盔甲。那么,他饶有兴致地想道,这就是所谓的十二黄金圣斗士了。
      观望中,他的笑容蓦然僵硬,环抱的胳臂脱力似的垂落,一种莫名的战栗网一般地笼罩了他。
      她仪态雍容。四匹乳白色纯种神马拉着银色战车静静地恭候。她一伸手,栖于前臂的猫头鹰便扑棱棱飞向车前漆着彩画的横木,收翅肃立。她端庄地提起裙摆——她早已丢弃父亲的那些旧衣服了。这一件是她亲手缝制:绣着金丝银线交织的图案,宽宽的腰带缀满饰物,流苏飘舞,把她丰满的胸脯、细紧的腰肢绝妙地勾勒出来,她的头盔精巧而合适,眼角淡淡地涂着暗蓝的影,微微吊梢,英气而妩媚。
      “Virgo。”
      她低声呼唤。那种声音,只有情人才听得见。
      年轻男孩从队列中走上来。他没戴头盔,直而长的金发垂至臀部。阿波罗看得清楚,除了蓝色的眼眸和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他拥有阿多尼斯王全部的相貌和神态。
      她嫣然一笑,把手轻轻搭着他伸来的臂,登上了战车。

      当阿多尼斯王复活之时,
      命运之轮停止转动,
      等待他再度抉择。
      特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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