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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曹宜梅顿时欢喜得尖叫,“姑妈!”
      陆少霖一手将她按在原地,力气却大得出奇,任她如何挣扎也站不起来。道:“总该有半月不见了罢……你近来还好么?”
      她在一边插嘴:“我要与姑妈说话。”
      陆少霖竖起食指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俊眉一挑,又笑道,“哎哎,这么说可真伤我心了。”
      曹宜梅不晓得陆少霖所言何意,在一旁坐立不安,只盼着他快说完。陆少霖却慢吞吞道:“倘若不放心,大可以来故居看一看。你先前留下的那些物事,我可一样也没丢。”
      曹宜梅忍不住道:“姑妈要来么?”
      陆少霖轻轻摇头,这才说:“喏,小密斯曹等得心焦,你们且先说两句罢。”把话筒交到她手里。她连忙把听筒靠到耳边,却听里面一个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飞快地说:“……如何?我实在想不到……”
      她微微一怔,低低叫了一声:“姑妈?”
      那女声戛然而止。旋即有人迟疑地说:“宜梅?”
      她欢喜得眉开眼笑:“姑妈!”陆少霖静静坐在一边,仰头靠在藤椅上面,又点起一支烟,缓缓地吞云吐雾。像是在研究那水晶吊灯的灯罩子。她急忙汇报:“我坐了昨天的船来的……姑妈,爸爸和别的女人跑了,妈妈也跑了,家里就剩了我一个!他们都不要我,姑妈……”说到动情处,似乎连自己也被打动,觉得自己着实凄惨,声调便有些哽咽,预备要流些泪来应景。还不待眼泪珠子出来,曹玉秋大声打断她:“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平溪是什么地方?上仙镇到这里有多少路?码头那里都有些什么人?你才几岁,要是半道上出个三长两短,被歹人捉去,你要我拿什么同你父母交代!”
      她从来没遇上姑妈如此生气地同她说话,不由吓了一跳,那眼泪也流不出了。怯怯道:“那我一个人……”
      曹玉秋顿一顿,却放柔了口气道:“你把电话给陆少霖。”
      她就把话筒给陆少霖。陆少霖把烟夹在手里,接过话筒就笑,“唔,多年不见,这么快就叙旧完了?”夹着烟的手指漫不经心一动,那烟头便转了个圈子,一条细细的白烟也跟着绕了个螺旋,潇潇洒洒地飘出去。曹宜梅坐在一边看着那烟,又渐渐移上他的手,袖子,肩,领子,脸。他笑的时候永远像是在嘲笑自己。不知道姑妈在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陆少霖笑得更厉害,“是,是,我晓得你的意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我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曹宜梅听得一头雾水,等着陆少霖再将话筒给她——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同姑妈说:父亲找的那舞女据说就是平溪来的,前辈子做的狐狸精,还有个名字叫妲己,夜里便要生出狐狸尾巴来,专吸男人阳气精血,父亲一定要被她害死。也想不到平溪原来这样大!许多店子是上仙镇绝对见不到的,洋人也多。她早该来,可是母亲总不许她来——陆少霖却突然挂断电话,将手里的烟又叼回嘴里去了。她愣一愣,急得跳起来大叫:“哎,你,你怎么挂了!”
      陆少霖睨她一眼,徐徐喷出一口烟来,才淡淡笑道:“急什么?她就要来了。”

      不消半个小时,门外便有车子叭叭作响。曹宜梅迫不及待地奔出去开门,却见外面立了个黑绸衫裤黑布鞋的男人,个子足高她两头,衣料里向外凸着骨头关节,脸也灰黄,眼睛却极黑,却是没有亮泽的黑,像是在锅炉子旁边熏大的。对她鞠一个躬,道:“是曹宜梅,曹小姐么?”
      她失望透顶:“我姑妈呢?”伸头向那男人身后张望。一辆黑色大轿车里降下半扇车窗来,露出一截黑网面纱,看不清里面真人面目。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招了一招:“宜梅,过来说话。”
      她认出是姑妈的声音,连忙绕过那男人冲将过去,趴着车窗唤了一声:“姑妈!”伸进一只手想摸她的脸。曹玉秋把头略略一偏,她的手便触到一片硬邦邦的肩胛骨,嶙峋得像是新采的山石。曹玉秋并不开门,只揭起面纱,隔着那窗子对她低低说:“长话短说。我不能出来太久。”
      曹宜梅看曹玉秋没了长发,化了淡妆,身子瘪瘪地裹在一件黑缎子旗袍里,领子外面围一圈小小的白珍珠项链,一张鹅蛋脸瘦成了尖尖的三角脸,苍白得可怕,衬得那一双本就偏大的眼睛更亮得吓人。上一次见曹玉秋还是七岁里,她过生日,大清早就听陈妈在楼下通传:“老爷!太太!曹小姐回来了!”巷子里挤了一群看热闹的。曹玉秋穿一件苹果绿连身裙的洋装,头顶一只别了玫瑰花的宽檐白帽子,戴一条镶翡翠的金链子,耳朵上两只金蜻蜓,用红宝石镶了眼睛,踩着高跟鞋进门,两只蜻蜓简直要飞起来,外面便有人惊叫:“哟——”当年连眉眼也没长开的曹家小姐去了平溪两年,回来时竟如此风光,活脱脱是个月份牌里的仙女。父母在门口摆开阵仗,笑脸迎接:“哎哎,难得回来一次,多住两天罢。”曹玉秋把帽子一摘,鸦黑的长发散得一肩都是,看着站在影壁旁边发愣的曹宜梅大笑起来:“宜梅!看姑妈带些什么好的来给你!”随行的司机忙不迭往门口搬东西:两坛酒,两份用黄色油纸包好的花糕,五只花花绿绿的大纸盒子。曹玉秋拿了最大的那只纸盒子藏在身后一步步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突然亮出盒子晃一晃,蹲下身子讨好一般地说:“——来看!姑妈给你挑的!好不好看?”掀开那纸盒子,里面却是一套粉白簇新的少女洋裙,叠得整整齐齐,花边多得简直累赘。她愣愣看着,曹玉秋拍拍她的脸,逗她:“……包你能穿!快去换给我看!”连推带搡的把她推走了。等她上了楼,只听楼下曹玉秋的声音像倒豆子一样又快又生脆,“我买了真丝睡衣给嫂子!如今沪上都时兴这个……哥的西装都穿旧的,我拿以前的尺寸去做了新的,多放了两寸腰,放长了一寸袖子,大约刚好吧?”紧接着是母亲迟疑的声音:“怎么能让你破费,平溪那里,什么都贵……”
      曹玉秋在家里住了两天,她便穿了那裙子两天。巷子里也热闹了两天:自然全是为了看那稀奇的大轿车,顺便看看脱胎换骨的曹小姐。等曹玉秋走了,母亲要她换下那套裙子,她已经舍不得:“阿珍她们都说,我穿这件裙子最好看……”母亲愣了片刻,忽然反手甩给她一个巴掌,红着眼睛大声吼她:“你脱是不脱?”
      那裙子后来自然是不知所往了。酒是喝了,花糕也吃了;那是在曹玉秋在的时候吃喝掉的。真丝睡衣,新西装,她连见也未见过。局势开始不安定,陈妈又做了一年,终于再也雇不起,只得辞掉。父亲开始推说工作辛劳,中饭与晚饭也渐渐不回家吃。后来有了他包养舞女的传闻,她只听懂只字片语,去问母亲,母亲搂着她冷笑:“——就凭他!有贼心没贼胆,那一张死白死白的脸,又满身寒酸气,一块钱也与我抠——冬天的时候鼻头总要冻得通红,睡起觉来连磨牙带翻身——”
      她向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如此不堪。她的姑妈曹玉秋却是顶顶的美人。两人竟然是兄妹!
      母亲接下去就要说姑妈:“龙生龙,凤生凤,一家子没有好东西!大的偷人,小的也偷人——”似乎才想起自己的女儿也姓曹,瞪着她恶狠狠警告,“你要是像你姑妈——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晓得,自己现在是绝对不会像姑妈的。隔了五年去看,当年青春鲜活的曹玉秋像脱了水的咸菜,整个人都黯淡下去了。她却还有一双明亮机灵的眼睛,脸也是圆的,有红润健康的色泽。
      她满怀希望地说:“姑妈,我怎么办?你——接我回去么?”
      曹玉秋淡淡道:“我那里,你去不得。”
      她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曹玉秋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道:“如今我没有别的产业,安置不了你。若你坚决不回上仙镇,我只好送你去教会学校寄宿。”
      教会学校!
      她从没有去过学校,立刻欢喜起来:“教会学校?姑妈供我上学么?学校在哪里?”
      曹玉秋低笑一声:“你喜欢上学么?”那笑却和陆少霖一般,有浓浓的自嘲意味。又看她一眼,才说,“也好。你上车来。我们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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