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沈碧河

1、第 1 章

　　那一年，我五岁，他二十岁。
　　我跟着母亲去逛庙会。我们住的这个小镇平时极清净，今天庙会，附近好几个镇子的人全来了，小镇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走着走着，手里拉着的却变成了陌生女人的衣角。
　　我吓得哇哇大哭。此时僧侣抬着的观音娘娘像出来了，顿时人潮涌动，在那一片忙乱嘈杂之中，谁还看得到我这小小女娃儿？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来攘去，惊慌得已经忘了哭。
　　这时，有个老头忽然发现了我，拉着我往旁边的巷子里去。我不明所以便跟着。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臂膀。
　　我仰头望去，是个黑黑瘦瘦的少年。他看着我微笑。然后他对那个老头说，她是我妹妹。
　　老头一脸惊惶地快步走了。
　　他蹲下来看着我的脸。我也看着他。他一笑，用手掌轻轻抹去我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手很粗糙，可是碰着我的脸却那样的柔和。短短的头发，细长眼睛，高鼻梁，薄而坚毅的嘴唇，眼睛里是温暖的笑意。
　　你妈妈呢。他问。
　　我这才想起，不见了……我一咧嘴又要哭。他牵起我的手，别哭，我带你去找妈妈。他对我讲话的声音很温柔。我没有再哭。
　　他带着我在街上找了一圈，仍然找不到母亲。
　　我焦急起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到了，低下头看着我微笑，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妈妈。
　　我望着他。在这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中间，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当时我还太小，不知道心里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觉得，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太阳快落山了，还是找不到。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他便买了一笼汤包给我吃。
　　汤汁溅出来，弄得我满脸都是。他掏出纸巾，蹲下来帮我擦脸。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在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旁，他微笑着看我，用纸巾耐心地帮我擦脸。
　　后来，他带我去警察局。录了口供以后，我被交给一个女警员带，他可以走了。可是，我谁也不理睬，只一声不吭地抓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他笑了，我陪你等妈妈来。
　　见我无精打采，他便给我讲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这个故事我已经听妈妈讲过八百遍，可是再听他讲，就好像从来没听过一样的新鲜。夜深了，越来越冷。他见我冻得直哆嗦，便脱下大衣，紧紧裹住我，可是不大顶用，南方的夜，湿气极重，于是他便轻轻拥我入怀。他微笑着说，睡吧，明天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妈妈。他的身体暖融融的，身上是淡淡的肥皂香味。不知不觉，我便睡着了。
　　就这样，他抱着我在警察局又冷又硬的长凳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还抱着我，兀自睡着没有醒。他的脸挨着我的脸，我安静地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
　　警察终于找到了正寻我不着急得发疯的母亲。
　　母亲千谢万谢，他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再见。他对我微笑。
　　我没说话，怔怔地望着他远去。
　　那个背影，我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忘记。

　　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再嫁。我们母女俩跟着她嫁的那个男人离开了那个小镇，去了繁华吵闹的大城市。
　　再次见他是我十五岁。我和一群同学代表就读的中学去参加本城的音乐节。
　　开幕式上我听见司仪说请到某某乐团首席小提琴师章犀作表演嘉宾。那个乐团常年在国外演出，最近才回国，听说享有盛誉，可惜我对音乐界的事情并不熟悉。
　　我在后台挤满了人的走廊里等着进场。我们学校出的节目是老师改编的舞台剧《罗密欧和朱丽叶》。我在班上不算漂亮，轮不到我演朱丽叶。我演一棵树。我这棵树有一句台词。当朱丽叶用咏叹调向我抒发一番她对罗密欧的深情厚意，再问我，绿叶葱郁的树啊，我究竟应不应该爱他？
　　我便要回答，问问你的心，上帝在看着我们。
　　好几年以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这句我在舞台上毫无感情念出的台词，却扣中了后来我的人生。
　　我听到清亮悠扬的小提琴声，便悄悄走去撩开厚厚的布帘看舞台上。
　　那个小提琴师背对着我在拉琴。整个剧院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我并不懂得欣赏小提琴，只觉得琴声很动听。
　　然而，那个背影竟似曾相识。
　　小提琴师拉得入神，半转过身子，我便看见他的脸。
　　是他。利落的短发，细长眼睛高鼻梁，嘴唇紧抿着，神情从容淡定，多了份风尘仆仆的稳重。
　　毕竟，十年了。
　　老师来催着去做准备，我只好离开。
　　音乐节结束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又随着乐团在世界各国辗转。
　　我听见有音乐学院的学生说，他这么有名气的人，竟会来参加小小的音乐节。旁边有人答，音乐节的主办人是章犀小时侯住的孤儿院的院长。
　　我记住了他的名字，章犀。
　　后来，我开始留意关于他那个乐团的报道。进了大学后学会上网，找到了更多关于他的新闻旧闻。
　　传闻纷杂不一。有说他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女朋友，为人极其古怪。也有说他人品很差，喜欢乱发脾气砸东西……当然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公认的才华横溢，比如拿了这样或那样的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