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宫事》寒沉

25、二十三

　　这厢峻王出宫刚到了府上, 便有宫中耳目传了话出来, 太子开口便封了那来历不明的民女为景良娣, 西苑之主. 峻王拿捏着她的名字, 竟也是景字, 不难叫他想到了今日书房里冲撞自己的范景. 眼下朝中的局势不容乐观, 皇兄病痛缠身, 拖得久了竟越发的重了起来. 今日皇兄传召自己, 竟是为着提醒他, 太子有意纳赵相之女为正妃, 若叫他成事, 这太子恐是更废不得了.

　　峻王向来知道太子善谋权术, 可他诧异的是太子与赵相往来之事竟全然避开了自己的眼线, 若不得皇兄提点, 他恐怕还被好端端的蒙在鼓里. 想到此处, 他心头不免有股火气, 这么多年来若不是有他百般维护, 太子怕是早便不是太子了. 当年在他还未得以在朝中扶植自己势力的时候,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足以让这个罪后之子落罪, 轻则流放, 重则赐死. 皇兄到今时今日还在怪他当时心软, 错过了绝好的废掉太子的时机, 给了太子稳定根基的时日和机会.

　　峻王知道, 皇兄日渐的越发按耐不住着急, 他理应最最清楚自己儿子的能力修为, 他不过是恐惧自己害怕的事情终会发生, 太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 必会是为他亡母一族平洗沉冤, 该杀的仇人, 太子兴许一个都不会放过.

　　峻王从不想太子死, 却也实在不愿见他登基为王.

　　他最清楚不过, 自己不会忍心杀他, 却也断断不会舍得放他.

　　他对他有情, 本该好好埋藏, 却终没敌过满腔占有的欲望.

　　他母后被赐死之时, 周峻到东宫探他. 年仅五岁的太子静坐后园, 身后不远处站了三两个皇帝亲派的禁卫, 东宫正门更是被守了个密不透风, 远远望去竟是如临大敌般的排满了黑压压的侍卫. 如此阵仗用于看守里面那个稚童, 想是皇兄当真气得急了.

　　那时的周峻已被封王, 因是先帝么子又得圣上宠爱, 故特准不驻封地, 在京中赐宅邸, 得以常在宫中走动. 那时的太子还不从不肯称呼周峻小叔叔, 他总是倚仗着周峻的谦让对其直呼其名, 他自幼习惯跟在周峻身边, 他父皇没有其他子嗣, 那时的周峻于他, 便似长兄, 不过是年长数年却会在他面前显得无所不通, 太子好似总爱问他, “周峻, 这是为何?”

　　周峻走近他, 便不难发现太子微红的双眼, 太子见了自己, 眼圈似更红了, 不过却死死强忍着不哭, 看得周峻心下难过, 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太子问他, “能不能带我去见母后?”

　　见他摇头, 太子又问, “父皇何不连我也一块杀了?”

　　周峻先是心头一颤, 尔后随即沉声道, “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落日残阳下, 一个翩翩少年为了尚是孩童的太子立誓, 终他一生, 他总会护着他. 按他们的年纪, 那个场景本该叫人忍俊不禁. 可无奈他们是皇族之后, 身在皇宫之中, 处处杀机暗藏.

　　太子抬眼细看如血残阳, 时辰已到, 自己从此便与母后阴阳永隔. 想到此处，他不禁收紧了拳头, 却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本以皇宫为家, 父慈子孝. 他有艳绝后宫的母后疼惜, 更是集万千宠爱于身的皇子. 他的太傅爱其天资, 自幼便悉心教诲. 他还不甚明帝王之术, 却早已深深牢记太傅的嘱托, 为帝王者, 必先修身, 尔后齐家, 方可治国平天下. 他敬他的父皇, 爱他的子民天下, 所以他早早的便懂得自律, 以圣贤的规条克己.

　　他本是朝臣称叹的太子, 小小年纪, 专宠却不跋扈, 调皮却不丧志, 不似正常孩童般易怒, 却能拿捏太子的威仪. 其言其行, 无不彰显他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其才其智, 更像似注定他将来会是一代明君, 成就丰功伟业.

　　他本不明白, 自己与母后究竟错在哪里. 都说伴君如伴虎, 原来所指的不单是臣子, 更有可能是帝王亲立的皇后, 和他唯一的亲儿. 他从来还对父皇抱有希冀, 血浓于水, 他不信父皇竟会如此狠心. 他总想着父皇会再回头, 让自己走在他的身侧, 含笑的听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起太傅所授的道理, 事无大小都听得仔细.

　　直至母后身死方知, 帝王原来可以没有心. 他有了宠妃, 便可为之杀妻弃子. 从来不知道, 原来自己同母后的命会轻如草芥, 悬于一线之间.

　　他笑自己天真, 以为那人首先是他生父, 其次才是天下的皇帝……..父皇的位置, 他已不配.

　　任泪在脸上风干, 端坐于位上的太子一字一句的开口, “他真该连我一块杀了.”

　　他不在乎身后的禁卫听到, 落人话柄, 他说的是实话, 说给皇帝听.

　　太子毫不理会周峻忧心的表情, 缓缓起身后便朝着冷宫的方向深深一跪, 只见他双眸闪烁, 但眼中却再没有泪了, “母后安心, 儿若不死, 必要登基为王, 开一朝盛世, □□民如子的明君.”

　　说罢, 太子便深深叩下头去, 只愿母后地下有知, 不要再为自己牵挂担忧.

　　今日为他而死的人, 他都深深记在心里, 而仇人, 便记得更深. 有朝一日, 他要做万民敬仰的英明君主, 可在那之前他已下定决心, 他不会在乎血流成河, 或被冠以暴君之名, 哪怕到时要掘地三尺, 挫骨扬灰. 他终有一日要仇人尝尽炼狱之苦, 以慰亡灵.

　　周峻不会忘记太子那时的样子, 他虽只说要皇后安息, 却目露杀气. 分明是小小年纪此刻却周身戾气, 不容人轻易靠近, 更不得侵犯.

　　那时的周陌辰应该以为, 自此便不会有谁可以轻易再伤害到自己. 那时的他不会料到, 眼前的周峻会变成之后权倾天下的峻王爷, 他与自己的命运仿佛被上天玩弄于骨掌之上, 想抽离却再逃脱不开.

　　东若说的不错, 峻王勉强太子的次数少之又少, 算上今日, 几只指头足够数得过来. 周峻自己清楚, 他怕太子. 他怕若是自己过火, 太子哪日会连皇位都舍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也笑自己糊涂, 竟只赌得太子对皇位的执念, 除却深仇要报, 那人对皇宫是否再无半点牵挂.

　　若是自己三年前那夜忍得住冲动, 皇城之内, 自己兴许仍是他惦念的人罢. 想到此处, 峻王便显自嘲之色, 事已至此, 却还是奢望.

　　周陌辰同他讲过, 若不论辈分, 他敬他为兄长, 成人之后便视他为知己好友. 记得他酒后曾同自己道谢, “你是我世间仅剩的亲人, 人心险恶, 你却是一心为我.”

　　他随自己南巡, 亲眼得见朝廷治水的起色, 竟露了不寻常的开心. 自己与他站在高处, 他细细看着脚下的水道运河, 眼中尽是温文平和.

　　只见他微微转身, 笑着道, “万里山河, 要为百姓做的事举不胜举.得你常伴身侧, 实属我之大幸.”

　　峻王看着他的笑, 也回以淡淡的笑意, 心下想着, 这本该才是他的样子, 运筹帷幄的展露才华, 潇洒的指点江山, 豪情万里.

　　可惜, 他的父皇从未给过他机会.

　　他这个太子多年来一如宫中女眷一般不得过问政事, 相反的, 自己这个峻王却在朝中屡立功勋, 一时间各种谣言风生水起, 说太子无为, 圣上有意立峻王为帝.

　　峻王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皇兄对自己的偏爱提携他是感激, 可一旦自己提到太子, 皇兄便会露了说不出的嫌恶, 毕竟是父子, 过来了这么多年竟还是水火不容.

　　峻王不止一次的猜想, 之后皇兄应是知道自己和太子的事的, 他不提, 不过是一心偏袒自己的罪过, 不愿让他千挑万选的继任帝王落得如此逾越的口实.

　　那夜过后, 太子便再未直呼过他的名讳, 三年来, 他竟也习惯了听他冷冰冰的叫自己小叔叔, 抑或峻王. 他越来越强大, 号令天朝精锐之师, 家族盘踞各方势力, 富可敌国. 此刻的他便是没有了圣上的庇护, 说是权倾朝野也是不为过了. 洛安的孩童都知道, 峻王翻手足以动天下.

　　他选择如此, 是太怕自己没能力留住太子. 可他也知道自己越是如此, 便是离他越来越远. 二人中的隔阂注定是除不掉了.

　　想得越发头痛, 峻王便冷着脸打发了下人过相国府去请赵相前来一聚. 他当真好笑自己的处境, 天下恐怕无人会信自己从未窥视皇位, 从始至终, 他最想要的, 不过是那人的陪伴在侧, 许之真心. 不过偏偏他也明白, 那人一心想要君临天下, 自己苦苦坚持的, 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幻象罢了.

　　他总想到三年前, 他究竟是不是怪罪那夜失控的自己.

　　他不顾太子的狠狠反抗, 不顾太子决绝的威胁, 他同他说, “周峻, 别逼我恨你”

　　那是太子最后一次叫自己名字, 声音清冷低沉, 字字入骨, 足以叫他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