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优昙儿

30、桔梗——故事（二）

　　母亲是跟着爷爷去买泡花朵的茶壶的。泡花朵的容器千奇百怪，随花的特性而定。千万年的岁月里，总有一个容器，适合盛入这些花朵的怨同恨、痴与嗔。
　　那时古董店的老板总是有些慵懒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们悠闲得很。当然这份悠闲也得有底子撑着，否则，何来这份三年不开张坐等的定力。
　　那年，父亲失踪已经一年，我六岁，正要上小学的年纪。爷爷和妈妈选东西时，我在旁边无事，便四处乱翻。古董店里除了那些镇店之宝级别的东东，其余未为人知的宝贝，常常是廉价地混在一大堆不知实价的物事里头。你永远不知道那堆灰尘里埋的，哪样是真，哪样是假。
　　我蹲在地上翻那些古书，看见一本陆羽的《茶经》。识字不多，但茶与花有相通，《茶经》自是爸爸从小拿来当范本之一教我识字的。别的书灰尘满布，这一本也不例外。只是它吸引我的地方在于，这本书不知是否夹入了什么干花的标本，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花香。夹杂在灰尘和潮湿的空气里，格外诡异。
　　抬头看看爷爷，正仔细研究紫砂的材质。母亲，正忙着和老板还价——一年时间，足够使深闺少妇变得伶牙俐齿，或者说，变得世俗。小小的我大抵也是不通寂寞的，没人搭理，就自己找乐好了。翻开《茶经》，奇妙的事便发生了。
　　《茶经》里，居然有父亲的字迹。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第一部分里，便看见文字下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古书都是竖排本，栀子、蔷薇、丁香这些花名边都划了线，旁边一行字：岂同桔梗，不似优昙。
　　桔梗是母亲最爱的花，优昙，更是我的名字。
　　这八个字，是父亲的最爱。他写这八个字的次数之多，使年仅六岁的我，但凡看见有人写这八个字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在千万字中辨别出父亲的笔迹。我也不是敏感多才，只是父亲日日夜夜在我身边陪伴，这些细节早已不知不觉渗透。小孩也怪，净记得些大人以为不该记的事。比如有回睡得迷糊了，父亲抱着我进房间。比如他下巴的胡子最爱找我的手臂来扎。比如他拍掉爬到我脚上的蚂蚁。
　　我认得的字实在不太多，往下看那些批注很是吃力。但发现了父亲的笔迹这回事可是非同小可，至少，这本书曾经被父亲看过，而且不在我们家——爷爷说过，凡进了我们家的书，就没有再出去的理——这本书是怎么出去的？
　　母亲和爷爷把书几乎是抢过去的。我不够高，只好吃力地仰头看。爷爷的兴奋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爷爷至少是知道些什么的。母亲看见那八个字，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这人，到哪都不忘这八个字……”
　　母亲看了半日，突然跑到老板面前——她平时不爱跑，都是走——举着《茶经》，问：“这本的下册呢？我一并买了。”
　　老板取过母亲手里的书，半晌：“太太抱歉，我们这儿，只有上册。您要补全了，只好到别处去找。”
　　爷爷后来告诉我，一般古董店之间，都有些关联，为了提价，常常是把一套书拆成几册在不同的店里卖。你在一家店里买了单册，价钱是便宜的。但想要补全，就得到另一家店里去。而此时，另几家店的老板早就收到消息，你要买全，那另几册的价钱便往往抬得老高，利润么，自然是几家店平分。这本不全的《茶经》，显然是遇到了同样的境况了。
　　母亲耐住性子，接着问：“那，在哪儿能找到下册？”
　　老板毕恭毕敬递上一张条子：“太太，这上面，便是友店的地址。到那儿，便有这下册的下落。”
　　母亲点头接过，与爷爷买了上册的《茶经》，便拉着我急忙上了路。
　　路上，母亲和爷爷，面有疑云。

　　按着第一家古董店老板提供的地址，我们很快到了第二家店。使人意外的是，第二家店，甫一进门，便使人皱眉——一般的古董店，顶多是乱，而这一家，毫不夸张地说——一片狼籍。
　　母亲先一步走向看着像是管事人的面前，亮出手里的《茶经》——她一路上都用手紧紧地攥着，连袋子都不敢装进去——急急地问：“这本的下册在哪？不拘什么价，我要了。”
　　买东西最忌这样说话的人，我虽小，也估摸出那老板该要乐开了花。谁想，老板只是一副苦相：“太太，真个不巧。昨晚店里失窃，您要的这本下册在内，上百本古籍都不见影了。还有那些个唐代的……”
　　老板接下来的话母亲一句都没像在听，只是怔怔的：“不见影了……？”
　　出了门，爷爷拍拍发愣的母亲，还是与她带着我回了家。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异常地忙。母亲关了门不做生意，请了好些个古董研究的行家到家里来。他们关了门在房间里，爷爷也不让我进去。我坐在不能动弹的奶奶身边，又是无聊，又是好奇。
　　再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个人都不来了。母亲和爷爷似是确定了某些事情，不敢置信，又忧心重重。
　　一天晚上吃饭，我终是忍不住，把筷子一搁，跳进母亲的怀里：“爸爸到底哪里去了？”
　　母亲低头：“昙儿快吃饭。”
　　“妈妈你说嘛！不说，我就不吃饭！”
　　小小的威胁当然不会对大人起作用。
　　但女人是希望倾诉的。母亲也是女人一个。
　　她看了爷爷一眼。爷爷点了点头。
　　母亲抱起我：“昙儿，有些事，妈妈该告诉你。”
　　我看着母亲，她的表情有些怪异。
　　“妈妈这些天，和爷爷找了许多行里的人过来鉴定……那本《茶经》里的那些字……”
　　“那些字？”我打断母亲，“哪用什么行里的人？小昙儿就知道，那绝对只能是爸爸写出来的字！”
　　母亲又低头：“确是你爸爸的字。只是，这些字写下的时间……”
　　母亲顿住。
　　爷爷突然接过腔：
　　“那些字写下的时间，竟是千年以前的唐代。”

作者有话说

　　十年前写下的心事文字，十年后的这个夜晚再读，物是人非。
这些年来，不知道当年的读者已经在何处、何地，是否还有当初的少女心事？
而我自己，漂洋过海，经历许多，回到此地时，已想不起年少时还有过这些心情。
所幸，当初有不少存文，结局也早在心中写好。
而用多年后的自己，把这个故事结束，也算是一个迟来的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