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优昙儿

18、满天星——故事（三）

　　他把《小王子》送给了我。
　　每天读这本书，成了一种最快乐又最忧伤的事情。我看着小王子的出现，他在乎、相信。他很难过，因为这个陌生星球上的人，和其它星球上的人一样，都忙于自己的事情，忘了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想到自己的庸庸碌碌，自己费尽苦心。只为了做自己要做的人，不敢通知家里，不敢让人知道。我还要改换姓名。我还要……
　　我只是想做做自己，已是精疲力竭。人生不过几十年，死命挣扎过去，为了间杂其中的一点的快感。
　　窗外院子里，有老人每天早晨高唱那曲《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老人每日都来，警句醒人心。
　　有一天，歌声忽然不在了。问护士，老人已经过去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于是决定用力去爱。
　　纵使这故事，今后无人知晓，只付笑谈。
　　为不负此生。

　　“于是，就这样，这朵花儿就以她那有点敏感多疑的虚荣心折磨着小王子。”
　　我的《小王子》，已经读完玫瑰的故事。他赞我的声音越显动人。我时时揽镜自对，自问丽质天成。
　　“我刚刚睡醒，真对不起，瞧我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这是玫瑰的话，也是我的话。
　　明明已经为了他的到来，拼命打扮，用力准备，却要装得懒洋洋，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这些幼稚天真，其实都只是我的小小心眼。
　　我还不习惯去爱上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第一个。

　　“最好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间来。”狐狸说道，“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应当有一定的仪式。”
　　我每天等着他来。他巡到我房间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我像是那只小狐狸，每到两点四十分，我就会醒过来，梳头，对镜。整理床铺，把病号服抹平，坐在床头。我精心设计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三点二十分，这一分钟，有六十秒。我不知道他会在哪一秒钟走进来。为了这六十个可能性，我把自己全身上下全都上了发条，不容有失。
　　他进来，这就是仪式的开始。我自己也觉得做作，可是紧张却使我无法自然。
　　我不知道这一切，他是否都已觉察。
　　也许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回忆起来，像那只没有了小王子的狐狸，用麦子的颜色安慰自己。而我，大概会用那白色的床单，那每个午后投进窗子的阳光，消毒水的气味有些呛，镜子照了太久边缘已经磨花……这一切、我爱他的细节，成为这故事的全部。
　　有他，也没有他。

　　离开点灯人，离开国王，离开地理学家，离开计算星星的商人……
　　小王子把故事一个个说完，我的爱情，也越翻越薄。
　　我开始恐慌。他总是不温不火。对我很好，对其他病人，也一样。
　　我开始像圣•埃修伯里那样，慢慢体会到与小王子终将离别。我的忧伤和埃修伯里一样多。不同的，只是带走小王子的是一条蛇，而他却不曾真正来过我的身边，连带走他的蛇，也找不到。

　　最后一天。
　　“医生，我会舍不得你。”
　　他笑：“我也会的。你的声音多美。”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
　　“送给你的。”
　　盒子里，有一串星星。
　　准确地说，是星星串成的项链。
　　他把项链围在我的脖子上，镜子里，割掉喉结的伤口，恰到好处地被掩住。

　　我落泪：“重要的事，是看不到的。”
　　他答：“当然。”

　　我看着他，背诵出《小王子》中的句子：
　　“这就象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
　　医生，你知道，窗外有一丛小小的满天星。

　　“这也就象水一样，由于那辘轳和绳子的缘故，你给我喝的井水好象音乐一样……你记得吗？……这水非常好喝……”
　　医生，你知道，我喜欢你每天督促我吃下的药。

　　“夜晚，你抬头望着星星，我的那颗太小了，我无法给你指出我的那颗星星是在哪里。这样倒更好。你可以认为我的那颗星星就在这些星星之中。那么，所有的星星，你都会喜欢看的……这些星星都将成为你的朋友。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医生，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吗？一串星星？

　　“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都一样。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向导。对别的人来说，星星只是些小亮光。对另外一些学者来说，星星就是他们探讨的学问。对我所遇见的那个实业家来说，星星是金钱。但是，所有这些星星都不会说话。你呢，你的那些星星将是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
　　他问：“你说的是什么？”

　　“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象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
　　我不让他打断我：“那么，在你得到了安慰之后（人们总是会自我安慰的）你就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就会想要同我一起笑。有时，你会为了快乐而不知不觉地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们会奇怪地看着你笑着仰望天空。那时，你就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是引我欢笑！’他们会以为你发疯了。我的恶作剧将使你难堪……”
　　“这就好象我并没有给你星星，而是给你一大堆会笑出声来的小铃铛……”
　　我停住，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医生，你也给了我，一大堆会笑出声来的小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