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生》半夏公子

1、托梦

　　一场春雪过后，庭院中的红梅开始凋谢。顾相用扇微微挑开帘子，一缕余香便随着寒意飘进室内，与室内熏香融合，闻来格外怡人。
　　“果然好香，想来这是今春最后一次赏梅了吧。”年近不惑的一代名臣感叹良久，回头吩咐侍女道：“如此好香，怎能无酒？温一壶花雕上来。”跪坐在香炉旁的侍女纷纷掩口暗笑，顾相嗜酒在京师是出了名的，今晨夫人入宫探望贵妃，实在是难得的时机。方才如此这般做作一番，不过是借个由头饮酒罢了。
　　一壶黄酒，几碟小菜，午后的时光当真好过，不一会儿，顾相便抓了抓他那把形状颇豪放的大胡子，醺醺然倒在榻上，满足地做起梦来。
　　梦见年少时偶然贪玩荒废学业，父亲跪在祠堂满面颓丧：“子孙不肖，堕我顾氏百年声名，是我之过。”
　　曾听族中长老叹息着讲过当年顾氏的荣光，前朝，前朝的前朝，无论皇上姓谁，世家第一永远是顾氏。每代总有顾氏女子被遣入宫为后为妃，每朝总有顾氏公子为相为臣，记得多少年以前，某家莽夫靠着手中兵权夺了皇位，下诏纳顾氏女儿入宫，那一任族长推辞道：“我顾氏乃高贵世族，如何能与根基浅薄之人联姻。”幸而那莽夫在位不到一年就被推翻，顾氏虽受了些挫折，总算还没有被灭族。
　　却不料到了本朝，在位的萧氏皇族本也是世家出身，尤其太祖更是贤能之人，当年大乱之时百般谋划，一举得了天下。其后重修氏族谱系，将皇族后族定为氏族第一第二，将顾氏远远挤在后面。顾氏祖先大怒，自此对族中子弟教育严格，万不能有懈怠学业之举，忧心的便是皇族打压下一朝没落。
　　顾氏百年声名呵……
　　梦中的丞相叹息一声。

　　又梦见多年对手宁王。
　　先帝有发妻韦氏，最宠爱的却是淑妃顾氏，也就是他的姑姑。所以血缘上，他与这四皇子宁王是表兄弟。两人年岁相若，兴趣仿佛，从小就腻在一起，远比他人亲密。不过，于公，顾氏百年来一直都有跟皇族分庭抗礼的传统；于私，这四皇子自幼聪敏，才学人品毫不逊色于他，兼之容貌生得极好，风采佳绝，时人誉之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每到一处，朝臣士子争相迎之，倒让他落了下风。
　　待这皇子长成，兄长太子也即位了，他便兢兢业业辅佐，日日勤于政事，俨然一代贤王之相，让辛辛苦苦一步一个脚印升官上来的顾相更是愤懑，时不时就要明嘲暗讽几句，宁王也笑眯眯顶回来，这般称不上友好也不算不友好的关系就一直维系至今。
　　想一想前几天这厮特特请他喝酒，席间仿佛很关心国事地叹息一句：“可惜皇上膝下无子，让我等忧心不已……”顾相也皮笑肉不笑地附和：“是啊国之不幸……”背地里暗恨这老头子分明是炫耀。皇上既然无子，百年之后皇位自然要让给兄弟或子侄。皇族兄弟中最出色的毫无疑问是宁王，而子侄中，秦王庶子萧远风采甚都文章卓绝，楚王长子萧逦气度闲雅妙识音律，却远远比不得这宁王世子萧迦。无论怎样，王位都是这两父子的囊中物。
　　想来真是……可恼啊。
　　即便在梦中，丞相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再梦，原以为该是多年情深义重的夫人，不料却是一名装束简朴的女子，隔着帘幕，满面凄容地望着他。
　　面孔看着有些眼熟。
　　顾相走上前去，撩起帘子，脑中细细思索此人是谁。
　　那女子见他沉思，急急膝行几步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哀声唤道：“公子……”
　　顾相一惊，也无心理会这声音是不是曾经听过，一把将她挥开，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本官如此无礼！”
　　女子呆呆坐在地上，泪水滑下面孔，点点滴滴落在地上。抬手看自己衣袖，已经被眼泪濡湿，顾相略有些不忍，放软了语气：“我虽不知你是什么人……”那女子听了这一句，“呵”地一声笑了出来：“贱妾自知年老，可是，不过十五年不见，为何公子就已经不知我是什么人了？”一边笑一边拭泪。
　　十五年？
　　顾相迟疑着问道：“你是娟娘？”
　　娟娘点头，深深一拜。
　　她原是顾相最得意的侍妾，因容貌娟好，故而得名娟娘。昔日宁王得了一位歌喉绝妙的江南美人，特意请顾相前去听赏新曲。一曲歌罢，其他王孙公子尽皆叹赏，唯独顾相笑道：“这曲子我早就听过了。”召她坐在帘后，将方才听到的曲子谱上新词，重唱一遍。才第一声，众公子已瞠目结舌。第二声，面面相觑。待得曲子唱罢，主人宁王走到顾相身前一揖到地，直道“心服口服”。回府之时，顾相拥她入怀，大笑：“宁王那美人的歌喉，胜了她倒也没什么，倒是今日娟娘一首新词胜了宁王，真不知他要如何气愤了。”
　　娟娘抿唇一笑，只道今日这般露脸，一生荣宠也是指日可待的。

　　想起往日情景，顾相默然低头，良久方讪讪道：“这么些年不见，险些认不出你了。”又急忙转移话题，问她：“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娟娘静静瞅着他，微微一笑：“十五年前，公子遣散我等之时，娟娘曾道腹内已有公子的骨血，公子不信。而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娟娘早已身入泉壤，无力看顾，还望公子念在往日情分上稍加照拂。”
　　面前的男人果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娟娘唇角轻轻勾出一个微妙的幅度，任他自顾自思虑不安，目光转向自己纤细白皙的手。
　　中年女子，无论肌肤保养得再好，与十几岁少女相比，终究是不同的。她本就比公子年长，到他行过冠礼之后，她在侍妾里头已经多少觉得年岁上有些尴尬，幸而恩宠不减。其后正夫人入门，容姿固然清丽，言谈举止也深具大家风范，想来是称了公子心意的，几年间他身边侍寝的姬妾便所剩无几。到娟娘27岁那一年，有人在她男人面前提起，娟娘年老，容华不在，如此丑陋的面貌怎能侍奉在公子身边，不如遣去为公子调教歌姬，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才华。
　　公子信了。
　　一年后，她与她曾经的男人在花园里偶遇，终于被召侍寝。原以为前途有望，不料过后不久便有正夫人怀上小公子一事，她又被忘记了。这一次她男人为了讨他妻子欢心，索性遣散了所有侍妾，决心再也不亲近其他女子，也包括她。
　　她哭，她哀求，她跪在园子里磕得额头上流血，他始终没有出现。她心一横，只说腹中已有孩儿，问他见是不见，却只得来总管传话，他冷冷道——“我不信。”
　　这一次，她记住了。
　　既然能记住这句话，十五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娟娘笑着告诉曾经的公子而今的顾相：“我已经死了，求你照顾我们的孩子。”
　　他应该不会再吝惜那一点情分了吧。
　　还好没有。顾相百般思虑，最后点头应承：“我派人把她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