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死当 ...
-
在南方的雨季里,偶尔两三日的晴天都是奢侈的,若还碰上了回南天,简直能把人的脾气从暴躁磨到温软。遇着这样的天气,窦迟晚能一天都窝在床上,屋里哪哪都是一股潮湿的味道,人走在其中周身都是湿漉漉的感觉,唯有躺着才能脚不落地、裙不沾尘。
然而当下境况是,家中住了一个正在被追捕的“逃犯”和一个美其名曰要努力工作挑起典当铺大梁的伙计。
如此,窦迟晚便不能在白日里大喇喇地躺床上了。
窦迟晚从箱底的衣服夹缝中抽出一条襻膊,十分娴熟地将宽袖束起,胳膊一露出来,更显得她身板小。
此次回潮时节阿爹不在家,书房里的书便没顾及得上防潮,放得靠外一些的书籍已然皱了,湿湿软软的,一搓就要破掉的样子。窦迟晚将已经软踏踏的书一册一册地从书架上搬下来,准备先移到较为干燥的房间里。
趁着午休间隙,奉甲陪君常去欲来客栈取回放置已久的行李,铺子里只剩窦迟晚一人。
她正蹲在地上把书整齐地摞起来,一名女子走进了铺子里。
无意间瞥见走进来的身影,窦迟晚强忍着因起身用力过猛而带来的晕眩感,小步奔到大堂之中,急忙说道:“姑娘,我们还在休息,请晚一些再过来吧。”
“这位掌柜,我就当一样东西,特别着急,能否通融一下?”
该女子虽着中原服饰,说话也是本地的口音,但五官比寻常家的姑娘都要立体,眉眼间印着异域的美艳,薄唇红润微张,传出清新的气息。同为女子,窦迟晚看着她也失神了片刻。
世间竟有如此鲜活貌美的女子!
窦迟晚抑制住心中的感叹,慢慢解释:“我不是掌柜。实在抱歉,这个时辰我们真的不开张。”说着,指了指地上收回来的招牌,以示自己并非有意推脱。
“求求你了,当多少都可以,只要你能现在收下。”那异域女子抓住窦迟晚一段白皙的手臂,央求道。女子的指尖冰凉,在这潮湿的季节里有种黏腻的感觉。
窦迟晚手足无措,“可是我真的做不了主,我不懂典当行的事,店里懂这个的人出去还没回来,还是等他回来先吧。”
“没关系,我死当,一次性给我些银两就好,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来纠缠的,请你相信我!”
女子眉头紧锁,言辞恳切,灵动的眼珠子焦急地看着窦迟晚。
窦迟晚被打动了。
她感觉到那女子的迫切,不像是骗人的样子,想来是独自在中原生活,无依无靠的人,看见那女子急得眼眶泛红,坚定了窦迟晚要帮她的决心。
“好吧,你把东西给我。”
窦迟晚转身走到高台一侧,拿起倒靠在墙边的一个竹竿,竹竿上有一个向下凹的小钩子,她把竹竿举高过头将木板墙上高高挂着的钥匙勾了下来,打开了柜台门的锁头,走进去,随后笨拙地拿掉窗口挡板,翻开账本,拿起笔在砚台里沾了几笔,穿过小窗口望向那女子,询问她所当何物。
女子拿着当得的钱走到当铺外候着的马车前,似是做了央求的动作,最后驾车的人勉强接过钱,让她上车,最后一引马缰离开了。
窦迟晚端详着收来的瓷瓶,它的模样玲珑秀气,颜色奇美,只是怎么看都觉得是家中日常之物,值些银钱却不算宝贝,她给出的当价是高于心中估价的,为的是解那女子的燃眉之急。
阿爹说,我们总是要心存善念的。
熙熙攘攘的街上,没人会注意到有一个帷帽少年从身旁经过。
君常一身暗沉灰哑,一手轻扶帽檐,倚在欲来客栈外的柱子上,环顾四周,小心避开巡逻官兵的注意。
奉甲拿着一个刻有房间字号的菱形小木牌,大大方方走进客栈。
天字号房里,君常的东西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随时可以拿起就离开的样子,可见他素日里为人谨慎,是十分自律的一个人。可是第一次在万兴典当里见到君常的时候,他是一身破布麻衣,被雨水从头湿到脚,狼狈至极,误以为是个落魄蛮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奉甲心中感叹,提着君常的行囊下楼,将天字号木牌交还至掌柜处,扯下腰间的钱袋说道:“结一下剩余的房钱。”
掌柜的摊开账本,用手指点着一列列查找,最后扬起笑脸道:“客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刚入住的时候您已经把一年的房钱都交了,算算今天刚好一年期满,您不续了?”
“哦,是我忘了,不续了,谢谢。”
奉甲与君常会合,趁着官兵换岗,抄了捷径小道回铺子。
他们刚走到门口,窦迟晚便迎了上来 ,话匣子瞬间打开,将收拾房间时意外翻出来的小物什一一点给奉甲听,还有自己私自收下了一个客人的当品的事,把女子如何惹人怜惜、自己如何感同身受描述出来,希望奉甲看在这些的份上不与自己追究那多给了的钱。
“你刚才说这是什么?”奉甲从柜子里拿出那异域女子的当品,问窦迟晚。
“精致的插花小瓶啊,”窦迟晚极力解释,“你看它多好看,肯定值那么多钱,是我我也愿意花这么多钱买一只这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瓶子。”
“花这么多钱,你还真不能买到这样的瓶子。”
“什么意思?”
奉甲把瓶子伸到窦迟晚眼前,指着瓶体说道:“你看这瓶身,釉层厚实而光滑丰润,釉色绮丽而形态至美,是难得的窑变釉。这种窑变的情况在前朝便有,只是大多数被直接处理掉,鲜少流于市,毕竟普通的被大众所熟知的东西才能给人们带来安心,怪诞离奇的事物只会给人们带来恐慌。不过也有些胆大的人,为了能占据这天下的独一无二,而在‘不详’的舆论压力下留下了窑变的瓷器,渐渐地一些人开始注意并接受了这种‘怪异’,所以在无法控制和解释窑变原因的情况下,每一件窑变釉都是珍品。”
窦迟晚被奉甲这一长串话弄晕了,但是这核心内容她理解了,这瓶子是所谓的“窑变釉”,而这窑变釉是世间珍品。
“这么说我是收到宝贝了?”
“是啊,这么个宝贝竟然被你这小瞎猫撞上了。”
“可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占了那姑娘的便宜。”
奉甲劝慰道:“典当行里师傅不济看走眼是常有的事,何况你是门外人。再说了,再金贵的东西在不懂得它的人眼里便不值钱,说不定在那姑娘心中这也只不过是个‘插花小瓶’而已,你付的钱足矣。”
窦迟晚得到宽慰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讽刺自己呢?
“对了,奉甲,刚才我顺便给阿常收拾了一间房,就在你的隔壁,以后我们三个一起吃饭,一起干活……怎么成死结了?你过来帮我一下。”
窦迟晚在拆襻膊的时候不小心扯成了死结,结口在左肩上,绳结太紧,左手又使不上劲,随口喊了奉甲过来帮忙。
然而窦迟晚背对着门口整理衣裙,没有注意到奉甲已经走出大堂挂招牌去了,独自站在原地的君常回头寻了一眼奉甲的身影,犹豫片刻,便自觉上前为窦迟晚解绳结。
君常高出窦迟晚许多,为了能看清绳结,还稍稍弯了脖颈,指节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探索着绳结,寻找让手指下力的缝隙。窦迟晚想起了什么偏头要告诉奉甲,没想到看见的是君常的侧脸!她惊得屏住气,偶有呼出的气息也是缓而轻的,生怕气息惊扰到身旁之人,眼睛转回正前方看去,再不敢回头。
就在窦迟晚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的时候,身后的人开了口。
“解开了。”
“谢谢。”
窦迟晚将右手环过左肩去接绳口,不经意间还握了一下君常的手指,温暖陌生的感觉传入掌心,她把解下来的襻膊团进手里,回身准确地避开君常,叫着奉甲的名字朝外走去了。
“刚才叫你帮忙怎么不应我?”窦迟晚埋怨道。
“街上太吵,我没听到啊。阿常呢?”
窦迟晚回头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顿感轻松,“可能上楼安置自己的东西了吧。”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阿常的。”奉甲看一眼楼梯,确认君常不在。
“你说。”窦迟晚低头抠着手里襻膊上的点缀珠子。
“今日我同阿常去欲来客栈取东西,看见大堂里坐着官府的人,我便临时决定独自上楼。出门前你还叮嘱我找机会帮他付房钱,可是掌柜的告诉我他已经把一年的房钱交了,并且今天刚好到期。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我认识他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一年,他却已经出现在客栈里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如果说他不是有意接近万兴典当接近你,仅仅是路过躲雨,那么这一早预定好的和刚好到期的客房怎么解释,真的会这么巧吗?”
“奉甲,你不是非常信任他的吗,还怕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没有去问他任何一件事。”
“那是在今日之前。我不问他是不想知道得太多,少知一分便多一分安全,可是你不一样,你待人不设防,所有的人里你对他最好,可是他来临安的真正目的都不能告诉你,让我如何再信他?”
奉甲对窦迟晚是最护犊子的,遇到可能会对窦迟晚不利的事情就会非常警惕,比她爹窦开都要谨慎。
“也许阿常背负着了不得的使命,所以没办法告诉我们,再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伤害过我一丝一毫,你别多心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希望是我多想了。”无奈下,奉甲嘴上退了一步。
窦迟晚忽然想起刚才要问的事情,“阿爹最近没有传消息回来吗?”
奉甲摇摇头,窦迟晚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难过,他安慰道:“这次确实比往年离开的时间要长,你也不用太担心,听说师傅这次跟的商队人数比以往都要多,耽误些时日也是有可能的。”
奉甲宽慰着窦迟晚,可他何尝不担心,只是不想让她心里担着这些沉重的心事,便每次都用确切的语气说出连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话。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年必定与往年没多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