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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当我从熄火的飞船里钻出来的时候,那颗灰白色的卫星正懒洋洋从河流对岸的山坳里探出头来,惨淡的光芒下,我那艘飞船好像一条搁浅在河滩上濒死的鱼,冷冰冰的银白色金属外壳不带一丝生气,一张残破的光能收集板还在歌声中微微颤动着,让我想起了上次星际旅行时看到的情景,波江座的渔民齐声唱一种神秘的渔歌,体型庞大的雪鲸就在这样青铜般的悠长歌声中被麻痹催眠,恍恍惚惚游到岸边,颤微微搁浅在红褐色的海滩上……等等,歌声?有一个泉水般清亮的童音唱着同样悠长的歌,我向着歌声的方向声仰望,于是看见了在山崖上岩洞前唱歌的耶利米。

      几乎被茂密的蓝色藤蔓覆盖的岩洞前,那个肩臂单薄的孩子头戴蓝色的藤环,斜围着半张兽皮,腰间系着一根青藤,高高举着双手,独自站在快要熄灭的篝火前。残留的余烬散溢出缕缕青烟,被微凉的夜风吹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模糊了孩子的身影,唯有那稚嫩的清脆童音穿透了薄薄的青烟和渐浓的夜雾,近乎虔诚地反复吟唱着几个单音节的曲调。他是那样专注而认真,连我悄悄攀着藤蔓爬到他身后都没发现。
      “哎,小心!火星要溅到你的脚了!”语言信号转换其中噼啪的电磁杂音还没平静,我就很煞风景对着他大呼小叫起来……结果,悠长的单音节曲调嘎然而止,像一列完美的简协横波突然抽去了震源,他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倏然跳开转头盯着我,沾着横竖几道泥土的小脸上,清澈的银色眼睛瞪圆了,吟唱时圣子般的虔诚还没有散去,使得他稚嫩的脸庞在青烟里构成一幅奇异的图腾……我则趴在地上一脸无辜地盯着他,没错,就在我冒冒失失喊出那句话之后,身后的岩洞里跑出三四个同样围着兽皮和树叶的人,举着木棍和石刀,不由分说就把我摁倒在地上,他们的力气可真大,所以我只能趴着,龇牙咧嘴地试图解释,那孩子及时帮我解了围:“古拉,他不是敌人!”清亮的声音好像银勺敲击在玻璃上。
      于是,我和耶利米,一个搁浅等待援助的星际自驾旅行者,一个原始星球上对着太空唱歌的小祭司,就在这样的情景下认识了。
      “耶利米,你每天在那块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石头升起来的时候,都在唱些什么?”星际援助队要过七天才能赶到,我没滋没味嚼着一棵对生花序的蓝色小草,据说,这种名叫“柯莎”的植物是他们最好的食物,只有尊贵的人才可以享用——耶利米似乎在他的部落里地位很高。作为回礼,我也曾把飞船里储备的食物带去给他们尝尝,可他们吃了一点,又作了个奇怪的手势把它还给我,耶利米对我解释说,那表示我带去的食物不对他们的胃口。

      “那不是石头!”耶利米像是受到了欺负似的拧起眉毛,带着不可理喻的神情瞪着我,“那是努比亚神的永恒栖居之地,我每天在努比亚神降临的时候诚心诚意向她祈求,祈求她赐予我们幸福——我爷爷是全部落最伟大的祭司,以前是他代表全族向诸神祁福的,可是现在他病了……”耶利米安静地垂着头,用石刀拨弄着即将熄灭的火堆,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说得很清晰,“全族勇士翻过七座大山,撑着独木舟往下游漂了好远,只找到一棵能治病的摩迪参,山洞里还有另外几个生病的受伤的族人,他们一致把摩迪参给了爷爷,然后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北方最深最黑的丛林,说是去森林之神的怀抱里休憩。可是我知道,他们是不想再留在这里消耗大家的食物,于是自己到森林里给野狰当食物……”头戴蓝色藤环的孩子就那么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说着,我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挥之不去的悲伤,“以前,我每天到这里祈求努比亚神赐予我爷爷安康,可是即使爷爷会好起来,走到北方密林中的族人也回不来了,努比亚神没有赐予他们幸福……”孩子抽泣了两声,用沾满灰土的小手翻手擦了擦脸,把头埋进双膝当中。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耶利米。这不是你的努力就能改变的……”从背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突出的肩胛骨因为伤心而耸动,我走过去,心疼地揉揉他蓬乱的长发。
      “可是部落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记得,连柯曾经爬上下游那么高的峡谷为我捉过一只小岩鸥;西山部落进攻时,桑亚被打断了胳膊,还举着石刀搏斗了几天几夜……现在,他们把摩迪参让给爷爷,自己去喂野兽,这根本不平等!和努比亚神告诉我们的不一样!”
      “可是……你也说了,那什么……摩迪参只有一棵……”
      “就是这个坎!”耶利米蓦然抬起头来,瞳子里还滚着泪珠,晶亮地闪烁着,他狠狠拨了一下火堆,一小簇火焰蜿蜒跳动起来,“所以我每天把我的一顿食物献给努比亚神,当她降临的时候向她歌唱着祈祷——请她赐予我们足够的食物生存,足够的衣物御寒,足够的山洞居住,保持部落中依然能够不论长幼,人人平等!”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要阻止他在食物已经很匮乏的情况下,还要白白把一份食物扔进河里的浪费行为。可无论我怎么解释,耶利米只是坚决地望着我,严肃地摇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稚嫩的脸上能有神一样庄重的神情。“不行啊,不行的!部落里一旦有了不平等,再平等起来就很难了……”耶利米一直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么,你是希望拥有足够的吃的穿的用的——还要人人平等?”我和他并排坐下,试探着问。我想起来……当我的祖先还在一个名叫“地球”的星球上时,无数代伟大的先哲都曾为这个愿望呐喊、战斗、耕耘,或者默默无闻,或者轰轰烈烈地努力过——从我的祖先在丛林的山洞里点燃第一把火,建立第一个王朝,杀死第一个奴隶主,推翻第一个暴君,反抗第一个资本家,直到第一次移民外星,第一次星际谈判……这种努力一直没有完全停止,直到将来还会继续。而现在,隔着数万年光阴,数光年距离的太空某个角落,一个岩洞前虔诚而仁爱的小祭司,一个目光清澈的孩子,耶利米,他以稚嫩的声音喊出了同样的话。
      人类数万年的生存史携着风与火的呼啸,血液和粒子的流动,倏然从记忆中划过。星际援助队七天后赶到,我该如何用这七天的时间,把那沉重得要用数万年实现的愿望,来向耶利米诉说?我抱住了头,双眼忽然有些干涩。
      “耶利米,你真的想知道?努比亚神怎样才会实现你这个愿望吗?”我问他。
      瘦弱的耶利米使劲点头,望着我的近乎膜拜的目光让我脸红。
      “努比亚神可能要考验你们很久,很久哦……久得……你子孙的子孙也看不见这一天……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你还是想知道吗?”
      瘦弱的耶利米依然使劲点头,他颤抖着苍白的嘴唇说:“如果您是神派来的先知,还是……请您告诉我一切……”
      先知?我?我苦笑:“那好,耶利米,我将用七天时间告诉你。”忽然想到,这过于残酷的预告,也许会毁了一个孩子,一个部落,乃至一个文明的希望啊……

      第二天,当那颗红色光芒的主恒星从稀薄的云层中跃出,遮住半个天幕,耶利米已经在灰堆前举着双臂,结束了他晨间的吟唱。部落中打猎的勇士拖着木棍石斧,提着箭弩出发了,耶利米也来到了我搁浅在河滩上的飞船前。
      “因为天上只有那么多会被射落的飞鸟,地上只有那么多会被砍中的野兽,只有那么些树上结着可以吃的果子……”我坐在耶利米对面,自顾自地说着,“——哦,耶利米,你不要问为什么,你们的神只赐予你们那么点东西,神都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什么是机器?这个以后再告诉你,总之,神不会因为你的亵渎而发怒,不会因为你的歌颂而欣喜——别皱眉,耶利米,神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它在那时,就只能赐予你们少得可怜的东西……
      那点东西无法养活全部落的人,但是部落要一代代延续下去,于是有限的东西就集中到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最聪明的人,最尊贵的人那里。剩下的人可能会死去,用自己去养活密林中的野兽,再用这些野兽来使部落延续——耶利米,别哭——神的赐予只有那么点,有时可能一个人都养活不了,整个部落都会死去——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战争和掠夺就这样产生了,那是整个部落死去之前的惨烈挣扎。获胜的部落继续活下去,残败的部落在战俘的哀嚎和奴隶的伤痕中无声无息消失。活下去的人少了,神的赐予看起来就多了,一旦活着的人繁衍出诸神无法养活的数量,生存的挣扎,血腥的掠夺就会重演……部落的酋长开始为了个人的目的,掌控着部落中其他人的生杀大权——耶利米,别摇头,我知道你们的酋长还不是这样,但下一代,下下一代……总有一个酋长会变成这样,人人平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哦,耶利米,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这样要过很久很久……你们的努比亚神才会赐予你们多一点东西……那时,氏族制度已经在每个山洞里扎下了根。“
      耶利米的双眼拥挤着大颗泪珠,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泪光闪烁着,好像在流动:“只有这样……努比亚神才会赐予我们更多吗?”他苍白着脸问。
      “……是的。”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但我的回答没有迟疑,哪一个文明能逃得过呢?
      直到主恒星像一把火熊熊燃遍了整个天空,耶利米才浑身僵硬地站起来离开,还是那么单薄的身影,我却感到这孩子内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枯萎了,怎么浇灌也无法再度萌发。我想,耶利米明天可能不会来了。

      第三天,渐渐浓密的云层层叠叠盖满了我的视野,铅色的云层奔涌着,恣意流动着,偶尔,主恒星的红光把某片乌云照得通体透明,好像气体的岩浆在疯狂滚动。耶利米依然在尽职地吟唱着,尽管我听出他一向清亮的嗓音有一点干涩。
      出乎意料,耶利米还是来了,眼圈有些发青。
      “你真的打算继续听我说下去?”我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对面。
      他咬着嘴唇,点点头,笨拙地摸索着,试图用一个最牢靠的方式抓紧杯子。
      “……不知道是因为你们的努比亚神先赐予你们更多的东西,还是因为高低等级的分化使一小部分人先得到了诸神的眷顾,总之,你们的努比亚神这时才会更慷慨一些——耶利米,你记得吗?当你把吃剩下的果核随手丢弃在树丛,当你把一株枯黄的秧苗随意搁在水边,过一些日子,你会发现那里已经长出了一株新苗或者一棵野粟;当勇士们血洗野兽的巢穴,带回还未长出爪牙的幼兽,用枯藤随意地拴在岩洞附近,过一些岁月,你会发现在人们注视下长大的幼兽已经褪去了凶猛和锋利——耶利米,这就是你们的努比亚神对你们的眷顾呀——咦?为什么摇头?没错,战败的部落被成批的处死了,找不到食物的族人饿死了,没有多余的人会注意那些恩赐,但那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事了……”一阵闷雷由远而近,隆隆碾过天边,像原始的鼓声敲击在心灵,乌云遮住了每一寸光明……
      “——因为人与人不再平等了,他们带着不平等的烙印一代代活下去,不会像过去那样自由地死去——耶利米,不要流泪,这是每个文明不可避免的轨迹——战败的部落不会死,他们像被俘虏的猎物那样,被捆住手脚,被夺去自由和尊严,被迫进行艰苦的劳作:他们要在鞭子下去浇灌那些新苗和野粟,他们要带着刑具去喂养那些岩洞附近的幼兽,这样神的恩赐才能体现出应有的作用:高贵的人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去采集野果,英勇的战士再也不用拼尽生命猎捕野兽——神的恩赐开始发挥作用,那些被你们忽视的草木和幼兽一代代神奇地生长繁衍,驯服地成为你们生存的财富——耶利米,你问我什么是财富吗?财富只属于拥有它的人,不属于大家——你头上的花环是你的财富,你颈上的贝壳项链是你的财富,你身上的狰皮是你的财富,在将来的将来,那些被永远夺取自由的战败这也是属于一小部分人的财富,他们空有人的形体,却没有人的权利和尊严,他们像枯叶一样被随便清除,像半块兽皮那样被随便交换,像一根野草那样被随便折断丢弃,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那一小部分人而艰苦劳作,他们是那些人活的工具……”
      “不——!!”大雨倾泻而下,耶利米哀嚎着打断了我的话,“如果要那样,努比亚神才肯赐予我们更多,我们宁可不要她的赏赐!”泪水在他脸上流淌成湿漉漉的一片。
      “那你们就永远只能整个部落整个部落的战死、饿死!想从神那里拿走更多,每个种群最初的平等和友善就是祭品,耶利米,请你记住那些没有自由的人的名字,没有他们,所有的文明都没有未来,所谓高贵的人踩着他们的血肉向上爬,建立起第一个‘国家’,对了,那像一个极大的部落,血缘或远或近的人在一起,分成若干森严的等级,而大多数比枯叶还要低微的人,他们的名字,叫——奴隶!你是这个文明的先知,请你记住这个名字……”
      一声惊雷炸响在头顶的天空,像是一声压抑的怒吼。随之而来的闪电瞬间亮了,像是鸿蒙初开时天神最耀眼的一道剑光。闪电的光芒中,耶利米浑身颤抖得如同风雨中的一片树叶,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耶利米,勇敢的孩子,你已经以莫大的勇气,知道得足够多了,如果你不愿意再听下去,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我过几天会离开。”我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仰头望了望天,“这样的天气,你们应该认为是神发怒的预兆吧?”

      倾盆大雨下昼夜不停地下着,不时有锋利的闪电撕破夜空,碗口粗的树枝被雷劈断,卷进河流的漩涡再也不见了。满地满山的枯枝败叶被浸泡在雨水中,成为粘稠的蓝色糊状,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风雨中,我依稀又听见了那青铜般的祈祷歌,人们齐声祈祷,带着膜拜的恐惧,带着敬畏的焦虑。我想,他们看来,这一定是神在对卑微的生命发怒。
      第四天,雨没有停的意思。河水上涨到河滩上,随风声冲刷着河床,向我的飞船搁浅的地方涌来,又不甘心地退回去。
      耶利米居然又来了,浑身湿透打着哆嗦,声音沙哑,脸上带着祭献般的神情。
      “孩子,这样的天气,你不应该把时间花在听我闲话上,岩洞里的积水等着你处理;出征的猎手等着你的祈祷;发怒的天神等着你用歌声抚慰……更重要的是,雨水会冲走你们的一切,部落里的每一村土地,都等着你们动手捍卫和巩固。”
      “可是,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听着,只有知道了一切,才能应对要发生的一切。” 耶利米除下身上披着的树叶,牙齿打着颤。
      “那好吧,我今天说得短一些——其实,我今天要告诉你的时代相当漫长,在我们的文明中,这个漫长的时代曾经看上去像没有黎明的夜晚一样,望不到头,它一度是黑暗的代名词。这个时代的一切,所围绕的,都是——土地!是的,耶利米,不用那样睁大眼睛,请你记住——土地,既是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又不单纯是。
      记得我昨天告诉你,当一小部分人把失去自由的战败者世代作为自己的财富,努比亚神的恩赐就开始发挥作用吗?谢谢,你记得那么清楚,那你还记得,那些财富从哪里生长出来吗?是土地。果树和野麦子从土地中生长,驯服的兽群在土地上繁衍。名为‘国家’的组织稳固地建立起来,当他们践踏着奴隶创造的财富达到了一个限度,就不得不寻找新的方法,请求神再多一些的给予——耶利米,你大概猜到了,你们的努比亚神新的恩赐,就在于土地——高处的人松开了众多奴隶的绳索和镣铐,他们作为一小部分的私人财产,被牲口一样看待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看起来重新有了人的身份——耶利米,不要笑得太早——有形的绳索松开了,无形的绳索依然紧紧锁着他们,那就是土地!“飞船外,雨不停地下着,没有停止的迹象,黑沉沉的乌云仿佛会一直压在头顶。
      “国家一代一代延续,生命一代一代繁衍,无数的战争可能摧毁了无数的国家,也成就无数新的国家,在那段漫长的黑夜里,不论是哪些人站在高贵的位置,他们都会尽最大可能去占有土地,因为占有了土地就占有了一切。广大松开绳索的人被捆在土地上,他们一代一代弯着腰,佝偻着背,面对着土地劳作,希望从土地中得到生存的一切,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命——耶利米,你不相信吗?神把希望的种子埋在土地里,但只有那时,你们才会找到它,从土地中,没错,就是从你们脚下的土地中得到能够喂养你们的一切……”
      耶利米出神地听着,然后抬起银色的眼睛整整望着舷窗外阴沉的雨幕,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那么,这样黑的天会亮起来的吧?雨会停的吧?既然努比亚神会把希望的种子埋在土地里,又怎么会让与水和河水把土地连着希望全都冲走呢?”
      “神常常爱和人们开玩笑,所以很多时候,我并不相信它。”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所以快去和你们的勇士一起,把你们的巢穴移到高处吧,只有站稳脚下的土地,才能得到可以眺望远方的地方。”耶利米可能不完全听懂我的话,但他仍然认真地听着,银色的眼睛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像一小簇透明的火种。
      那天晚上,岩洞中的人们疯狂地在大雨中高歌狂舞,浑然不顾雨点像神的鞭子那样抽打在他们身上,仿佛要挥霍自己的生命作为祭献的牺牲。然后,他们在少年祭司的指挥下陡然安静下来,蓦然又务实地为了搬家而忙碌着。

      大雨下了两个昼夜了,我打开了飞船里的除湿装置,依然能感到扑面的潮湿气息。河水暴涨,形成无数湍急的漩涡,像无数贪婪的饥饿猛兽,吞噬着卷入河中的枯树。大大小小淹死的动物尸体在漩涡的急流中泡得肿胀。
      第五天,河水淹到了我的飞船,耶利米和他的族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低声议论着,是不是我对耶利米透露的太多,触怒了神。我帮他们把巢穴搬到高处的几棵千年巨树上,他们用树枝支起简陋的窝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望着我和我的飞船。
      回头看看,我那搁浅的银白色飞船像一棵金属种子静静泡在上涨的水里,在原始的山林中,像一座小小的世外孤岛。唉,和他们解释我的飞船不怕水淹是更艰巨的事情,姑且耸耸肩,任由他们随便去猜想好了。
      “不用那么紧张,耶利米,雨总会停的。你们会从雨水冲刷过的河滩上找到更多食物。况且到了更远更远的日子,那时的人们会发现,还有比土地更重要的东西。”虽然穿着防水衣,看着一串串雨水箱流淌在玻璃上一样,顺着衣服的皱褶往下淌,我还是本能地找了块相对干燥些的地方坐下,再看看安静地坐在泥水中的耶利米,真是惭愧。
      “比土地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耶利米哑着嗓子问。
      “啊,说来话长——当然,我每天告诉你的事情都是说来话长的——耶利米,你想一想,你们除了收集食物填饱肚子,缝制树叶和兽皮温暖身体,还会收集些什么东西呢——雕刻石刀和石斧、在烧制的陶器上绘画、用兽尾把贝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我还看出来,脖子上挂的贝壳越多,说明他在部落中越受到尊敬,是不是?”
      “耶利米,你不要笑,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也不是很久,大概是我和你说的第三天黎明,会有一种东西出现,它也许一点也不好看,它也许在你们看来一点用都没有,和一片枯树叶没什么两样——但是,远的,近的,每一个部落;高贵的,卑贱的,每一个人,他的地位和价值,都在于他拥有那种东西的多少,那种东西就是比较衡量每个人的工具——喏,就和你们岩洞口,用来比划每个人手腕长度的那根草绳一样——耶利米,也许你不怎么明白我的话中所有的词语,但你是这个文明的先知,请你记住那种东西的名字——货币。”我停顿了一下,蓦然发现,雨好像渐渐小了,雨水连成一线淅沥沥地落下。
      “货币在第三天黎明就出现了,但我这才告诉你,因为,直到今天,它才成为无可争议的主宰,它飞速地在人与人之间以各种形态传递,像最冷天气里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衡量着万物珍贵还是卑贱——啊,耶利米,你问它怎么能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那么,我要向你解释另一样东西——机器,第二天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是机器,嗯……我这么和你说吧——当你们把木头削去旁枝,磨光树皮做成木棍,再把好几根木棍垫在大石块下面,然后用一根长杆撬动它,木棍、藤绳、长杆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机器——使你们不必接触大石块,就可以推动它。在遥远得做梦都不到的将来,会出现复杂得你们无法想象的机器,轮子带动别的轮子旋转,长杆带动别的长杆运动,它或庞大,或小巧,或繁复,或简洁,人们在机器这头操纵它,机器那头很远处的东西会有相应的变化……操纵者和被操纵者甚至可以隔着千山万水。”
      “货币、机器、自由的劳动者就构成了那时的世界——耶利米,你问那时的劳动者为什么能够自由?土地不重要了吗——孩子,土地一直都很重要,但直到那时,你们的努比亚神才会赐予她的子民更大的力量,那时只要少部分人在土地上,就可以从中获得养活所有人的一切。剩下的人被夺去了这个无形的枷锁,也被夺去了立足的地方,无处可去,当然就自由了——耶利米,你先不要为他们的自由而高兴,那时,货币和机器依然是少数高贵的人拥有的,更多的人除了自由一无所有,只能用自由去换得生存所需的财富。无处不在,以各种形式传递的货币就衡量了他们的一切,成为他们献出自由的唯一目的——耶利米,你说,货币岂不是成了他们又一个新的枷锁?有形的枷锁揭开了,但拆开无形的枷锁,恐怕需要更长、更长,长得无法想象的时间……但在那时,人们从神那里摄取到很多很多的东西,人们开始怀疑神的能力,人们甚至可以做到一些神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们对神的信仰开始动摇——耶利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我的讲话中,不知不觉,下了三天的大雨停了,沉重的乌云的缝隙中,透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耶利米和他的族人迅速开始清理岩洞,把淹死的动物的尸体拖上岸,在我的帮助下,他们升起了一堆火,当天晚上,那颗灰白的卫星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围着火堆,转着圈,耶利米用他清亮的嗓子高声唱着什么,大意是希望努比亚神睁开智慧的眼睛,把快乐和希望带给尽量多的人,不要让多数人在少数人的笑声中流泪……歌声竟然带着些许悲怆。

      第六天,乌云渐渐散去,主恒星火一样的光芒穿透了轻薄的云彩,河水平静下来,慢悠悠地退下去了。围着树叶的女人用骨刀和骨针刮着兽皮上的青苔,胸前刺青的男人用石斧和石刀把野兽的尸体剖开架在火堆上。耶利米坐在岩洞口,聚精会神地低头挑拣了草药在陶罐里熬制,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而我和星际援助队再度取得联系,他们承诺明天就能赶来帮我把飞船修理好。洪水退却后,主恒星照耀下的大片荒蛮像浴火的战场……
      “您昨天告诉我,到了货币和机器盛行的时代,人们会怀疑神的能力,动摇对神的虔诚信仰,是吗?”不知什么时候,耶利米又站在了我面前,两手都染的草汁。
      “啊,是这样,没错。”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为什么会那样呢?他们不怕神会降罪予他们吗?”少年祭司的眼睛亮亮的。
      “不为什么,就像上游的暴雨不停止,河水涨到了一定程度,就自然会在下游冲开新的河道一样。你们为什么崇拜神?甚至要把生命祭献给她?不就是因为神有你们无法达到的能力,能做到你们无法做到的事情吗?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当大部分人也能做到那些事情,也具有那些能力,他们还用得着对那个一直神神秘秘看不见,本事也不过如此的神如此敬畏吗?”我笑着对他说,“比如说我,能做到一些你们的神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我不是神,只是一个文明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影子而已。”
      “那么,”耶利米的眼睛更明亮了,“你们那里,是不是像我梦里做的那样,有足够的食物生存,足够的衣物御寒,足够的山洞居住,不论长幼,人人自由,人人平等呢?”
      “不是,耶利米,还不是那样的……又过了很久,虽然人类平等地过了几万年,又不平等地过了几万年,看上去好像差不多,可是文明成长的痕迹,都是在有人带着枷锁的几万年之间留下的,所以,你的梦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当机器和货币的时代也渐渐成为回忆,高贵的荣耀就不再只是少数人的享有,而将为绝大部分人所拥有——是的,耶利米,那是一个勤劳而务实的时代,只要你有普通的能力,就无需再为生存担忧……也有不少人为了更强的能力不择手段,那些人与其说是留恋用能力换来的东西,不如说是陶醉于俯视大多数人的感觉,说到底,他们还是贪恋旧时代的气息——多数人带着有形或无形枷锁的气息。所以他们必定会重重跌落……再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人们情愿或不情愿地又大致重新站在同一高度,那时,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都有足够的理由很好地生存下来,都有足够的能力合理地改变身边的环境……耶利米,那也许就是你对神祈祷,你梦中所求的愿望吧……”
      “要那么久,那么久啊!”耶利米垂首沉吟,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少年忽然跪了下来,攥住了我的手,我惊异于那么纤细的人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对我喊着,“可是,可是,我不像人们互相仇视,互相欺压,我只要人们像现在这样,不知何谓高贵,何谓低贱……只是我还希望,他们再也不用为生存发愁而已,仅仅这一个小小的附加愿望,中间只能经过那样的几万年,没有别的办法吗?!”
      “你这个愿望可一点也不小哇!”我想我太残忍了,我的话足以让一个文明的先知绝望,可我还是点了点头:“耶利米,你记住,你们崇拜的神不是万能的,她的祝福只能一部分人一部分人的给予——换句话说,你们的成长也不在一瞬间,现在你们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以惶恐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劳作,为三天的大雨诚恐诚惶,也为数日的干旱惊慌失措……然后你们改变世界的手段,只能一点一点地增加,人们重新平等起来,只能任凭时间一个世纪连着一个世纪,十个世纪连着十个世纪地流淌……也许很久很久以后,久得……你们立足的山峰早已深深埋没在泥土之下,远方的河谷变成了山峦,重新平等起来的人们——你们子孙的子孙会想起你们,为了他们的重新平等,他们的祖先经过了怎样艰难的跋涉。
      耶利米,六天前,你跟我说过,你们受伤的族人把草药让给了你爷爷,自己走向密林喂了野兽——虽然你爷爷依然没有活下来,但那些族人并非走得毫无意义——耶利米,你要记住,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抬高你爷爷的地位,而恰恰是为了很久很久以后……久得他们的子孙做梦都无法梦到的一天,所有的人都能健康快乐地生存下去,再也没有人需要担心生存物资够不够多……耶利米,神不是在保佑着你们,只是在注视着你们,到了那时,她也会对你们子孙的子孙微笑的……“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然后我们一起爬到了最高的山顶,主恒星像不灭的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自从我迁居到冥王星的地下城市以后,好久没有感受这种光和热了,那样火热的光芒灼痛了我的眼睛,我伸手遮在了额前。
      忽然,有一道闪光的痕迹掠过了那支火炬,我知道,星际救援队的飞船要进入弦曲线飞行阶段了,我的同伴就要来接我回去了。“耶利米,我明天就要走了,也许不会再来……你们无论如何,不要绝望啊!如果你不高兴,就当我的话是一阵风,从你耳边吹过去就算了吧……”我对这个孩子说,苦笑着觉得自己这话也许说得太晚了。
      耶利米也同样把手遮挡在额前,却分明有一道晶亮的痕迹挂在他消瘦的脸颊,我弯下腰,想看看他的眼神里究竟是失落、绝望、希望,还是茫然,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的眼里只是满满地闪烁着泪光,在恒星的照耀下,反射着无比耀眼的光彩。

      第七天,星际援助队的同伴在微薄的晨曦中如期降落,当岩洞中早起的人们敬畏地四肢伏地向飞船跪拜时,耶利米只是守着微弱的火堆,擦掉脸上的泥土,以平等的姿态和礼貌,作了一个祝福的手势,对我们微微地笑着。
      “你这七天在干嘛?就和这群野人耗在一起?”援助队的同伴问我。
      “我也没做什么,就给那个孩子讲了个长长的故事。”我笑着,对耶利米招手。
      “七天?七天都足够上帝都创造一个世界了,你居然只讲了一个故事!”
      “是啊,我只讲了一个——上帝用七天时间,毁掉自己光环的故事。”我忍住笑,告诉同伴我给耶利米讲了什么,我知道自己省略了很多东西:关于民族、关于战争、关于政治、关于科学、关于宗教、关于文化……因为那些历史的副产品带来的沉重感只属于那个背景下的人们,既不属于先知,也不属于旁观历史的后来人,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你梦又做多了么?世界大同,人人自由平等富足?!”同伴收起揶揄的笑容,皱起眉头严肃地盯着我,“从纸张印刷品信息到二维屏幕电子信息,从电子信息到全息图像信息……每一次信息更新换代,都少不了这几字节蛊惑人心却更本没有实现的梦话!每代社会学家都痴人说梦地幻想过……结果几万年来,从地球上的贫民区,到我们现在住的冥王星不见光的地下城,不都在看着这些,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海市蜃楼?忍受着机器人罢工的不公待遇,看火星上那群高高在上家伙的冷脸?”他苦笑着猛烈摇头,“现在你和一个还没开始文明历程的部落说这些,我是该赞赏你的执著理想?还是该嘲笑你的幼稚无知?”
      “不,我没像你看得这么透,我只是把我们的祖先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事情告诉那个孩子,也许他们会在遥遥无期的过程中绝望,也许他们会在时间的历程上向着极远处的希望追寻,谁知道呢?要看他们自己怎么想——嘿,耶利米——”我向那个目光和歌喉都如明泉般清亮的小祭司招了招手,“我要回去啦,回到我住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啦——你会怎么和族人传唱我告诉你的一切呢?能告诉我吗?”
      耶利米像山鹿一样轻盈地跳下岩石,大大方方跑到我们面前,脖子上的骨饰和贝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的歌声像信号场盲区中唯一清晰的波束一样,不急不缓地穿透了虚空;他的声调异样地顿挫着,很平静却又像压抑着汹涌的感情;他皱着眉头,目光是那么深,以至于我甚至无法判断,耶利米唱的是福音,还是哀歌:
      “平凡的云,临照了星光,便成光明的海。
      平凡的人,聆听了传说,便要束紧自己的心。
      神说,极远之地,众人皆平等,众人皆无生之哀愁
      ——于是天地众生一起跋涉:
      或疾如岩鹿,或慢如腐虫
      受尊崇者,你不过是提早享受了众人都应获得的恩泽;
      有财富者,你不过是提早承载了众人都要抛弃的负担;
      拥权势者,你不过是提早披挂了众人都要躲避的寒冷。
      无闻者,簇拥着人群便得到温暖;
      悲观者,歌吟着神谕便得到希望;
      战胜者,放开了刀斧便重获仁爱。
      ……
      神说,极远之地,众人皆平等,众人皆无生之哀愁
      唯有天地众生一起跋涉……“

      当时,我就是在耶利米那不知是福音还是哀歌的歌声中,拽着目瞪口呆的星际援助队同伴,乘着修好的飞船回来的——当然,走之前,我几乎把飞船里所有的物资都搬出来,送给了耶利米他们部落,我知道他们不会用,只会用膜拜的眼光远远望着它们,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他们对我的来到,对传说中的世界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而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这样他们才会向着那个过于遥远的世界追寻,尽量不会夭折在半路。
      ……很多地球年过去了,我依然住在冥王星拥挤的地下城里,长年见不到日光,我会怀念耶利米所在的那个偏僻的星球,主恒星那么红,那么亮,那么温暖,像不灭的火炬燃烧着天际的云彩……这里的电磁信号断断续续总是不太好,平时接收的三维全息图像都是支离破碎的。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用这样模糊的信号,和这里的孩子们说着同样的话:
      “……后来吗?我又去过那个偏僻的星球几次,听说有一年,主恒星像火球一样把那里的花草树木都烤得焦黄,不知多少部落因此而长途迁徙,也因此向同样走投无路的部落举起刀斧,耶利米那个部落也不能幸免……当地新的部落首领说,成为奴隶的战俘中有一个奇怪的青年,无论主人怎么折磨他,抽打他,他死命保护着一些据说是神赐予的新奇玩意儿,向身边的所有人说一些奇怪的话,唱一些奇怪的歌;无论怎样繁重的狩猎、劳作、捕鱼都不能压垮他……开始,只有和他原本同一个部落的奴隶听他说的,但那些奴隶渐渐都死去了;后来,他的主人们也开始听他不再清亮的歌唱;再后来,他在一次洪水中被冲走了,再也没有找到,大家都说他死了,只有一个孩子说,他是被神接走了。

      总之,那个名叫耶利米的奴隶再也没有回来,而他那些奇怪的话还在附近部落之间流传:
      ‘……很久很久以后,当低陷的河谷隆起成为顶天的山峰,当参天的大树被深埋进地地变成石头,当海水淹没无尽的森林青山……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谁也不仰仗谁;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谁也不依附谁;每个人都是满足的,谁也不用为生存所需的一切发愁……
      虽然我们子孙的子孙也无法梦到,虽然我们后代的后代也无法看到,但那一天终会来到,那是每个人都可以和努比亚神一样伟大,神也会对每个人微笑。
      所以,为了每个人都自由平等的那一天早一些来到,请告诫身边的人,不要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过于比别人高贵或低贱;为了每个人都富有满足的那一天,请告诫身边的人,不要把自己有形的所有物看得过于重要。因为大家终究要拉着手,站在一起,当加在一些人身上的有形枷锁打破的时候,希望更多人心上无形的枷锁也能尽早打破。
      虽然我们子孙的子孙也无法梦到,虽然我们后代的后代也无法看到,但每个人都平等、自由、富足的那一天确实存在,它终会到来。‘“
      然后我会对那些孩子们说,连那些站在文明门外的部落都相信那一天的到来,我们,跋涉在文明之路上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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