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书》风过南国

5、五

　　答程公书

　　注：写于嘉定十八年。

　　十五年来，孑然一身，客宦京华，几度浮沉。今将远谪，接阁下书，叙此平生。默之惘然，如隔世之人。
　　前夜梦回故园，晨露微滋，芭蕉轻卷。轩窗似旧，曦光湛然，而仆犹幼童。家姊坐窗下，对镜梳头。素衣淡妆，云鬟委地。抱仆置膝上，亲为课诗。仆手进梳篦，欲语而无言。伊莞尔曰：“何作戚色？人生既短，焉得自苦如是？”
　　既觉，长夜未央，窗外竹露滴落太湖石，泠泠有声。披衣独坐，回思前尘，倏忽十五载，似真非真。庭前檗树，初入京时尚不堪把，今浓荫如幄矣。忆廷试前夕，阁下于此书“檗下琴”三字。仆犹不解，阁下笑曰：“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耳。”酽茶最苦，而味最清，人生亦复如是，而自苦不然。昔日不谅，实不自谅。自苦不足，又强人同苦，何其愚也。此时凝想，不免自笑，而思之怃然。仆之罪愆，何可胜言，而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因彼而悟此，所得远逾所失，不亦幸乎？
　　人生于世，相知有几？忝列庙堂，更乏知交。自与阁下相绝，平生师友，契阔殆尽。堪与语者，唯允谦一人而已。而阁下变法，彼屡次上奏力阻。仆处其中，每有异同之论，动辄得咎，见罪于众。阁下尝寄札云：“君行无益。不如稍自韬晦，应时顺便。虽不获用，亦当免祸。”然仆质性愚钝，疏于世故，不宜鞍辔，更非治才，自当敬避贤路。今允谦自请外任，仆亦远谪，诚早料其必然。而阁下致札，实非意料。云缄字句，怅然如何。苏子卿诗云：“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以苏李莫逆之交，尚有此言。况与阁下存一段风波，恩怨纠葛，徒唤奈何。
　　阁下念悲仆之远也，殷殷相慰，感何可言，然仆并无伤谪之意、不遇之恨。以阁下之通达，何不以仆未尝及第，尚一介布衣耳？幼读山水志，知云州水产殊丰，多醴泉、芝草，酒酿亦醇，心向往之。奈何尘网婴身，但可遥想。今得命驾诣此，岂非缘耶？且仆既无亲眷之累，性亦疏懒，宜归于山野草木之间，筑室种果，忝以五斗米糊口。泛扁舟于万顷江湖，优游自惬，其乐岂可胜言，当为仆贺。至于山川之阻、道路之遥，亦非所虑。《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真苦之苦，则必不谓之苦矣。《诗》又云：“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世若得一知己，则天涯比邻、海内兄弟，夫复何求。阁下音书，有子云笔札之妙，于千里外得奉，亦可乐也。忆幼时阁下有诗云：“溪山多旷寂，可避帝都尘。”若他年阁下倦宦致仕，愿往云州僻壤一游，当为置村酿、菰米、鲈鱼，以待携手。
　　岁已暮矣，白露渐零，凉风天末。书不尽言，惟起居珍摄，期以明朝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