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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杨柳心(二) ...

  •   天朔九年,七月十五,夕阳如火。
      很多天都是安宁的,现在住的帐篷没有原来的大,晃来晃去人也只有两个,可好东西却源源不断地送来。今儿说是右贤王的心意,明天就有林宝儿呈献的感激,总之,小毛毡篷子里挤满了各类豪华摆设,恍若还在长安的大宅深院里。
      隔着黄花梨六扇屏风,听不到任何动静。
      大概他在看书,或者运功疗伤。我放下算筹,身子歪歪地陷进宽大的躺椅中,闭上眼养神。当初拓跋士兵扛进这个躺椅时,我就两眼发光,终于,终于,不用再每夜提心吊胆地昏昏睡去,第二天清早睁眼看见一张咫尺之距的如玉脸庞,然后眼皮抽搐。
      对于这中怪异的行为,我只能将它归结于非典型梦游,大概由于多年的娇生惯养,自己潜意识中不肯吃苦,所以入睡后,因不能忍受缩在角落而没有温暖床铺的折磨,会主动地挤上那一方小小的矮榻,然后……
      一切在各种慰问物品进帐后发生改变,用屏风将帐篷一分为二,以刻苦学习阵法为理由闭关修炼,窝在躺椅里,果然再没发生非正常行为。

      “丫头居然在偷懒!”清润笑声在头顶响起。
      我急忙睁眼抬头,帐篷顶子上的一块毛毡已被掀开。泓先生纵身跃下,手指轻弹我的额头:“浪费光阴,不好好学……”
      “晚辈洛谦见过无双公子。”洛谦绕过屏风,对泓先生施了一礼。
      “岂敢令洛相折腰!”泓先生面容清冷,袖底生风,托住了洛谦下拜的手肘。“只不过有几句私话与徒儿一讲,还请洛相回避片刻。”
      洛谦黑沉眼眸扫过我,淡淡浅笑:“那晚辈便不再打扰了。”说完就掀起毛毡出了帐篷。
      我把弄算筹,吟吟笑道:“丫头学得可认真的,任先生考!”
      “不要扯开话题,他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吗?巴巴地向着人家……”泓先生琥珀眼眸颜色深沉,盯着我絮絮说了一会儿,忽尔叹道:“丫头人大了,心也留不住的!算了,还是先办正事,把天权阵法九九八十一种变化的图纸给我看。”
      我依言将画过图纸的一册纸递给泓先生。
      泓先生略略翻过几页:“丫头,起个誓吧!”
      虽然不明所以,我仍旧照着泓先生的话,举起右手,对天起誓。
      “好,我说一句,丫头跟着念一句。”
      “丫头知道。”
      “天权门弟子上官扶柳面北对诸神起誓,受之天权,宁死不滥用,否则天雷焚身,魂魄无存!”
      “天权门弟子上官扶柳面北对诸神起誓,受之天权,宁死不滥用,否则天雷焚身,魂魄无存!”
      泓先生缓缓放下手臂,抚过我的头顶:“扶柳,记得你的誓言,以后不论怎样切不可因为私情而枉用天权。”
      我点头:“请先生放心!”
      “也包括他。”
      “丫头明白!”
      “他的野心太大,所以记住今日立下的誓言,不因他而开杀戮!”泓先生淡淡地说,琥珀眸子却射出强大的压迫目光,盯着我不禁背脊生凉。
      “丫头,可曾记得天权来历?”
      “武乡侯言:此乃上天之权,吾等凡人慎用!”
      泓先生轻拍我的肩膀,似乎是一种仪式的传递:“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这句话,慎用,用之不慎,便有天谴!”
      “丫头谨记一辈子!”
      “好,那枚天权玉牌带在身上吗?”
      “在,没有离身过。”我从胸前取出玉牌。两寸长一寸宽的羊脂白玉,一面雕龙,一面刻字。
      泓先生接过玉牌,眼神复杂,手指回来摩挲一会儿,忽尔坦荡一笑:“真是年纪大了,担心这担心那,连性子也放不开!”又望向我,笑道:“上天注定也好,上天谴责也罢,我诸葛泓便将它传给丫头!管它天翻地覆海潮翻滚,我自问心无愧笑对天地!”
      泓先生手掌一翻,露出一枚小巧银刀。刀锋淬寒,轻轻贴上先生手指,便立即有血丝涌出。泓先生面色肃容,用带血的手指轻轻描绘着玉牌上的“天”字。银刀突转,对着我,泓先生吩咐:“割破手指,血书权字!”
      刀刃划过指尖,几乎没有丝毫痛感,血顺着锋刃滴进土里,很快不见,寒锋依旧,似乎不曾沾染血迹。
      沿温润玉痕写下“权”字。
      最后一笔落下,羊脂玉像是松软的土地,将鲜血吸尽。玉质清透,血丝丝渗入玉中的流程清晰可见。一点一点地晕染,最终将整个字浸成鲜红色。
      天权!上天之权!
      “丫头,跪下!”
      我低头缓缓跪下,面容肃静。
      泓先生将天权玉牌郑重放入我掌心:“先祖在上,今日天权门第十六代门主诸葛泓正式传位于第十七代门主上官扶柳!”
      我猛然抬头,直直盯着泓先生:“先生,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不必推辞,其实我最初也并非想传给你的!”泓先生轻叹:“当初一心一意教导去疾,原本指望着他……可惜啊,深陷了官场,再也不是年少时不染污泥的人……”
      垂下眼眸,握紧玉牌,我字字坚定道:“上官扶柳决计不以天权阵征战四方,乱造杀戮,换取自身权势!”
      “起来吧!想用也用不了!”泓先生弯腰扶起我,他琥珀色的眼珠散发处柔泽光芒,像是雨后的湖泊。“丫头,学了所有的五阵,你觉得可以将它们融合成天权阵吗?”
      “不能!五阵相互牵制,根本融合不到一起。若是强行糅合,怕是要……”我摇头。
      “强行糅合,五阵相冲,逆天而行,必是阵毁人亡!”
      我不解:“这样岂不是不存在真正的天权阵?”
      泓先生浅笑,眼眸转向玉牌:“先祖武乡侯创了一套流回诀,引导五阵相融。只是这套口诀不传天权门主,而在公输家代代相传。所以几百年来,天权阵法极少现于世间。”
      “公输家?”
      “巧手夺天功的公输家!将来丫头有机会遇见将玉牌交给公输传人看看,他自会辨认真伪。只是他说不说出流回诀,却是他自己的事,天权门主也勉强不得半分!”
      “难怪天权阵几乎没有现世过……”
      “我也遇见过公输家的倔老头子,只不过他看我不顺眼,不肯告知我流回诀!”
      低头瞧那天权玉牌,已经恢复成了白如玉的模样,再也查不到一丝血痕。大概是武乡侯认为天权阵杀气过重,所以才弄了许多怪规矩……
      “洛相怎么单独在帐外吹冷风呢?”声音娇脆,是林宝儿。
      “看看拓跋拜火节的胜景。”
      “洛夫人没有陪着吗?”
      “她有些乏,不想吹风。”
      一问一答,有条不紊。
      “竟然是她来了。”泓先生神色一变,纵身一跃,抓住帐篷顶上的绳索,双脚轻巧一勾,便靠着绳索定于空中。
      我也立即正身坐下。
      帐帘随后就被人掀开,林宝儿款款行来。
      我轻翻着案几上的书,低头浅笑道:“宝儿妹妹怎么不陪着太子参加宴会,却反而到我这冷清之地。”
      林宝儿并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秀眉皱得极紧,似有沉重心事。她欲开口说话,却又是不发出半点声音,如此反复几次,终是一咬嘴唇,将一卷羊皮纸抛在长桌上,切声道:“罢了,你我到底有些情谊,还是给你吧!”
      我摊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线条:“给我地图做什么用?”
      林宝儿目光如炬,直视于我:“你又何必假装,反正不是准备要逃离王庭的!”
      我冷声打断林宝儿:“我的确有心逃跑,但凭我一介弱质女流,他又有伤在身,我们如何逃出这铜墙铁壁?”
      林宝儿冷笑道:“上官扶柳,你这话拿去骗骗他人或许还有效果,但你我知根知底,又何必用这假话来唬我。那日你写诗让我转交葛先生,请他指点一二。我是没有看透其中玄机,但我却是能肯定诗中一定有问题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与同样来自西华江南的葛先生应该以前熟识,你想借此联系上葛先生,商议逃脱大计。而今日又是拜火节,大家都守备松懈,现在就是逃脱的大好时机,你……”
      一条青影从天而降,两根白玉指急速地封住了林宝儿的全身大穴。泓先生微微笑道:“你也是个聪明的丫头,只可惜你知道的太多了。”
      泓先生右手化掌,掌边隐含白光,砍向了林宝儿的脖颈。
      我急急道:“先生收下留情!”
      泓先生叹道:“丫头,她可是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况且她乃拓跋阳之人,若留下她,将此事告知拓跋阳,我们就逃不掉了。”
      我缓缓走到林宝儿面前,盯着她的清丽双眸,笃定道:“先生,她并未将此时告诉拓跋阳。若是如此,就不是她单身一人来此,而拓跋阳带领军队将我们包围了。”
      泓先生掌中白光渐消。
      “丫头还请先生解穴,有句话想要说清楚。”
      林宝儿目光一沉,咬牙道:“上官扶柳,休想因为你的一点恩惠,我就会听命于你。”
      我幽然长叹:“林宝儿,若不是你选择拓跋阳,或许你我将是难得的知己。”
      林宝儿一愣,随即无奈一笑:“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我深吸一口气,坦然直言:“成一刻朋友也好!作为朋友我将实情全部告之,葛先生其实就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们计划在今晚逃离。”
      林宝儿似有极大的震撼,眼光复杂,明暗闪烁。
      “丫头,时辰已不早,我们快走。”泓先生催促道。
      或许是相处久了,竟产生了一丝奇怪的相惜之情,我望着林宝儿的娇颜,失落道:“保重,后会有期。”
      林宝儿眼眶中忽闪有光芒,一行清泪滑落脸颊,却是恨声道:“最好后会无期,日后你我相见定是各为其主,到时莫怪我不再留情!”
      我亦咬牙道:“再会若是敌人,我亦全力以赴,决不留情!”
      一掌落下,林宝儿闷哼一声,随即到地。泓先生叹道:“自古多有互为欣赏的敌人,少有心意相通的朋友啊!”
      “快走吧,我只用了两层的力将她打晕,待她醒来时我们就难得离开了。”泓先生边说边带着我走出帐篷。
      仲夏草原之夜,星月洒下温柔的光辉,浅风拂过茂茂长草,在一片银色光晕之下,荡漾出层层银白波浪。就在这静谧之时,洛谦从容转身,一身白衫反射着淡淡月光,如墨发丝如锦缎般飞扬在空中,嘴角勾完美弧度,散发暖暖笑意:“私话说完了。”透着慵懒的微哑声音就这样的飘散在盛夏月夜中。
      “倒是让洛相久等了。”泓先生冷冷回道:“既然洛相等不及了,就请处理掉这些碍眼的大块头。”
      对于泓先生的冷淡,洛谦好像并不在乎,嘴角依旧挂着一抹微笑,不缓不慢抬起手,手指间是削尖的木片:“还请无双公子指教一二。”
      木片激飞,撞向各个方向的拓跋士兵,数声闷哼后,高壮的身影纷纷倒下。今夜是拓跋的拜火节,大多数人都在篝火边庆祝,只有少量的人还在守卫。
      泓先生眼眸微眯:“看来洛相竟骗住了拓跋阳,让他相信你被无相大印掌震伤五脏,至今仍是咳血不止,所以拓跋阳才放松警惕!”
      “差不多。”洛谦浅笑回首。
      曲折宛转出了王庭,踏上草原的柔嫩青草,发出细微响声。
      我微眯起眼,瞧着不远处的前方,一轮满月,点点繁星,三匹骏马。
      “丫头,跟我来。”泓先生牵着一匹枣红骏马,走到离洛谦大约有十丈远的地方才止步,回身对我低声道:“丫头,既然你们尚无夫妻之实,回到西华后就立即解除关系。若那上官老匹夫再逼迫于你,丫头就告诉先生,先生定会为你撑腰,去找上官老贼算账。”
      没想到泓先生清雅脱俗之人也能讲出这等诨话,上官老贼如此流利地脱口而出,我不禁抿嘴一笑道:“倘若扶柳受欺侮了,定会第一时间找先生撒娇的。”
      泓先生却是淡眉微皱:“丫头,莫要再当作说笑话了。要将先生离别前的这番叮嘱记到心坎里。”
      离别?我一怔,止住笑意:“难道先生不与扶柳同回西华吗?”
      泓先生眼眸一闪,散发出的宁和光芒取代了以往的忧郁:“那夜在山坡之巅,突然醒悟,也算是小有悟道了。天地万物自有定数,不容我们刻意改变。若是真有那改变天地的神物胭脂碎,胭脂碎真的转移了星辰,那也是顺应了天意,我等凡人岂可强求。”
      “既不在意胭脂碎,留拓跋与回西华又有何区别呢?在以前漂泊的日子里,我曾听西域商人说过,西方的大食国有一种不同与中原的术数,唤作占星术,堪比易经。我也想去游历一番,见识一下番邦术数。”
      泓先生原本是个极痴情之人,数十年来相伴柳依依左右,这一路坎坷饱受痴情之苦。他若能放开心中情结,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思及此,我欣然一笑道:“先生到大食国学成占星术,可一定要回来让扶柳见识一番。”
      我哪里是想让泓先生教我占星术,就是现在我都可以立即告诉先生十二星座之事。其实我只是想日后还可再见上泓先生一面,虽然我与泓先生仅相处短短几年,但比之上官毅之,我与先生恐怕更像父女。
      泓先生何等聪明之人,怎会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便怅然叹道:“丫头,有缘自会再见的。还有那洛谦城府极深,若日后相处,你怕是会吃苦不少。听先生一句话,不如趁现在了段关系,以免将来徒惹伤心。”
      我勾了勾唇角,徒然薄笑,若情丝是一挥剑就能斩断的,它就不是情丝了。
      泓先生极快地翻身上马,未留下任何时间让我说一声道别,就仅留下一滚尘土。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泓先生不再寂寥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禁莞尔一笑。在银华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泓先生留下的晶莹液体,洒落半空,虽只有寥寥几滴,却已足够。正如泓先生心中有娘,那娘也许就在伴着泓先生漂泊天涯。我记着泓先生,那离别与相见又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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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杨柳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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