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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年踪迹十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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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的早春。
北平飘飘扬扬的下了三天大雪,这一日中午,终于停了。天空中还堆着大片大片厚絮般的乌云,偶尔才能见到冬阳在云缝中投下一缕苍白的光。
一列火车刚刚到站,陆陆续续下车的旅客们纷纷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咒骂着寒冷的天气。
一名头戴黑呢帽、身穿黑色长风衣的男子俐落地跳下火车后,呵了呵手,白气笼罩下的眼睛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将手抄进了衣袋里。
他三十岁左右,黝黑的面孔上嵌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坚毅的下巴,从侧面看,他的相貌轮廓相当端正,可是当他转过头露出整张脸庞时,一道贯穿左眉延伸到鬓边的深重疤痕却显得他面目狰狞,再加上他冷厉严肃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身后跟上来一个与他年纪相近的男子,头上也戴着顶齐眉的黑呢帽,身上穿着件银灰色的长大衣,手中提着一只不大的黑色皮箱。他肤色白晰,眉目清秀,英气而不失儒雅。
黑衣男子见他跟上,迈步便走,他紧紧跟在黑衣男子的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
二人走到出口,却被一股人流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个三十多人的长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十几口箱柜,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灰衣男子目光敏锐地发现,他们携带的每口箱柜上都写着斗大的“新盛春”三个字,便轻声对黑衣男子说:“是个戏班,新盛春,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能是个大班子。”
黑衣男子皱皱眉,低声道:“我们待会再出去。”说着倚在了栅栏上,摸出支烟点燃,开始颇为闲适地喷云吐雾。
灰衣男子站在他身边,目光不经意地随着人流而游移着,忽然他一怔:“大哥,你看那里!”
黑衣男子百无聊赖地顺着他的手指向那个方向看去。
新盛春队伍的最后,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不急不缓地前进。
那是一个卓然而脱俗的背影。
黑亮的短发、华贵的黑狐风领、垂地的黑绒披风,纵然是冰天雪地间,那步态依旧从容不迫。
走着走着,他向老人转过头去说什么,露出一张轮廓极美的侧脸。
饱满如玉的额头、挺直如玉柱的琼鼻、嫣红精致的唇、尖俏小巧的下巴,修长雪白的玉颈,唯一看不真切的是他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眼,但是想必也是顾盼流波盈若秋水……
这世上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人么?
他是谁?
新盛春长长的队伍此时已尽数走出了站台,年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翩然回眸,用一种极感慨极忧郁的眼神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北平车站,然后快步走出站台。
两个男子齐齐倒吸了口气,那是一张容貌清丽绝伦、无一处不美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璀灿如晨星的眼眸,清冷明澈,射出的神采几可噬魂摄魄!
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眼,便仿佛乌云密布的夜空中乍然投下的一缕月光,教人怦然心动,继而意痴神弛。
直到他消失在出站口,两个男子还在怔忡中。
黑衣男子最先恢复过来,用手肘撞了下灰衣男子:“走吧,正事要紧。”
两人走出火车站,又一次被震撼。
火车站外人山人海,仿佛全北平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新盛春戏班被他们围在中心,无数人齐声呼喊,有如滚滚春雷:“任平笙!任平笙!”
任平笙?
灰衣男子低声道:“原来他就是孙仲逸亲自捧红的名武生?果然是风采卓然,非比寻常。”
黑衣男子唇边掠过一个冷冷的、讥讽的笑:“不过是一个戏子而矣,却仿佛神仙下凡一般!”说着再不多看,快步走向人群边缘。灰衣男子急忙跟上去,两个人很快消失在北平的街道中。
新盛春一行来到一个月前便派人购买整理妥当的住处时,已经黄昏时分了。天空中又开始飘舞着羽毛般的雪花,街道上亮起了昏暗的灯光,家家户户的窗上映出了暖融融的烛影。
安顿完毕,吃过晚饭,经历了数日奔波和那个超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盛大欢迎仪式后,大家都十分疲惫,所有院落里的灯光都早早就熄灭了。
夜深雪厚,一个黑色的人影自侧门走出。穿过小巷,越过长街,来到一处被重重警卫护卫着的宅院附近。
这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宅子,门前设了数盏明亮的电灯,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笔直地站在大门的两侧,显示出主人的非凡身份。纷飞的大雪中,门上两个洒脱有力的大字——玉园——清晰可辩。
隐身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个人痴痴地遥望着夜幕下只余隐约轮廓的重门飞檐和门上那两个饱经了风雨起伏的大字,潸然泪下。
这个人影便是任平笙。
杭州那场演出将任平笙缔造成了一个传奇。
随着孙仲逸先生重返中国,组织自己的势力与北方政府抗争,任平笙的名字也在世人口中愈传愈奇,默默无闻度过余生对任平笙来说已是奢望。而因为孙先生的关系,任平笙在世人眼中虽然仍是一位梨园名伶,却有了超越了名伶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会重演楚凉秋的悲剧,沈世秋索性决定——全力将任平笙打造为天下第一名伶!
于是他招回了合作多年的场面师傅和教戏先生,汇集了杭州城里出类拔萃的名伶为班底,以任平笙、燕平亭、徐平君为头排,重组了戏班,并将戏班定名为“新盛春”。
半年间,新盛春名扬四海,任平笙红遍江南!
七年后的任平笙已非当年那个清秀少年。如今的他,身材高挑,容貌俊美,举手投足优雅斯文而不失英气,已是一位玉树临风、气宇非凡、倾倒无数世人的翩翩“美男子”了!
当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竟然不知那是谁的时候,终于动了回北平的念头。
那座生她养她装满了她血泪回忆的古城,那所记载了她成长历程写满了繁华旧事的故园,即使明知道再看一眼便是多一分刻骨的折磨,可是他仍想去看上一眼。
十年了,当初匆匆一别,转眼竟是十年之久。
北平,我终于回来了!玉园,我终于又看到你了!只是我的亲人们啊,你们又在哪里呢?
那深深铭刻在记忆中不敢触摸的伤痛终于再一次浮现到任平笙眼前。
旭日东升,红荷满塘,玉园四面垂着薄纱的水轩中,一个浅绿衣裙的小女孩与一个白衣如雪、面如冠玉的少年并肩而坐。
少年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珮:“玉儿,今天是你十岁的生日,我这些日子在商行里学习,没什么时间去给你选礼物,我爹叫我把这个送给你。”
女孩怔了怔:“可是淮哥,这块玉珮是婶娘留给你的护身符,我怎么能收呢?”
少年微笑着解开自己颈间的纽扣,露出贴身戴着的另一块玉珮道:“我的这块在这儿,给你的这块跟它是一对……”
女孩年纪虽小,可这句话中的含义还是听得明白的,当下双颊飞红,嘟起小嘴道:“淮哥欺负人,我、我不要……”
少年着急地问:“为什么?你不肯么?难道你不想和我……和我订亲么?”
女孩既羞且窘,掩住少年的嘴唇:“别说了,不许你再说!”
少年这才明白,不禁笑起来,柔软的唇触到女孩手心姣嫩的肌肤,心中一动,脸也红了。
一个银铃般的笑声从水轩外传来,一个与少年一般年纪、亭亭玉立、艳若桃李的少女走进来:“我就说你们两个必是躲了起来说悄悄话呢,总算被我找到了!”
女孩急忙收手,少年也俊脸微红,咳了一声道:“朵儿,有事吗?”
朵儿笑道:“宾客们到了,要看寿星,姑父姑母要玉儿妹妹换了衣服出去见客呢!楚叔叔也在找你呢!”
少年和女孩都起身,女孩挽了朵儿的手便走,少年望着她欲言又止,女孩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去拾少年脚边不知何时掉落的一块丝帕,一伏一起之间,已不动声色地夺过少年手里的玉珮,然后若无其事地与朵儿并肩离开。
少年不禁望着女孩的背影摇头微笑。
两个女孩回到闺房,朵儿一边帮小女孩换衣服,一边拷问她适才与少年说了什么,正笑语嫣然之际,少年忽然面色惨白地冲进房中:“玉儿,朵儿,快走,前门来了好多官兵,他们来意不善,伯父要我带你们先避一避。”
两个女孩相顾失色,当下跟着少年匆匆奔向后门,可奔到花园中才发现后门处也冲进了官兵,三人惊惶地退进一条隐在花丛中的石板路,朵儿脚下一拐,痛呼出来,却是在这当口扭伤了脚。看着寻声而来的官兵越来越近,她咬咬牙,转头向少年:“别管我,带着玉儿先躲起来!”
少年脸上现出一抹痛楚,二话没说,拉着女孩迅速向后退去。
身后传来喝问:“你是谁?”
朵儿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不许无礼,我是钟离家的小姐钟离玉……”
藏在假山石后,女孩惶惑地问少年道:“淮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少年从假山隙中向外张望着:“说是庆王爷来搜拿王府的一个逃奴……”女孩怔了怔:“是因为那个一句话也不跟人说的楚师傅吗?”少年摇头道:“我也说不清,可是情形不对,这些官兵倒象要……”看了女孩一眼,少年把“赶尽杀绝”这四个字咽回了肚子里,心头不详的预感却愈来愈重。女孩牵着少年的衣角,哽咽着问道:“淮哥,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少年没有回答,呆呆地望着外面。
一队官兵推拉着二个男子来到假山前的空地上,二个男子全被五花大绑,嘴上勒着布条,尽管他们都全力挣扎着,但仍被按倒在地,两把雪亮的大刀举起、落下,血溅四方……
女孩什么也看不到,仍然在扯少年的衣角:“淮哥,爹和慕叔叔在哪啊?他们会不会来找我们啊?”
少年紧紧咬着牙关,瞪着的双目仿佛要滴出血来。
女孩发觉不对,拼命地踮起脚尖,挤到缝隙边向外看,她蕴泪的眼倏地睁大,张开嘴就要尖叫,却被少年掩住了嘴。少年用另一只手抱起女孩向里面退,女孩却拼命挣扎,一脚蹬翻了摆在假山上的一株盆栽。盆栽“啪”地掉在地上,少年知道不好,放下女孩盯着她的眼睛叮嘱道:“玉儿,你一定要逃出去,为了死了的人好好活着,知道吗?”
说完他将女孩向假山深处一推,就冲了出去。女孩刚要跟出去,黑暗中有人紧紧地箍住了她,接着探来一只手把她的嘴捂住,女孩挣扎中听到假山外传来呼喝与追赶的声音,然后是少年一声直冲长天的惨叫:“啊……”
一行清泪从任平笙的脸上缓缓流下。
另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也同样有人在痴痴地望着玉园。那是白日间与任平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男子,他的眼睛湿润,但脸上没有泪,他紧握钢拳,暗暗对天发誓:无论将要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遗臭万年,我都要夺回玉园……以安慰所有亲人们的亡魂……
他们在各自的角落里伫立良久,然后各自转头,向两个方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