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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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信，因为他们会忘记，而你，还记得。
万儿自十三岁进宫一直服侍太后起居，到她十九岁的那一年，太后将她派给英宗的太子。她从皇后手中接过只有两岁的朱见深时并不知道她未来的命运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孩童发生多大的改变。
那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小小的手掌怯怯地攀上她的手指，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眸看她，万儿就忍不住地微笑。
她一笑，那个小小的孩子也笑了，漂亮的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万儿就抱起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两双眼睛稳稳当当地对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忘记这个孩子是大明王朝的太子，她会觉得自己照顾他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多么令人疼爱的孩子。
那一年，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被北方的胡族掠走。国家危急之时，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钰继承大统，英宗成为太上皇，做为继位的条件，朱见深依然是太子，之是由内宫搬出，提前住进东宫。
最初的时候，常有人去东宫看他。几十岁的大臣对着一个孩子落泪，说到痛处，大声怒斥，朱见深吓得向后缩去，万儿不明白朝廷大事，她所能做的，只有陪伴着她的小孩子。于是朱见深每每回头，万儿总是恭顺地在他背后，微微地对他一笑。
朱见深就不再怕了。
再过了一两年，英宗依然没有回来，而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被朱祁钰软禁在宫中，朝廷正在变乱，谁也顾不上这个名存实亡的太子，来的人便渐渐少了。只有一个体格清瘦的男子隔上半月便会来上一趟，并不见谁，而是叫了万儿，问她可有短缺，并嘱托她悉心照料太子。
万儿问起他的名字，男子便笑着挥挥手走了，甚至一直到第四年的春天，男子还是按时问候，风雨无阻。
那时太后因为过于思念丈夫和儿子哭瞎了眼睛。
朱见深已然无可庇护。
许多个夜晚，太子想念母亲哭醒的时候，万儿都会搂住他，而他可以安慰地缩进这个怀抱。
他隐约明白，这个人会一直陪伴自己。
后来即便是他的太子被废从东宫离开时，朱见深的身边也有一个万儿。万儿有些吃力地抱起他，微微地对他一笑。
朱见深就不再怕了。
他攥紧他的手，用是尚且稚嫩的声音问她：“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永远不离开？”
万儿点点头，笑容更加温柔，她开了口，声音缓慢柔和地入耳，说的却是朱见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了。”
朱见深定定地看着神情坚定的万儿，半天搂住她的脖子，慢慢地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死，绝不会。”
万儿并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约定，桎梏住她的一生，让她到死都不得安宁。
那时仅是无条件信赖的情感在朱见深幼小的心中渐渐萌发、生长。蔓延的藤蔓包裹住整个心脏。
他可以什么都没有，惟独不能没有这个人。
第二年的春天，朱祁镇被放了回来。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一个万分尴尬的太上皇。他的儿子也不再是太子，如今的太子是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钰的儿子。
皇位真是一个令人疯狂的东西。
朱祁钰看着这个过去的皇帝，他的兄长心里总是不大痛快。朱祁镇不想争什么了，他只想和好不容易团聚的妻子儿子平淡地生活。
可是朱祁钰每夜的梦魇里总是他的皇兄将他推下了王位。
朱祁钰只给他们一座小小的四合院。这对朱祁镇父子已经足够了。那个小小的架着葡萄藤，还有一棵大槐树的院落里，他们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家人般过着日子。
朱见深看父亲拿着一把木梳给母亲梳头。母亲朦胧的眼睛里视线空洞，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幸福。父亲扶着母亲的手触摸他为她梳的发髻。
他轻声地问她：“好看吗？”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也用同样轻柔的声音回答着：“好看，很好看。”
一面笑，一面流着泪。
他问父亲为什么要给母亲梳头。父亲爱怜地捏了下儿子的脸颊，说道：“一个男人，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梳头。”
第二天早上，朱见深一醒过来就扯着万儿的手臂说要为她梳头。万儿总是拗不过他，就拆了梳好的发髻坐到镜前，身后的朱见深站在一条高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木梳的严肃模样十分好笑。
万儿从铜镜看见他的神情，忍不住低头笑了。
朱见深颇为苦恼地嘟囔着：“怎么我还没梳你就笑了？”
“好，我不笑，我不笑……”万儿一边笑一边坐直身体。朱见深这才满意地开始动手，手里的木梳从柔亮的发丝间划过，小小的手掌却怎么也拢不出什么形状，最后懊丧地胡乱挽了个样子，带着一脸歉意去看万儿。
她那一脸与母亲相同的笑意让他看得愣了。
万儿在他脸上亲了亲，笑着说道：“谢谢你，真的很好看。”
那时的朱见深在心里想着，如果这样就可以让她高兴，他愿意天天为她梳头，给她挽天底下最漂亮的发髻。
这短暂的微小的幸福，在后来的变乱中，全部倾覆。
朱祁钰一次一次的逼迫终于让朱祁镇明白，他的弟弟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不可能让他在这里过这样的逍遥生活。
只有他死或是朱祁钰死他们才有可能获得安宁。
那个春天还没有过完，朱祁镇就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御座。朱见深重新成为大明王朝的太子。
回到东宫的时候，朱见深显得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知道，无论他去哪里，他是什么人，他的万儿将会一直陪伴他，这就足够了。
他攥紧那只一直牵着他的柔嫩的手，以一个孩子所能有的最大的豪气跨过的东宫的门槛。万儿跟随着他跨了过去。
只是不久后，万儿看见过去常到东宫问候他们的那位大人，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那位曾经在他们失势时也未曾忘记过他们的大人被押上了午门的邢台，鲜血浸透石阶。
他叫于谦。
万儿希望自己能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回去后，她偷偷地哭了，朱见深跑过来找她，看见她满脸的泪。他问她为什么哭了，万儿慌张地抹着泪，说没什么。朱见深蓦地握紧她的手，万儿一怔。朱见深黑色的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他说：“你不要怕，我在这里，就绝不叫你伤心难过。”
她后来才知道，她是他一生第一个所爱，也是，最后一个。
哪怕她大了他整整十七岁。
他说无论过多久，我都会爱你，无论你怎样改变，我都会守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这一世，我们就这一世在一起，有下一世我们下一世还在一起，若有生生世世，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在这里，就绝不叫你伤心难过。
她也曾嘲弄自己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
她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信，因为他们会忘记，而你还记得。
所以后来的十年里，她仍只是把他当成她的小孩子。偶尔想起他说过的话，她总是禁不住心里的一阵战栗，然而过后，她会告诉自己，等他逐渐长大了，他就会爱上比她更美比她更温柔的女子。
念及此，她心里像针扎了一样疼，她一面嘲笑自己，一面落泪。
只是她的小孩子一直不停地说着，他说的太多，他对她太好。
她嘴里说着不信不信，心里却不自主地信了他。
英宗和皇后都知道。万儿把身子给了朱见深的那天，皇后恰好来看望太子，将他们堵到了房里。
侍女看了看褥子上的落红，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凑在皇后一侧耳语，万儿惶恐地低着头，而朱见深直直地看着母亲，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喜欢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万儿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朱见深要扶她，皇后说：“太子，你先出去吧。”
朱见深愣了一会儿，连动也没动。
皇后微微地笑了：“你放心，本宫不会责罚她的。”
朱见深这才迟疑着出去。接着皇后又打发宫女出去，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皇后并不比万儿大太多。也许只有十岁的样子。
她伸出手，轻声说道：“你能不能扶本宫坐下。”
万儿因为她语气中的温和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托着皇后的手走到外厅里坐下。
“太子说他喜欢你，那么，你喜欢他吗？”
万儿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后又微微地笑了笑：“或者说，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愿意帮本宫守着他吗？”
“我……愿意……”
皇后抬起手，试着抚了抚她的后背。皇后的手并不有力，但是温度却顺着若有若无的抚摸传递过来，令人安心。 “我和皇上欠深儿的太多了。他想要的，只要能给他，我们都会给。”皇后说着，微笑突然敛了起来，换上哀伤的表情，“可是你不能做他的皇后，他将来要继承大统，要找王公贵胄的女儿做皇后。更何况……即使你做了皇后又能怎样？他还是要有三宫六院，我只劝你想开些，若你听了这些还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不阻拦你们。”
皇后没有再用自称，她的语调十分温和，似乎已经把她当做自己的儿媳。
万儿再一次跪下来，她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却又十分坚定：“我想要守着他……我只想守着他……”
她不能做他的妻，做他的皇后，甚至不能独占他，这些她都明白。
可是万儿不计较这些，她仍是恭顺地站在他身后，对他微微一笑，朱见深也仍是只在看她时眼睛里亮得出奇。她在那明亮里渐渐沦陷，她爱他得越多，她就越不像自己。
英宗和皇后为太子找了正室。那是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子。
她学会了嫉妒。
因他每日不得不陪伴他的妻，到他登基的那日，又牵着她的手册封她为国母，而她甚至失去了站在他身后的资格，她只是龙辇前执着扑扇的宫女，远远地看着他们进了太庙，远远地见他们华服相伴。而她，却离她的小孩子那么远。
是的，他是她的小孩子，她爱他，全天下她最看重他，心疼他，恨不得替他承受所有的苦楚，只因他一个简单的笑容而快乐。
她做的一切事都是因为他说万儿这样做，我心里快乐，能遇见万儿真是太好了。
可是登基的那天夜里他来陪她，她第一次冷冷地锁了门，不见他，无论他如何软语央求，她始终倔强地用背抵住不肯放他进来。她说去找你的皇后啊，为什么又要来我这里，我又算是你的什么人？
他便不再说话了。
待到万儿啜泣时，她听见门外她的小孩子用初次说爱她的语气慢慢地说着：“若你愿意，我带你离开这儿，你愿意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和你在一起，只求你快乐。”
万儿闭了眼睛，回身打开房门。
她再一次看见朱见深眼里璀璨的光亮。
她始终爱他，她始终离不开他，这是她的悲哀。
万儿成了万贵人。
她居住在幽深的内宫里，每日每日等待她的小孩子。她见他的日子并不多，尽管她知道他是为天下黎民而忙。她还是私自地想念他，怨恨他，渴盼他的到来。她一天比一天老了，她的鬓里有了白发，额角有了皱纹。而她的小孩子，越来越挺拔，越来越英俊。
他的妻有时来说些冷言冷语，她也不太理睬。
但她骂她老东西的时候，万贵人抓起桌上的茶碗朝她砸了过去，珍贵的青瓷茶碗在皇后额角砸出淤青。皇后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抬手便是两个耳光。
“这女人疯了！”
万贵人其实知道，她是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拥有她无法拥有的东西——皇上的爱。
哪怕她比自己年轻比自己美丽。
万贵人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仿佛看见她眼中的鄙夷，皇后涨红了脸，命宫里的宦人仗责她。万贵人并比不叫喊，仍只是冷笑。
皇后那一夜的梦里回荡的都是她的笑声。她的笑顺着红墙金瓦飞出紫禁城，透过厚厚的层云，化为雷电，化为暴雨。
醒来时殿外果然下了大雨，哗哗的雨声中，她看见几个宫人进来宣旨，他们说她已经被皇帝废了，新的皇后马上就要被册封。
被那些宫人拉扯出去的时候突然想起小时候陪伴自己玩耍的奶妈的儿子。她叫他小哥哥，她再大一些，她的小哥哥说要娶她，她却是心高气敖，一心想要母仪天下，一心想做长孙皇后。
后来她的小哥哥怎么了？
她已记不清他的相貌，只记得他眼里极尽温柔的光芒。
自那天起，万贵人成了万贵妃。
再没有人敢嘲笑她，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甚至愿意为了她废掉皇后。所有的宫女恭敬而顺从，太监们也只说些讨她喜欢的假话。
她应该幸福，她却觉得自己身边万般冷清。
她的小孩子也暖不温她冰冷的手。
万贵妃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容易为琐碎的小事发怒，她冲朱见深发火时，朱见深既不闪避，也不生气，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
万贵妃有时觉得或者自己发火只是为了他能这么望着她
唯有这时，她才敢确信，她的小孩子，真的爱她。
天气渐渐转凉，万贵妃的脾气忽地好转了，她笑得很幸福，朱见深也是。他常常伏在她的小腹上倾听，不时抬起头笑得像个孩子。他快乐地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那时万贵妃不过怀胎三月，如何听得见声音，只不过是朱见深自己心里高兴罢了。
他们都是如此欢喜，仿佛他们所即将拥有的是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物。
不，他们所拥有的就是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物。
因了如此，漫长的等待与痛苦的艰熬也成了最甜蜜的回忆。
万贵妃抱住自己所产的生命时那婴儿还紧紧地闭着眼睛，拳头握成肉团，发出嘹亮的啼哭。听在万贵妃耳里就是婉转的歌声。她将脸颊帖紧他的，于是眼里流的泪就落在他腮上。
他们的孩子长得多像他们啊！
这是世间最奇妙的事情，一张脸揉合了两个人，像他又像她，他笑着看他们的时候，二人仿佛看见自己笑了。
万贵妃的性子渐渐又像过往般温和了，服侍她的宫女甚至错觉她身上散放出蔼蔼的光芒，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一直到他们的孩子夭亡的那天。
万贵妃甚至流不出一滴泪，她的泪在近半个月的折磨中流干了。
她眼睛干枯而衰老，眸光黯淡。朱见深时常想，是不是他的万儿也要随他们孩子的精魂去了？
五天里，她不吃不喝，只是坐在孩子的摇床边发呆。
她想他昨天还躺在摇床里冲她笑，今天他去哪里了呢？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南朝的农人受了道人的恩惠一心想要报答他，道人见他太过执着，便吩咐他看守丹炉，又嘱咐他炼丹时也许会出现幻境，让他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农人谨记嘱托，他在幻境中历了一世又一世，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一直不肯开口。到了后来，农人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她想她或者就是在经历一场梦，哪一刻梦醒了，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怀抱着她的小孩子笑啊，笑啊。
从那日，万贵妃再不许她周围有任何声响。
她明明盼望着梦醒却又害怕梦醒。
从那日，宫中再也没有女子受孕，只因那些小孩子尚未出世便已被万贵妃强行堕掉。
她便以为这梦境安全了。
却不知，有一个小孩子正在所有人的刻意欺瞒下渐渐长大。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唯有万贵妃一人不知。
朱见深在那孩子五岁时领回了他。他抱着酷似自己的孩子流泪，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子嗣，谁知竟有了。
朱见深知道万儿做的一切。
他不说，也不听，他只是西哪个我的万儿快乐就好，他还是日日陪着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万贵妃的梦碎了。
碎了后，还是没有她的小孩子，只有一个和她的小孩子一模一样的男孩冷酷地看着她。她的心断了最后一条活路，死去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骗她，包括她的小孩子。
她其实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信，因为他们会忘记，而你还记得，这样会让你难过。她却信了，所以后来，她难过了很久。
不久后，万贵妃死在自己的寝宫里，到她死，她才终于可以再次流下泪。
而坐在她床头握住她手许诺爱她一辈子的朱见深也在一年后架崩。
万儿不知道，她的小孩子真的践了他的诺言，从生到死花了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