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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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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未离略显讶异地看看黄脸青年,毕竟,没有名字的人实在没见过,即便是乡下的野孩子也有个土名呢。萧未离只当他有心隐瞒,便没有搭茬,只是低头吃饭。
失望的神色在黄脸青年的眸子中闪过,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便转头吩咐了几句。一会儿十几个舞姬便簇拥着上来。
这些年轻的女孩面上还挂着惶恐之色,显见也是这几日刚刚掳来的。几个慌头张脸的乐师开始吹啦,女孩子们便颇有默契地舞了起来。一时间云衫缭绕,白腿横飞……
萧未离心中生出些不知是好笑还是怜悯的情绪。
七八日过后,这种古怪的情绪在萧未离的心中滋长的越发明显。那人非但没有继续将他锁紧笼子,反而刻意为他安排了一间雅致的房间,屋内的舒适妥当的摆设不难想出是出自琴儿之手。白日里,黄脸青年便在殿内处理些日常事务,他的手下鱼贯进出,他也不加避讳。萧未离曾疑心这人便是摘星小筑的头领,可转念一想。这个人虽然手段血腥,但言行中又不自觉地露出稚子才有的天真。
相较看来,摘星小筑的主人,更有可能是叶烛落。
萧未离心中微微一痛,复又释然。
他坐在峡谷下露天的温泉旁。这处温泉从地下自然涌出,汇聚成水池,在空气中袅袅地散着雾气。
谁能想得到,在人人以为“绝情”的山崖之下,竟有这样的一处地方——不知何人修建的堂皇宫殿,嶙峋的山石树木,一汪暖泉,配着庭院内古朴的石桌石椅。花草明艳,虫纵鸟鸣,人工与自然相得益彰。
萧未离恍然觉得,这或许便是一处人间仙境。他不禁想到,如果……
如果可以忘却那些有关江湖的种种,那么,那个人是否愿意伴着他,残笺阁也好,绝情谷下也罢,或者是更远的青山绿水中,看枫林摇摆,听风吟鸟唱?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还太小,不足以把记忆剖析的干净透彻。然后他却记得残笺阁后竹林中,那个颤抖着的肩膀。
哥哥曾独自哭泣,那是幼小的他不能够理解的哭泣。那个能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扛起的肩膀,在那刻是如此单薄孱弱,颤抖着,颤抖着。压抑的哽咽声被幽林的风声扰的破碎不堪。萧未离躲在大石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感到发自内心底处的害怕。
他想跑过去,想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将哥哥抱住,说,果果在呢,哥哥不哭……
在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害怕的却是叶烛落的眼泪。就如同他终于清楚,叶烛落在他的心中是完美的,无论他做过什么,如何待他。
他要他永远是完美的。
萧未离曾以为那是叶烛落的追求,而事过境迁,他才明白,那亦是自己的愿望。
生命何其短暂?他已然如此,又怎忍得叶烛落的也染上半点瑕疵?
“我不是故意折辱你,哥哥,要相信我,我会还你一个更盛大的传说……”
萧未离不觉露出一个笑靥,天真如孩童,稚美若处子。
怔了许久,他把手探出怀中,摸出一支细小的竹筒。
黄脸青年已将他的东西全部还给他。一套洗净的衣衫,几两碎银子,一把醉风吟,还有这个看似平常的小玩意。
萧未离的鼻子有些酸,细细地把玩着手中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竹筒的表面是天然的纹理,两头是竹节处的突起,一边儿塞了个木塞子。萧未离知道这种东西,内里放了些硝石之类的东西,在许多的帮派中,都用这种用来传达信息。
那时候尉雪仇说什么?“需要时,我能看到。”
他是怎样的反应?漫不经心地接过来,似乎,都没有说过道谢的话。他是不屑的。若真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即便发出个信号又有何用?或者烟火尚未及在天空绽开,他便被人削去了头颅。
萧未离浅浅地笑着,疼痛却不由分说地在胸口啃噬着他的血肉。
那一日,谁会想到,这小小的竹筒并不是用来救命,而是用来凭吊的?
萧未离轻轻地捏住竹筒端的木塞子……
“定然是一团乌烟瘴气的火光四射。”萧未离小声的呢喃着,手指稍稍用力,木塞子便从竹筒中拔脱。他像喜玩烟火的孩童一般,将手臂高高举起,还用手指塞住了耳朵。
没有烟花,没有声响,竹筒安静地顿在空气中。萧未离小心地将竹筒收回,发现竹筒内竟塞着一张纸条。
他慌张地看着白纸背后透出的墨迹,踟蹰了许久后,才鼓起勇气将它展开。
几行歪歪斜斜的蝇头小字,表情惭愧地趴在纸上:
“我猜,你会觉得这个东西很可笑。但如果你现在不是为了看看它来取笑我,一定是走投无路了吧?你放心,只要你不死,无论你被困在什么地方,处境有多难,都要坚持住。手脚俱断也没关系,脸被划花了也没关系,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找到你。”
字迹真难看,这样的人还敢说自己的理想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的糟践读书人吧?萧未离的喉咙中发出几声枯涩的干笑,紧捏住纸条的手指用力到关节泛白。
“这是什么人写给你的情信么?”
萧未离虎口一痛,手中的纸条便落到了黄脸青年的手中,速度快的,甚至没有引起半点风动。
这几日,这人经常不动声色地跟着萧未离。萧未离无法摆脱他,甚至常常无法察觉到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可心中却涌起了无法平静的愤怒。
“给我!”
黄脸青年淡淡地扫了一眼纸条,却并不去探究上面写了什么内容。他看着萧未离,眼中似有火焰在跳跃,他狂声大笑,声音却又冷即冰。他慢慢将纸条团进手心,将其碾成了粉末。摊开手掌,便随风消散了。
萧未离站在原地未动,愤怒已经被惊骇打到无所遁形。
内功深厚的人可以一掌震断几十年的古木,却未必震得断成年的竹。竹身柔韧,自会卸去力道。同样的道理,能用指捏碎磐石的人并不罕见,可轻易的化纸为灰……淡淡忧虑感涌上心头。
但这几天的时间里,萧未离已经把这里的情形大致摸透,这宫殿便是建在那绝情崖之下,若非有那等攀岩走壁的绝世轻功,是根本无法离开的。然而,他相信必定是有一条可以容人出入的密道通往外界。因为他不觉得这一宫殿的男女老少,会都是黄脸青年挨个儿背下来的。他以为只要假以时日,他定然能够找到那处秘密的出口。
萧未离不露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笑道:“不过是一张破纸,你犯得着用那么大力气么?”
“不准笑!”
萧未离嘴角微抽,暗骂一句“疯子”,便转身向温泉中走去。肩膀一痛,竟被黄脸青年狠狠扳住,萧未离不防,整个儿身子便在他手掌的大力下扭了半个圈。
萧未离并不矮,可如此面对着面,才发觉黄脸青年竟高出他半头。那张蜡黄的脸向萧未离的面孔上紧紧地逼了过去。
萧未离失笑,“你做什么?”
“我说过了,不准笑。”黄脸青年执拗地看着萧未离,“太假!”
萧未离厌恶地甩脱了肩膀上的手,下意识退后几步,半个小腿都没入了泉水中。黄脸青年又步步逼近,想要去抓萧未离的手腕。
他的动作虽快,却并未运用功法诀窍,他的手抓去时,萧未离已将两臂背到身后。
两个人对视着,僵持着,一退一进间,两人的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泉水中。
萧未离虽然瞪着黄脸青年,脑中却在飞速的旋转。他对付过各种各样的人,黄脸青年却微有不同。不止是因他那几乎可以鄙睨天下的武功,更恰如其分的说,他整个儿都似一块湿透的海面,即不受力,又摸不透斤两。
萧未离很少如此苦恼。他即不敢真正惹怒他,又不愿意他得寸进尺。
“站住!”萧未离伸出一个指头点住黄脸青年的胸膛,狡黠一笑道:“要洗澡也先得脱衣裳啊!”
黄脸青年眸子中的火焰并未因这句看似挑逗的话熄灭,反而更盛了几分。
“啪!”
一声脆响。
黄脸青年竟扬手打了萧未离一个耳光。也许并不算重,那单薄的身子却挨不住地跌进了泉水。
伴随着落水的“扑通”之声的,是黄脸青年的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你看着一张纸的表情都比看着我认真?我不准你再对着我假笑!不准!”
水声哗啦着,白色的身影好似一柄飞梭,从水中猝然窜出。萧未离怒气难忍地双手紧紧地拽住黄脸青年胸前的衣襟,湿淋淋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如玉的面颊上一面已经红肿起来。
墨玉般的眸子狠狠地剜着眼前表情开始错愕的人,湿了衣衫的萧未离,不知是否因为寒冷而轻轻地颤抖着。
“为什么?”他咬牙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锦缎破裂,片片碎布蹁跹着落在水面上。一具伤痕遍布的躯体便这样暴露在烈阳下,那身体上伤痕极多,似有鞭痕,有剑痕,有野兽的爪痕,还有许多看不出出处的伤疤。最新鲜的那个疤痕,在左胸口上。若是有经验的江湖人一眼便能看出,那是透胸而过的袖箭留下的伤痕。
黄脸青年眸子中的火焰骤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蒙蒙的雾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未离咬着嘴唇似冷似媚地低笑,“野兽学做人,还硬要讨好自己曾经强上过的人?你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黄脸青年钉在原地般的僵着,已经忘了去遮掩平日里最不愿让人知道的满身伤疤。他垂着头,盯着雾气腾腾的水面……似乎低下头,就看不见萧未离那轻佻的嘲讽,还有逆风挥下的手掌。
萧未离未曾想到他没有躲,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揭下那张在他眼中一直拙劣不堪的人皮面具。
那人没有躲,羞惭地握紧拳头,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够继续在此站定。他已下定决心,在萧未离面前铺展开他遍体的丑陋伤疤。
那张蜡黄色的人皮,不知飞落何处……
那人难堪地别过面孔,试图躲藏的眸子闪烁着,竟在雾气的覆盖下,潋滟起来。
剑眉斜入鬓,目朗羞明星。这张本该清浚面容上,一条狰狞的疤痕却从眉心靠右处,横过挺拔的鼻梁,一直蔓延到左嘴角。
萧未离却一时竟不能言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脸,毁得如此骇人,骇人的邪魅,骇人的狂野……
那一道疤,好似惊雷当空劈下,割破了舒朗的云霞,却激起了张舞飞扬的万片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