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花雨》傅尘瑶

3、三

　　祭日坛是长老接受国人膜拜的神坛，足有三丈多高，四周打着五彩琉璃灯。披浴着千万道的五彩光华，席地而坐在高高的神坛上，司晨长老的神情肃穆而高洁。
　　聆花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就停了下来。在嫣然，长老的地位仅次于国主，他怎么可能会是魔蓝的人？她的心中迟疑着，抬头远远地看着。
　　“聆花？”司晨长老微启双目，温和地看着她。
　　“长老。”聆花一屈双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迟疑半晌，终于问道，“长老，我真的是嫣然的祭司吗？”
　　司晨长老淡淡一笑，“聆花，从你接过催花铃至今，已经有多久了？”
　　聆花想了想，“已经有三百多年了。”
　　“有人置疑过吗？”
　　聆花摇摇头。
　　“天帝，国主，镜秋王子有说过什么吗？”
　　聆花还是摇头。
　　司晨长老微笑道，“聆花，请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人说什么，都只能作为参详而已。”
　　聆花沉默了，她在想司晨长老的话。是的，她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认为是对的，那就去做吧。“我明白了。谢谢长老教诲。”她释然一笑，快速地施了一礼，就跃身而起回身奔去。
　　神坛外，玉树边，一双璀璨的眸子正深深地凝视着她。
　　“镜秋。”聆花察觉了，轻飘飘地飞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去救离江。”
　　“离江？”镜秋微微顿了顿，“他，在魔蓝？”
　　“恩。”聆花点了点头。镜秋的深情有些怪异，聆花从来没有看到过镜秋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不由担忧地问，“镜秋，你怎么了？”
　　镜秋定了定神，淡淡笑道，“没什么。救离江的事，交给我和扶风就可以了，你回催花宫去。”
　　聆花嘟起了小巧的嘴巴，不乐意了，“不行，我要去。我要找魔灵算帐，他竟然骗我说我是他妹妹，好气人呢，我一定要去。”
　　镜秋的脸色蓦然一白，终于还是拗不过聆花的坚持，勉强地点头了。

　　重返魔蓝城的时候，已经不再是那副空荡荡的样子了，而是严阵以待，墙里墙外布满了剑拔弩张的魔兵，魔灵则高高地站在烽火台上，目光冷漠而悠远。风迎面荡着他黑色的长袍，在半空中“扑喇喇”地作响，“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聆花哼了一声，“谎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魔灵幽幽地叹着气，流露出一股难以拭去的忧郁，“有时候，智慧太高，设计得太天衣无缝，也是一种不幸。完美无缺，也是缺憾啊。”
　　“呸，臭美！”聆花啐了一口，手中虚晃出一把短剑，便要飞身冲过去。“聆花。”镜秋拉住她，低声说，“不要冲动。我先看看离江。”说着，他从衣袍中掏出了一柄耀眼璀璨的短杖，这正是嫣然的圣物添香魔杖。
　　魔杖在镜秋的手中轻轻地摇，摇出一圈一圈的觳纹，清凉凉的，异常地爽心悦目，但那一片水波中，始终是一片白亮亮的冷光，没有一丝影像。
　　“离江人呢？”镜秋的神色一凛，收回魔杖，紧紧地盯着魔灵。
　　魔灵远远地站着，似笑非笑，“离江上仙正在城里好生歇息呢，如果镜秋王子也要进去的话，我要没有意见，只怕到时候嫣然国主会有些麻烦。”
　　镜秋叹道，“谁有麻烦，还说不定！魔灵，魔蓝与嫣然已经相互抗持了几千年，莫非还要对抗下去？仙魔虽非同类，却也可井水不犯河，也可以少了这许多的争端。”
　　“井水不犯河水？”魔灵轻轻地笑了，“这可有些困难了。你们嫣然夹在四界中间，是兵家必争的风水宝地，只能自祈多福了。”
　　镜秋冷冷道，“魔灵，别装了，我知道魔蓝王和魔离少主都去征讨海域精灵，魔蓝城只不过剩下一座空城。看来全城的士兵已经尽数在此，凭我三人之力，应该可以一战。”
　　魔灵冷冷地笑，“那你们就试试吧。”
　　说着，他缓缓地举起右手，城墙上千万弓箭都掉转头来对准了三人，“秋秋秋”的一片轻响，乱箭就像风中的疾雨一样到处飘射。扶风宽大的白色的衣袍当风一震，从他的身后立即迸发出了一股强劲的飓风，扯天扯地地，迎面乱吹。
　　乱箭临风，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似地纷纷乱坠，扶风趁机飞身而上，风驰电掣般迅速，一眨眼间便逼到了魔蓝城上空，魔灵也不再独自高高地站在一侧，长袍一挥，便像离弦之箭般射了出来，从半途拦下了扶风，二人大打出手。
　　镜秋相中时机，也跃身向前，一边轻声对聆花说道，“你呆在我身后，不要出手。”
　　聆花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还是轻轻地恩了一声。
　　镜秋携着聆花跃墙而进，立即就遭到了一大群魔兵的围劫。镜秋扬着添香魔杖抵抗着，一边奋力地护着聆花，边战边往城中心逼去。
　　魔兵层涌而至，拥挤着，前赴后继，镜秋拉着聆花艰难地移动着步子。
　　聆花轻颦着眉头，忍不住掏出催花铃当空摇晃，又是一阵细细脆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悠扬悦耳得有如天籁之音。
　　近处魔兵的眼神渐渐恍惚，聆花伺机从镜秋手中挣出手来，幻出短剑，便朝当先的一个魔兵刺了过去。魔兵的反应已经变得迟缓，眼看这一剑就要刺中，她的手腕竟又猛地一紧，手一松，短剑就跌入了另一只手中。“让我来。”镜秋轻轻地说了声，便握住聆花的短剑，划过了那个魔兵的咽喉，天蓝色的血液沿着苍白的皮肤汩汩地滚落。
　　聆花怔怔地看着，心中莫名一抖，无端地从心底涌起一阵恐慌。镜秋察觉到聆花的变化，便关切地将她往身后一送，轻声说，“聆花，你去帮扶风吧。”
　　“呃——恩。”聆花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
　　“啊――”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惊呼声，有如利剑穿胸般犀利的痛楚。“离江！”聆花的心中蓦然一怔，不及多想，回身便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追而去。
　　周旋于魔兵之中的镜秋见聆花竟忘乎所以地飞速往城内奔去，不禁脸色大变，“聆花！”他大叫起来，但聆花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似地，只管往里奔去。
　　“聆花――”眼看着她飞奔着的瘦小的身子渐渐远去，渐渐显出一层淡淡的鲜红的光晕，而她一路飞奔而去，沿途的魔兵纷纷退避，禁闭的魔宫大门，在她未到之时，便接连哗然应声而开。镜秋的脸色骤然刷白。
　　聆花却并未注意到这接连而出的异象，一路疾奔而去。不消半会，面前便出现了一道异常高大的暗黑的大门，门上飞舞着各种青面獠牙的不知名的怪兽。聆花停在了门前，就那样直直地盯着那扇门看，一直看，看得那门上熊熊的火焰开始漫天的飞舞，心底竟没有一丝的恐惧。
　　她慢慢地伸出手，轻按在门上，那扇紧闭着的巍峨的大门便“轰”地一声敞开了。她的手受了惊似地一颤，猛地缩回胸前，只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里暗黑的一片。
　　“嘶嘶”听到一阵阵衣服撕裂的声音，和时断时续的出剑声。聆花猛想起离江有可能就在里面，便急急忙忙地跑进门去。宽敞的大殿四角分别点着时明时暗的四盏血红的纱灯，大殿正中则飞旋着一个黑色的漩涡，纠结着一个雪白的人影，时有一把闪亮的长剑飞旋而过。
　　聆花认出来那个白影便是离江，她高呼一声“离江上仙”，便欲扑身而去。
　　被困阵中的离江听到叫唤声，奋力地退出几步，回头朝着聆花叫道：“你不要过来，这是魔灵设下的诛仙阵！”
　　“诛仙阵？”聆花怔怔地看着那一团团黑色烟雾似的东西，像一只只尖利的魔爪，从四面八方不住地抓向阵中的离江。而离江一身雪白的衣衫也在厮斗中被抓扯得破乱不堪，凌乱着，血迹斑斑。
　　“离江。”聆花看得心纠结在了一起，看着往日超然出尘的他，竟成今日如此模样，她心中一恸，便再也顾不得眼前的是什么诛仙杀神的诛仙阵，莲衣微动，便飞身朝着离江扑去，想以身挡去那满室扑腾的黑色烟气。
　　“聆花！”离江惊惧地大叫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越逼越近的秀丽的脸庞，一时竟也忘却了怎样去躲闪那斜击而来的一股簌簌有声的烟气，眼看着要贯胸而来，突然扑面的一阵清幽怡人的香气，骤然间，原本那萦绕在身侧的令人窒息的氛围顿然全消，屋子里刹那间沉寂下来。
　　离江张臂接住迎面扑来的聆花，见她双目微闭，似乎是拼将一切地想帮他挡去那萦绕着的暗处的魔法，不由地心中一动，轻扶她的双肩，柔声唤道：“聆花，聆花――”
　　那淡红色的眼睑微动，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出现在了面前。“聆花――”离江扶着她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
　　聆花迷茫的双眼才幽幽地缓过神来，目光轻转，见屋子里竟已是一片平静，不由想起离江的伤势，连忙问道：“离江，你的伤――”
　　“我没事。”他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困惑地移动着目光四下里看去。“我只是在奇怪，诛仙阵遇仙诛仙，遇神杀神，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就失去功效了呢？”
　　“突然之间，失去功效？”聆花惊奇地睁大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离江。
　　离江颔首道：“是啊。诛仙阵起动之时，会有一种魔之戾气充盈阵中，可以穿胸透休，可以进入仙人神人的体内，扰乱他们的心神，破坏全身的经脉和血气。轻则遁入魔道，重则便会形神俱毁。但是就在你扑身进阵的时候，那股萦绕着的戾气却一刹那间全部消失，不见了――”
　　聆花的脸色骤然一白，薄薄的朱唇不自禁地轻颤起来，失神地喃喃念道，“遇仙诛仙，遇神杀神，仙，神，不见了，难道，难道――”
　　离江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回过目光正欲唤聆花先离开这里去找杏容时，却发现了聆花惨白的神色，不由奇道：“聆花，你怎么了？”说着，他突然想起，聆花扑身进阵，会不会是受了重创而硬挺着呢。思至此，他慌忙关切帮她四下里检查，“是不是受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看着他关切的眼神，聆花感动地几乎要落泪了。她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没，没有。”犹豫着，她又问道：“诛仙阵真的是遇仙诛仙，遇神杀神么？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例外？”
　　离江蹙眉道：“就是没有例外才奇怪。难道，”他的心中顿时一抖，随即又急急否定这个匆匆闪过的念头，心道：“嫣然乃是仙界小国，国中人皆是半仙，何况是主掌一方的祭司，不可能不是仙人，这不可能！”
　　“诛仙阵乃是魔蓝先祖设下的护城阵法，为的便是防止神仙攻进魔蓝，使魔蓝免于被毁之地。自然不会有所疏漏。”门外传来魔灵健朗的声音，随即一身黑袍的他领着一队魔兵出现在了门口。一双冷如星子的眼眸在看到聆花时也不觉地泛起一抹掩饰不了的温柔，“夕岚，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么？正因为你是魔蓝的皇族，所以诛仙阵在一触碰到你的时候才会自动失灵。”
　　“魔蓝的皇族？”离江有些愕然地望向身旁的聆花。
　　聆花急声否定，“他胡说！他乱说的！我不相信，离江，你也不要相信――”
　　离江道，“我当然不会相信。邪魔之言，岂可作信。”
　　聆花回眸看着他，释然一笑。
　　离江回以淡淡一笑，俯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只有冲出去了。”
　　聆花会意地点点头，在离江的示意下，掏出催花铃当空一晃，便是一阵细细碎碎的脆响，犹如仙乐一般。聆花与离江二人的身形同时闪动，一左一右，疾射而出。魔灵的长袍当空飞过，顿时一边飓风乍起，不知何处飞来的风沙，扑簌簌地盈目而来。
　　聆花急急地扶起衣袖遮住眼睛，却听到有一个声音遥遥地传来，“聆花，聆花――”聆花的心中陡然一颤，她认出这是司晨长老的声音。“长老――”她急忙撇下衣袖，四处搜寻长老的身影，却赫然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满壁的华灯照得满殿明媚鲜亮，而原本一直在身边的离江，这时却已经不知所踪。
　　聆花顿时一阵心慌，“离江！离江！”她一边大叫着，一边往大门口奔去。
　　“聆花。”身后又传来了司晨长老的唤声。聆花怔怔地停下步子回身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司晨长老竟已远远地站在了大殿正中，堂皇的灯华披泻在他身上，焕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隐隐泛出腥红的颜色。那是魔蓝的色彩。
　　聆花的心中猛地一怔，慌忙抬起自己的手臂，想看看是否也有那一层淡淡的腥红。“聆花。”司晨长老的笑容依旧温和，“不用怀疑了。我们都是魔蓝的皇族。五百年前，魔蓝与嫣然的望月楼一战，嫣然元气大伤，谁也没有注意到真正的司晨长老已在大战中阵亡，我们便是趁此时机，并在魔族护青法师的帮助下，偷龙转凤，将我们二人换进嫣然，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里应外合，攻下嫣然。”
　　“里应外合？”聆花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司晨长老道：“不错。嫣然位于仙界魔界人界精灵界之间，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攻下嫣然，人界精灵界便不在话下，到时候三面夹击仙界，那我们魔蓝便可一统天地之间，长存于世。聆花，这可是魔蓝付与我们最光荣最伟大的任务。”
　　“不，不，我不要，不要。”聆花的声音禁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是聆花，我是嫣然的祭司，我不是魔蓝的人，我不是！”
　　“你知道你是的！”司晨长老打断她急匆匆的辩解，双目炯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震慑力。
　　聆花猛地怔住了，直直地看着司晨老大，浑身的力气却似在那倾刻间抽尽，无力地往后跌去。“夕岚。”魔灵从后面扶住她，又抬眸对司晨长老说道，“我们挡不住离江，他已经离开魔蓝了，你们最好也尽快回去，引起怀疑了就不好了。”
　　司晨长老颔首道：“我会尽快回去。不过――”
　　“不过什么？”魔灵问道。
　　“镜秋可能已经有所怀疑了，留他不得。一定要设法困住他，必要时候――”司晨长老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的了。聆花也明白了，她顿时浑身一凛，直起身来，大叫道：“你们要杀镜秋？！不行！你们不能杀镜秋！”
　　司晨长老拉过聆花，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在嫣然一直是镜秋在照顾着你，那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你是魔蓝的人，嫣然与魔蓝世代为仇，你若是不先下手，迟一会便要死在了他的手上。”
　　“世代为仇？”聆花怔怔地呆立着，想着这一瞬间，敌人与朋友竟赫然地换了个个，镜秋，踏雪，扶风，还有离江，他们竟然都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想着会有那么一天，镜秋扬起举添香魔杖要降伏她，离江挥起他的长剑要过来杀她，她的心便开始一阵狂跳，手心额前背上，也开始一阵一阵地直冒冷汗。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了魔蓝城，又是怎样地回到了催花宫的时候，只恍恍惚惚间，像是做了一场春梦一般。她一头扎进各色的花丛中，直愿化身为红花绿树，终日立于这世外仙境之中，与世无争，与人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