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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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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末年,战争频频,烽火连连。天萧大军,金戈铁马,所到之处,爷呼儿哭,残尸遍野,创痍满目。朝野上下,贪生怕死之辈胜多,声色犬马,纵酒买醉,偶有两三忠良志士,却又势单力薄,面对天萧铁骑,只能望洋兴叹。然外敌天萧来势汹汹,朝堂之中,畏战畏败者,将固守边疆之责交给鬼面将军。
七月初三,素来严于军纪、骁勇善战的鬼面将军,大战在即,竟解散三军,其人也消失无影。众人困惑之时,天萧大军趁机而入,一举拿下大梁。大军攻至皇城之时,却是酒池肉林,歌舞平升,大梁国君与百官仍旧赏着歌舞,醉生梦死一般。直教人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七月初七,佳节在即,江波飘渺,层山叠翠,绿水如练。江面的凉风,送来疲惫的清晨。夕阳栖息在山顶,却格外深沉。水天一线的地方,一叶扁舟缓缓驶着。
“妈的,这什么鬼天气了,刚刚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像要撒尿似的。看来还是找处客栈的好。奶奶的,都是那个狗皇帝惹的!”船头,一个粗布麻衣的魁梧汉子叉着腰,愤愤地抱怨着。
“阿荣,你嚷嚷什么嚷,公子还歇着呢!”油布船帘掀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拿着把青纸伞走出来,压着声音教训道,“你这脏嘴什么时候去漱漱,再让我听到什么污言秽语,玷了公子的名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公子是公子,连狗皇帝都忌惮三分。俺一个粗人怎么能比。”阿荣嘟囔着。
“那是!”小丫头自豪地仰起头,羊角辫在脑袋后面晃动着。“不过,你说话,小心着点,这会儿在船上没什么外人,要是被人听到你骂皇帝,指不定给公子惹多大的祸!”
“本来就是狗皇帝,要不是公子的本事,那狗皇帝连登基都登不了,更别说拿下大梁了。是他恩将仇报,害得公子有家不能回,我骂他祖宗十八代!”阿荣啐了一口。
一边的小丫头看着他满腔怒火的样子,也着实泄愤,笑得花枝乱颤。
“怎么了小绿,笑得这么开心?”一个蓝衣公子从船舱内走出来,香扇轻摇,安宁清秀,雅韵翩然。小绿几步走上去:“公子,外面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你当你家公子是纸做的么?”那蓝衣公子打趣道。小绿脸蛋红红地看着自家公子,玉手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襟。
“公子,这像是要变天了。要找个地儿歇歇不?”阿荣毕恭毕敬地询问着。
“好吧,天色也不早了。前面要是有小镇,就早些投栈吧。”蓝衣公子点了点头。“小绿去收拾收拾东西吧。”小绿嗯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回了船舱。阿荣点点头,转过身子,加劲儿撑着橹。蓝衣公子则独自一人走到船尾,望着远处的方向,望着暴雨降至前的阴沉。
“公子,公子!”阿荣突然丢下橹,跑了过来。
“什么事?”蓝衣公子询问道。
“那、那江边躺在一个人!”阿荣虽是个鲁莽汉子,心肠却热的很。蓝衣公子皱皱眉,这还没到镇上啊,若是这么停下去,怕是要耽搁太多时间,“去看看吧。”望了望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身影,叹了口气。
将船泊在江边,小绿率先一路小跑了过去,阿荣提着包裹紧跟着蓝衣公子随后。
“啊——”
一阵尖叫传来,蓝衣公子回过头去,却见小绿双手掩着脸面:“怎么了?”几步走了过去,却也愣怔在了原地。那哪里是人的脸,布满污泥的脸颊上尽是坑坑洼洼的伤痕。这人怕是死了吧。蓝衣公子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居然还有气儿。
“阿荣,快过来帮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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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燕栖风不自觉地簇着眉头,腿上的伤口还丝丝作痛。微微睁开眼,简陋的屋顶泄下点点星光,未干的雨露顺着瓦片打在身边的青石上,这是哪里?挣扎地坐起身,篝火的温度迫使他转过头去。
“你醒啦!”一个大汉惊喜地走过来,眼神不自主地扫了扫他的脸,眼角泻出几丝怜悯。怜悯?就因为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燕栖风嘴角掠过一丝讥讽。他几时需要过别人怜悯!
“你醒了?”极为舒心的声音从大汉身后响起。
“公子,我吵醒你啦?”大汉转过身去,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无妨。”那人从大汉身后走出来,身着一身蓝衣,脸上挂着极为温和的微笑。那是他极为讨厌的表情,燕栖风不厌烦地转过视线:“你们是谁?”
“喂,哪有你这样对救命恩人无礼的!”一个小丫头从另一边冒出来。燕栖风看了她一眼,那小丫头怕怕地拉过大汉的衣襟,躲在其身后。
“小绿,不得无礼!”蓝衣公子走上前,“这位公子,在下的婢女失礼了。在下姓伯,未曾请教公子贵姓?”
伯?天下敢自持伯姓之人,只有那人了。就是眼前这人么?怎么会在这破地方了。“燕。”燕栖风缓缓吐出一个字,平躺下来,硬撑着身子实在有些吃力。
伯苡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可以划花的脸,未曾受损的肌肤通灵如玉,皎洁似缎,脸颊带着几分陌生的熟悉,隐约跟五年前有些重叠。燕?莫非自己救下的人就是,......罢了,有些事挑明了反而不好。“这是小绿跟阿荣。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叫他们就行了。”
燕栖风点点头。
“燕公子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小绿从阿荣身后探出头来,她才不要跟长得这么可怕的人一起呢。
“小绿!”伯苡仁喝道,小绿低着头缩回去,“燕兄身体欠恙,而且现在也应该无什去处吧,不妨与在下同行如何?”
燕栖风扬眉看着那极为诚恳之人,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吗,暗自嗤笑,既然别人心甘情愿,他又何必不领情?“有劳。”毫不感激地说罢,转过身去。
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小绿为自家公子不值。伯苡仁拦住小绿,上前替那人捻了捻身上的薄被,“你们也早些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上路呢。”
小绿嘟囔着嘴,愤愤地往篝火堆丢了几根树枝,将一件衫子披在身上,真是的,公子将被子给了那个丑家伙,自己可怎么办啊,千万别着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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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说的便是眼前这人的琴声了。
燕栖风披着外衣,身上的伤已经恢复了大半,所以他才愿意走出船舱。看着船头那人,黑色如瀑垂悬,干净温和的脸庞极为安详,如同身处红尘之外。要是五年之前,他也会悠闲地拨弦拂琴吧,然而,低头望着长年握剑而略有些粗糙的手。眼前那人出尘的风姿只会让他厌恶,真想看看他被凡尘所缚,又是怎一番情景。
“我说,你每天弹琴,不厌吗?”燕栖风讥讽着。
小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她正沉浸在公子的乐声之中呢:“哼,我家公子的琴可是天下一绝,自从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燕栖风失踪之后,就没人能和我家公子的琴相媲美了。”
天下第一美人?燕栖风手指止不住有些微动,现在怕是没人有他丑了吧。
伯苡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责备的瞪了小绿一眼:“多嘴。”小绿撅着嘴,不再说了。那人的琴艺还跟五年前一样动听吗,伯苡仁想着。
五年前,大梁燕家幼子难得的现身天萧,一曲相思,倾城容颜,惊动天下。被人冠以天下第一美人的美誉。那日,他就在人群中观望,那人的容颜依旧清晰的刻在心头。那人的无故失踪曾让他极为失望。直到暗自查访才知......伯苡仁叹了口气,“在下献丑了,不过是打发点时间罢了。”
燕栖风半撑着头,斜眼看着:“既然无聊,何不睡觉,省得扰人清静。”说罢,又缩回船舱。
这人!小绿满脸怒火。阿荣也不满的皱皱眉头,虽说那人是客又有伤在身,自己先前还总是带着几分客气,可是这人说话却总是带着刺儿,实在让人不满。
“罢了,把琴收起来吧。”伯苡仁苦笑着。
“公子!”小绿跺了跺脚。
“再过些时辰,便到家了。还不去收起来。”伯苡仁摸摸她的脑袋。小绿这才极不情愿的转过身去,人家替公子不知嘛。好心全当驴肝肺了!都是那个丑家伙。长那么丑,跟公子站在一块,简直玷污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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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鬼谷?”燕栖风看着眼前烟雾缭绕的丛林。
“是了。这儿是我家。”伯苡仁笑着,“你放心,这里处处迷阵,除本门之人,没人能进的来。”
“你可得跟紧了。”小绿没好气地说着,“要是迷路了,可就死在这儿了。”话语里带着几丝鄙夷。这人一路上态度恶劣,真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还那么以礼相待。她可不愿对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好言相待。
“只管走就是了。”燕栖风不耐道。死?他有畏惧过吗?他巴不得呢!这般苟活于世,不如死的好。
几步跟紧,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小心脚下,跟着我的脚印。”伯苡仁关切的说着,手紧紧拽着燕栖风。是阵法!燕栖风不禁惊叹,这里还需要阵法吗,但是这些迷雾,已经让人晕头转向了。但还是拉住伯苡仁的手,那双纤手,皓肤如玉,却甚为暖人,长久冰寒的心也添了几份暖意。而自己的手......燕栖风低着头,难得的没顶嘴,心里泛着未察觉的卑微。
“到了。”伯苡仁松开有些不舍的手。燕栖风心头闪过一丝失落,抬头望去,却是片人间仙境。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这便是传说中的鬼谷吗?燕栖风有些诧异地望着身边一副道骨仙风模样的人,这人怎会离开这样的地方,去帮那个天萧皇帝的?
“如何?”伯苡仁笑着,望着他仍旧让人惊艳的双眸。
燕栖风极为尴尬的转过视线,说话也忘了带刺,难得结巴起来:“还、还好。”伯苡仁宛然一笑,看着他脸颊泛起的红晕。满脸刀疤也显得不那么可怖。
“凤尾草?”燕栖风有些惊异地蹲下身子去。嫩黄的叶片两侧皱曲着,叶周红色的小锯齿霎时可爱地蜷缩着。叶片披拂,妖艳如凤尾,极有风姿。
“燕兄也识得凤尾草?”燕栖风点点头。伯苡仁接着说道:“很久以前,凤尾草就被当做迷恋来使用。换句话说,只要把凤尾草根茎的汁液让意中人喝下,就可以抓住对方的心。凤尾之情极为灼热。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
燕栖风折下一片嫩叶,在手中拨弄着。娘亲的院子里种满了凤尾草。娘亲临死前含着泪说,她就是种了凤尾的毒,才会害了燕家。娘亲种了凤尾的毒,背叛了父亲,生下了自己。一直到皇上派人来灭燕家之时。他才知道自己居然是皇上的弟弟。
缓缓站起身,凤尾的叶片掉落下来。望着飞旋的蝶,他有一丝迷惘。似乎听见娘亲最后跟他说:“风儿,千万不要报仇。”娘亲,中毒好深啊。他没打算报仇,但皇上不放过他,居然想收他做男宠。他一时都搞不清,害了燕家的,到底是娘亲,还是自己。
当用匕首一刀刀地毁了向来爱惜的容颜时,心里竟没有一丝痛楚,只是有些酸涩。他要毁了那人的国家。美女佳肴,丝竹轻舞,迷惑皇上的心;尽忠为国,拼死沙场,遮掩皇上的眼。挑拨天萧开战,在最后关头,弃军而走,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他不在乎百姓流离失所,不在乎后人唾弃怒骂。有那样的君主,大梁的宿命就注定。
只是,没想到。他一心想死才会跳入江中,却被伯苡仁所救。是老天不让他死吗?可是这般苟活又有何益?不过是一具早已没了灵魂的空壳。如今这般的样貌,也不过徒伤风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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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兄,来尝尝我新酿的松子酒如何?”燕栖风抬头望着脸上有些兴奋的伯苡仁。这人这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天萧国师吗,一个月相处下来,怎么觉得像个孩子似的。
“放那儿吧。”燕栖风从床上坐起身。小绿端着一壶酒走进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燕栖风没有在意,他本就只想自身自灭,有人硬要养他,他有什么办法。
“燕兄,早上的药膏抹过了吗?”伯苡仁斟着酒。燕栖风点点头。
“抹什么抹,治好了还不是一副死人脸!”小绿嘟囔着。
“小绿!”伯苡仁放下手中的酒壶,这丫头是怎么了,“你先退下去吧。”小绿一扭头跑出去,她就是看不惯那个丑家伙反客为主的样子。公子在外面多少人争着侍奉。现在公子放下身段照顾他,他几时有领过情。
“这脸本就没救了。你何必费心!”燕栖风摸着脸颊,不愧是鬼谷谷主,医术果然超凡,这才半个月,脸上的伤已经不那么棘手了。
“不行,那样多可惜。”伯苡仁温和地责备着,将酒杯递给他。
“堂堂天萧国师,也会在乎一副皮囊吗?”燕栖风一饮而尽。眉梢不自觉的轻轻挑动,好酒!
伯苡仁动作一顿,苦笑,终究要叹道身份问题吗:“那何以大梁鬼面将军弃三军而投江自尽呢?”又斟了一杯。
“昏君无道,我又何必为他效命?”
伯苡仁酌了口杯中的松子酒:“那又何必投江呢?”
燕栖风咬着唇:“不过一具空壳,何必苟且于世。”
“报了仇,就在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吗?”燕栖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庞。“这个世上甚少有人知鬼面将军姓燕吧。”
燕栖风嘴角略过一丝苦涩:“国师这是在嘲笑在下吗?”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不过是这副鬼样子。
“栖风,弹一曲如何?”伯苡仁垂着眉,沉着声音说道。燕栖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没去注意那人对自己的称呼。
伯苡仁嫣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些颤抖地抚摸着琴弦,一如从前般悦耳的声音从指下奏出,走上前去,玉指轻撩,和了起来。
燕栖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人的琴,的确与自己不相伯仲,早还在船上时,他就已经见识到了。那人长相虽不及他从前,但却有着谪仙般的风姿,让他觉得耀眼,那是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东西。拨动的手指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一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现在面前,燕栖风不觉吓了一跳,又立即转过视线,不去望那深邃的眸。
“栖风的琴就是无人能及。”伯苡仁扶上他的颊,“看吧,栖风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不是吗?”
是吗,他还可以?燕栖风望着粗糙的双手,这双沾满鲜血的手,还有资格拂琴?伯苡仁握住他的手:“鬼面将军已经死了,天萧国师也辞官了。这鬼谷里住着的只是燕栖风和伯苡仁。”
“真的?”燕栖风有些哽咽的望着那人。
“相信我。”伯苡仁亲吻着那满手的老茧,抚着那脸上尚还坑洼的疤痕,“你还可以是以前那个燕栖风。”
燕栖风睁着眼,任由那人吻着脸上让自己极为羞辱的地方,一滴雨露从眼角滑下,被那人轻轻舔舐,“伯苡仁,那酒里参了凤尾的汁液了?”
伯苡仁嗤笑一声:“你说呢?”
“一定是加了。”
“那就加了吧。谁让你五年前,也让我中了凤尾之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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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风,弹首曲子吧。”
“不要!”
“栖风~~~”
“......”
“栖风,你脸上伤好了之后,比以前更好看了。”
“你很烦诶!”
“栖风~~”
“喂!你个混蛋!干什么!”
隔壁,小绿拉过被褥,翻了个身。咳,又开始了。算了,只要公子开心就好。只是希望燕公子嘴巴放干净点的好,不然,明儿个跟阿荣一块面壁去。管他们拌什么嘴。反正拌着拌着,就拌到床上去了。这不,又来了......
“嗯......混蛋,亏人家夸你是贤人,你乱摸个屁!”
“这么脏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改教育一下。栖风~~”
“嗯、嗯......”
小绿把脑袋往被窝里塞了塞,观音大士,如来佛祖,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