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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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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雾气十分浓重,三更之后,连打更的更夫都睡去了。大雨一直滂沱不止,隐约间还能听到狗吠狼鸣。积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本身一派银装素裹的大地,此刻已恢复了原貌。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然而此刻,将军府大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黑一蓝的人影径直飞上墙头,低曲着身影在墙壁上急急潜行。此时没有月光,又是大雨,即使是街道上有巡逻的守卫,依然巡查不到他们的行踪。
夜里无风,然而离城门不远的梅树忽然发出簌簌的响动,一瞬间,从树叶的掩蔽下纵身飞出一条鬼影,影子的主人朝着皇城北面疾驰,他的目光在苍茫的黑夜里透出明蓝的光线。
稳稳地落在一座更大的红色楼宇下,那个人不走后门亦不翻墙,反而是有一位家丁模样的人站在门外等候,灯笼昏暗的光线被大雨切割成丝。两个人低低说了句什么,便并肩走入了漆红大门。
“怎么样了?”刚入大厅,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两人刹时顿住了脚。回首----坐在高位上的男子留着银色的长长发线,那人的目光晦涩暗淡,仿佛是失去了焦距。温润如玉的年轻外表下,却透露着决断狠厉的气质。
“十二殿下!“很影微微一遮,立刻跪倒在地。
“随风,这几日都未见你呆在六皇兄身前,你都去了哪里?”那个人微微抿了口酒,形容憔悴。
“回殿下,太傅大人要我去流华的屋外守护,一是为了监视他与六殿下,二是为了保护他不受刺客暗杀。”跪在地面的男子一直没有抬头,虽然如此,但是他给人的初次印象便是全身漆黑如鬼魂。
“老师倒是十分看重他。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朝廷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轻轻摩挲着杯口,他冷然:“谢环因流华的进言而被圣上卸除了兵权?如今已有一半兵力掌控在我的手中?我还听说,老师想借六皇兄之手,杀掉谢环对么?”
“是!”随风如实回答。
“不要怪我不信流华,也别说我隐瞒你。老师的速度太快了,如果不一步一步打好基础,怎样也赢不了我哥那样的人。流华是不错,只是太过强硬,不懂得变通。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权利与战争,只有一心一意为了百姓。”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个人抬头望向阴霾地天空,冷冷一笑:“你可听过韩信?史记说,韩信为帮汉胜,却因汉亡,我很害怕他会重蹈覆辙啊。”
“殿下多虑了。”随风低首道,“以光明之身作为盾牌,殿下才更有机会获得反击的时机。”
“没错。不过,以他现在娶了我八姐的身份,怕是想自立为王也不无可能,很快地,就会三分天下了吧。”十二皇子忽然冷冷一笑,颔首道:“其实,本殿下一点也不想当勾践啊。”
随风浑身一颤,没有说话。
“随风,你究竟是帮哪一派呢?你和流华一样都同是卧底,可是你却不似流华那么老实,人称江湖第一杀手,总不是只为了荣华而屈尊于我吧?”话如尖刀。随风猛地抬起微蓝的眼眸,看着对方洞察清冷的眼睛----开始,他甚至以为比凡人还要混沌与晦涩的目光,此刻却逼人的清冽。
这、又该是如何高深莫测的人啊?
“怎么?难道真的被本殿下猜重了?你,同六皇兄仍有牵扯?”对方笑道。
“我给对方的讯息也是相当。”随风如实回禀。毕竟他不属于任何一派,也不是宫廷中人,更不屑于什么国家大权!在他的心中,只有武学的高低,谁能证明他的剑道,他便帮谁。
话毕,只见高位上的人猛地睁眼,射人的目光如同森寒的池水,那样骇人的气势更甚刀剑,徒然让在腥风血雨中都游刃有余的自己都忍不住噤口。
片刻后,那人敛去杀气,只是微微一笑,小啜了口茶水,“看来本殿下需要花更多的精力笼络你了,或者毫不犹豫地杀掉你!你该知道,玩弄权术之人,是绝对不容许叛徒出现的!”
“呵。”随风终于抬起了头,“那依殿下的意思,是殿下从不信任任何人,还是说不信自己的控制力?”
“哈哈~~~好一张厉害的嘴!”他猛地抬手,手中酒杯朝黑衣人飞掷出去。随风一惊,身子平贴杯底后仰,两指和并瞬间夹住酒杯,淡淡抿了一口,笑着要头,“酒虽是好酒,却欠些火候。”
十二殿下笑哼了一声,道:“今日有谢环的行踪么?”
“有。我刚才在将军府外逗留半日,发现他们一早谴走了家丁和仆人,谢将军带着她的妻子连夜出逃。恐怕是太傅大人设的陷阱。”
“陷阱?利用他那个老实的徒弟?”十二皇子低头思索了一下,仿佛是在心中掂量轻重。半晌后,他才点头道:“谢环如今已然没用,我不怕它有机会东山再起。只要他人在中原,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只要他是一介平民,只要他已然对六皇兄失去希望忠诚,那么他到了哪里,要做什么都随他便好了!至于流华……还要看老师怎么想啊。”
“是。”随风应道。
“你下去吧。再休息一日,我也要整装待发了。”说完,那本是亮了一屋的蜡烛居然同时熄灭,而那清俊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大殿尽头。
随风打了个寒颤,掉头离开。
人丁荒凉的客栈,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影在走动。第二层的厢房内,隐隐透出一点光芒,然而只是这一点星星之火却足以照亮整所漆黑地小楼。
窗外仍然是疯狂的大雨,大雨淅沥焦躁,打在窗外的茅草堆上、发出簌簌骇人之响。
好疼,好疼……躺在床上的蓝衫女子忽然翻动起来,睡梦中的她一手捂住伤口,整张流汗水涔涔,在漆黑的房间中更显苍白。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无声地给予安慰。
谢环抓着妻子的手,心中却无限叹息:“阿盈,阿盈,你这又是何苦?到底,是再为了见他一面,还是为了别的?你伤的如此惨重,我们之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将妻子的手死死抵在额头上,他忽然觉得全身冰冷。那个在战场上耸立不动,巍峨如山的男子,此刻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孩童,“阿盈,你说过,绝对不离开我的。”
女子咬住嘴唇,伤口的烂化下,她的神志也已不清。
“哎呀,你会不会放风筝嘛。”梦中,一个身着蓝衫的少女拉着身旁人的手,将他手中的引线夺回来,一边跑一边笑着:“怎么样,我说过的吧,只有我才能放的起来。”
白衣的少年站在原地,居然无半丝气愤。反而笑着道:“那是因为你会武功。你根本不是用风放起来的。”
“胡说!明明是我比你厉害!”宽大的草原上,蓝衫的女子飞快地跑着,脚下掠风,而蓝天中那只风筝,也却越飞越高,逐渐隐入了云层中,“流华,流华,你看漂亮么?”
白衫的少年眨了眨眼睛,立刻蹲下身,在地上随便摸根短数枝,一边看着少女在蓝天下飞奔的样子,他的手也丝毫不停,利索地描绘起少女的模样。
一块略平的土坡上,慢慢显出一个放手拉线的少女样貌,那个女孩子笑眼如花,美丽不可方物。
“哎呀!”少女忽然叫了一声,跺着脚,“流华,流华,你快过来一下!”
“怎么了?”刚刚结束大作的少年不满地站了起来,向少女的方向望去。此刻,那个应在空中飘荡的风筝,无意间被突如其来的北风刮向了树梢,梢头长着错综复杂的枝叶,将风筝的引线缠了个乱七八糟。
“你不是会武功么?”少年皱着眉头,道:“飞上去就完了。”
“可是,我的轻功一直不好,飞不了两米高。”对于学了三年武功的人来说,少女无疑算是入门弟子,就算是一般的花拳绣腿都练不好,更不用说施展凌空术、到两米高的榕树上去取风筝。
“那怎么办?”少女哭丧着脸,盯着树梢上蓝红想见的风筝,扁了扁预备大哭一声。
“停!”少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手脚并用的爬上了上去,“你别哭,我上去帮你取啊!”
“我要风筝,我要风筝……”看着流华爬上了高高的树干,如同猴子一般迅速,少女终于笑了起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高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的风筝。”
“我要风筝,要风筝……”本是紧蹙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然而女子一直未闲着,手脚在被子中踢踢打打,嘴中也含糊地念着‘风筝’。
“怎么一睡下就和孩子一样?”谢环微微一愣,抓紧了女子的手,“都这么大的还放什么风筝?”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风筝----”女子反客为主,一把握住了丈夫的手,略微粗糙的厚实掌心、因为长年练剑的缘故,生出了许多茧子,本以为这会让妻子不舒服,可谁知道对方却忽然将他的手拉到了颔下,脸上带了深深笑意,“风筝最好玩了。”
“到哪里去弄风筝啊,你这个烦人精!”虽然嘴上这么说,男子却已站了起来,向着楼下吩咐:“老板娘,去到外面帮我买个风筝回来。”
“诶,来了!”底下的人高声回应后,不出半分,一身红衣的妖娆老板娘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然而她刚一进屋便
看到这等景象,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再度退出去,“哎呦我说,等您和妻子亲热完了再叫我进来嘛,这算是哪门子帮忙。”
“去帮我买个风筝,要大的,漂亮点。恩,但是颜色必须朴素。”毫不理会对方的喋喋不休,谢环抽回手,冷冷道:“还不快去?”
“天啊我的大官人,这冬天里哪里来的风筝卖?你不是给奴家找事呢嘛。”老板娘甩了甩帕子,觉得这人煞是可笑。
“我给你双倍价钱。”谢环报出价钱。
对方瞅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地玩着手中锦帕。
“三倍。”男子面色平静。
对方虽然有些心动,却仍未将这点数目放在心上。
“好吧,四倍。四两银子如何?”谢环背对着对方坐了下来,虽然在黑暗中老板娘未看清他的面目,但也觉得这人气度逼人,是个有钱好宰的主儿!
“我看您啊,为了妻子连钱也不要了。”说完,老板娘扭捏着行出了房间,还不忘继续补充了一句,“天下的好男人怎么我都碰不上?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谢环转过头,睡梦中的妻子宛如一只乖顺的小猫,将他的手掌当成柔软舒适的枕头,正将一半脸贴在上面,睡得不亦乐乎。
黑衣的将军低下头,在她傲挺的鼻尖上轻轻落下一吻,笑道:“平日里怎么就那么凶?”
话音刚落,梦魇中的女子忽然呢喃了几句。“什么?”谢环俯下身、想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女子过了头,继续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流华,流华……”
谢环全身一震,整个人宛如从寒池中打捞而出,怔怔地坐在床边,再也不发一言。半晌,他忽然自嘲地笑起来----反正,当年的他就是横刀夺爱,利用六皇子给予的权势,将所爱之人硬生生圈在了臂边。
三年前鲜衣怒马、无知年少的自己以为----只要深爱的人每时每刻呆在身边,那才是幸福。可是三年了,他似乎再也见不到妻子当初的笑晏楚楚,有的只是更深的孤寂。
这么多年的他却始终不知悔改,以为终有一天,妻子的心底中不再装有其他人,可将这份爱情完全地递于自己。原本,相爱和被爱本就是无法支解地抽象情感,那是始终在轮回前就被命定的。如今,他要如何打乱宿命的顺序、如何颠倒真正的事与非,却将那‘不爱’变成‘爱’呢?
就算承认了年少时犯下的错,如今的他也已不想再悔改!
下意识地,他紧紧握住拳头。妻子在睡梦中低低嘤咛了一声,转而睁开了双眼。在看到丈夫的第一眼,她的眼底始终带着惊讶和不置信。
“怎么,没想到是我么?”谢环冷然。
“每次睁开眼的瞬间,我总觉得,你应该是在战场!”缪慧盈揉了揉眼睛,挣扎地坐起身,冲着丈夫笑道:“傻看什么,明天就要出去了,现在我们还未脱离危险期。”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叫嚷,本是沉闷的街道忽然变得熙熙攘攘,火把照过整条大街,即使隔得非常遥远,依稀能看到不远处人影蹿动的景象。
“怎么回事?”谢环立刻站起身,打开窗户看着空阔地楼下。即便后窗面对的是临湖的山道,视野却是极佳的。然而,就算此刻打开所有城内窗门去查看,依然只能看到弥漫地浓浓雾气,响动是从城外发出的。而声音之大,足以说明来人之众多。
“哎呦,不好了,不好了。”此时,刚去买风筝地老板娘跳了进来,一把关上大门,叫道:“这还让不让人做生意啊,唉~~~~我这客栈还没看几天,就落上了这事儿!”
“你不是去买东西了么?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谢环脸一冷,似乎是对对方不告而入的习惯颇为反感,“东西呢?”
“还东西?切!”老板娘扣了扣牙齿,依在门棱上,“我刚准备叫人去城外给你看看,可谁知刚走不了不过百米,前方好几千名难民一涌而入,说什么要见清官流华大人。真是扯淡,流华大人是他们想见就见的么?堂堂驸马爷,见一群卑贱的难民?”
“难民?”此时的缪慧盈脱口惊呼,“花都城内怎么可能有难民?几千人,怎么可能?”
“诶?你就是那位夫人吧?”老板娘直起身,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女子一番,不由得啧啧出声,“没想到还真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你相公急着给你买什么风筝。这大冬天的、又是大晚上,好让你亲亲的相公为难啊。”说着,老板娘回头暧昧地瞅了谢环一眼。
男子立刻垂目,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根,他假装忽略老板娘的调侃,只道:“先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找流华。”
“有什么好说的,流驸马爷是帝都内唯一一个清官,从来不坑害老百姓。当然是找他喽,否则你还真叫什么卫侍郎、张大人来评公理啊?那是评银子的多少还差不多。”老板娘啐了一口吐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我劝你们今晚就走吧,我也收拾收拾回老家开店了。这难民可都是些疯子,否则不被他们踩死,也被他们当食儿吃了。”
当那袭红衣离去之后,阿盈立刻从床上翻了下来。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她压到了伤口,不禁痛呼出声。
“怎么样?还疼么?”谢环搂住她的肩膀,对她关切道:“明日再走不迟,如今城门已经关闭了,他们进不来的。你先好好休息。”
“不行!城里那么多老百姓。几千名难民啊,如果今晚不通报朝廷,恐怕谁都会有危险。”女子一惊,攀着丈夫的肩膀直起上身,急促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流华?这些难民是不听道理的,流华他……”
谢环看着妻子蓦然阴郁地神色,心中忽感烦乱。将她重新抱到床上,他安抚道:“别管那么多,流华他也是大人了,还替他操什么心!”
“对了,你和他一样,都是百姓心里的好官,不妨明日一起和流华主持下公道,如果是你说的话,六皇子好歹也会多听两句。让朝廷开仓振粮,好让百姓有个活儿口啊。”女子咬了下唇,继续道:“让流华一个人来做实在是太难了些!谢环,你怎么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男子放开她,径直走到烛台前,点亮了两盏油灯。他拿着细丝挑了挑灯芯,火光猛地一跳,蹿上了高空,将他英俊刚毅的身影拉得老长。光芒下男子的脸阴晴不定,却看不出其他表情。
“我跟你说,明日就去一躺驸马府邸,别让那些难民真的把帝都弄乱了。这要是朝廷追查下来,可就是死对策,到时候整个花都内非死及伤啊。流华他也……”
“流华,流华,除了他你心里还会想着谁?”谢环猛地抬手,只见一道光芒破空而去,直把窗上的帷幕截成两半,他的话语中再也忍不下一丝火气,“你以为我有什么用处么?你忘记了朝廷想将我们赶尽杀绝么?我的作用一直以来都是反击六皇子的有力盾牌。我如果去了,不是明摆着显身于敌军面前,好让他们把我当成肉盾么?你心里念的想的全部是流华,你可曾想过我的死活?哈~~~~~”他霍然转头,目光炯亮而冷彻,
“谢环。”缪慧盈吃了一惊,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平日里的谢环一直都是冷定而自持的,身为骁骑大将军的他虽然不屑于旁门左道争夺权利,但是每当她有难题或者不解之处,都会下意识寻求他的帮助,而每一次都能得到兼顾得当的建议。然而今日,这个淡然而沉稳的将军忽然变了,变得暴躁而充满火气。
她蹙眉看向他,忽然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谢环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下情绪。他站在窗前,望着火把明灭地城内,似乎那一声声‘我要见流大人’的激喊将心中的愤然全数点了起来。
六年前,自从在落雨的亭中见她一面,从此以后便倾心不已。他以为,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只窄得如同方寸大小的石亭,只能在那短促的瞬间,抓住女子流淌而出的刹那芳华。
然而天意弄人,的确是。谁会想到六年后,她会成为他的妻,而他亦成为了令边关百族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他可以旌旗十万斩阎罗,亦可以横刀直立于马前,却唯一不能挽留自己最爱人的心。
有谁问过他为何要去守卫边关,有谁又是否在意他拼命的最终原因?只知他是个善心廉明的好将军,只知他是利用起来可不费一兵一将的卒子?在那艰苦的三年中,任何人都在逼迫他、明里暗里的威逼与胁迫,他以为避去了黄沙漫漫的大漠、一切都不会再重复。而如今,居然连自己最爱的人、也为了他人性命而向他提出可笑请求?
你叫他如何答应?他该如何答应?
沉默只是一阵,黑衣男子霍然转身,按住妻子的双肩,笑着说:“放心,我会去的,只要是你提出的我便会答应。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懂得如何拒绝最爱人的请求。我去帮流华,去帮整个腐烂的大胤王朝,你可满意?”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去。
朱色大门开启,黑夜里冷冷的冬风吹过,吹起男子轻浮的广袖。谢环的脚步只在门口顿了一下,仿佛是心中某一点奢望还在作祟,他以为妻子会在刹那间反悔,然而身后只有跳动的火苗以及妻子起伏淡定的呼吸。谢环抬头望着天空,此夜无月亦无星,凄凉得有些可怕。
黑衣男子嘲讽地笑了笑,转头走入了漆黑如墨的天幕下。
今年的冬季煞是奇怪,下雨的时间总比放晴的时间多。今夜又是一场罕见的瓢泼大雨,似乎只在停了一个时辰后再度淅沥地降下天空。
黑夜无比狰狞,张牙五爪的吞并一切。已过了三更时间,暗沉的帝都内忽然亮起昏暗的灯火,本是远在天外的叫嚷已经响彻了云霄,城门关闭后,却发出金属有力的撞击声,似乎有强大的力量再持续拍打它。
正批改着卷宗的白衫男子利落地抬头,他侧脸的线条刚毅优美,如若不仔细观察,倒给人以姣好如女子的错觉。此时听到纷乱声,男子蓦地从榻上站起,披了衣服行了出去。
“来人,来人。”流华望着天空暗淡无光的夜色,却意外地看到了窜动地火光。走出书房,屋外的吵闹声更大,似乎已经逼近了耳侧。白衫人手拿卷宗飞快地朝着九曲回廊而去。
“流华,流华,快走!”正在抄廊的尽头,着着红裙的女子飞一般地跑过来,紧紧冲入他怀里。从结婚那日到现在,已有了十日光阴,即使在三年中他们有过一次不期而遇,然而像今天这般亲密的举动却从未发生过。就算是当着六皇子的面,他们也一直都是相敬如‘冰’。
堂堂娥汉公主,怎会因为只单纯的去爱某人,便将他当成天当成地,全心全意抛弃尊严呢?她也有高不可攀的骄傲与常人难及的地位智慧,如此女子应该是被万人尊捧的,应不屑于为了爱情而改变人生最初的方向。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极力地避开妻子,为她在意的自尊与高傲留一份余地。
因为她知,他爱的并非她。
而今日,她又怎会轻易地投怀送抱?
正当他惊愕之时,莎莎忽然抬起头----想必是一夜未睡,或者是起的太过着急,女子亦是衣冠不整,素面朝天。莎莎抓着丈夫的衣服,喘息道:“来了,来了流华,他们来找你!”
白衫男子将卷宗放在廊间,轻轻拥住妻子的肩膀,柔声安慰,“别怕,慢点说,谁来找我?”
“难民。是难民,有好几千人。从昨天一早就已到了、到了城外……他们来找你讨公道的!”女子气喘吁吁地道,然而依偎在丈夫的怀中,她忽然有股难言的失落感,生怕丈夫在一夜间投奔他地,而将她遗落。
他们相识了三年,虽然朝夕相处、同衾共枕不过十日之多,然而她始终不曾了解爱人的想法。他对她很好,却是失却了情感的下意识行为,他的保护只是默然的。她也知道他爱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然而女人的命运就如同浮萍,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四海为家,她只是想有一个一生的陪伴而已。
也许她是错了,也许她早该退出,然而只是大小姐般的骄傲与不甘心,才让彼此在逆滩涂而上的急流中步步艰辛、如履薄冰。
流华看着妻子,眉目舒展,笑着道:“那又如何呢?我就是为百姓讨还公道的跳梁所在,这是我的职责,你怎会如此心惊胆战?”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抚道:“别怕,不过是几千难民而已,我还应付的来!”
“流华……”刘莎莎噙着泪水,摇头否定,“你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让、让我六皇兄收回了谢环的军权。于是……突厥大军乘机追缴大胤残余兵力,无孔不如……那些难民都是从关边逃来的。是想问你、问你……谢环将军为何被解除兵权。他们、他们要你主持这个公道啊……你怎么做,你告诉我、你怎么做?”
拍着妻子脊背的手忽然一僵,重重垂落下来。流华抿了抿苍白的唇,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再度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这些难民是因为我向六皇子和圣上进谏、收回谢环军权引起的?”
红裙的女子点了下头,紧紧抱住丈夫,“流华,别管了,别管这些事了。你是驸马啊,跟我进宫吧,好不好?从昨天起他们就已经到了城门外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
然而,流华却突然沉静了下来。他牵住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担心,竟然他们找的是我,我总要给百姓一个说法的。既然这件事是我做的。”男子低下头,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定。
廊外是漂泊不止的大雨,渐渐将沉重的天色四分五裂。雨水凝在檐上,又一滴一滴打入廊外的梅丛间。天空仍然漆黑无比,甚至连最初的几点星辰也消失无踪。
“来人!”流华霍然抬头,高声道:“老流,来一下!”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利索地从假山尽头走来,那个人袖着手,神态恭谨。寻着石桥梅丛,流月走到他面前,欠身一揖,道:“驸马。”
“你去宫里传话,叫六殿下派人接公主回宫。然后吩咐就近官员开仓振粮,就算国家不开放,我们自家也要那出银两和食物,暂且别让城外的老百姓饿到。”说完,他放开妻子的手,俯身拾起卷宗,淡然:“记住,千万别让城外守军伤到百姓!”
“驸马爷,小的刚才……”老流抬了下眼,止住了要说的话。
“但说无妨。”流华蹙眉,道:“老流,你这个样子……难道是,城外出了状况?”
“唉~~~”流管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驸马爷,因为这是一早出的事,大家都不敢通知您。那个程知府家的公子是羽林军的守卫长,昨天晚上因为难民闹的特别凶。所以……程将军先斩后奏,打死了不少难民。刚才,程老爷带着人送东西过来,恐怕又是来拖您帮忙的。”
“什么!”流华大惊,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他们人呢?”
“程大人一直在厅里等着,他说怕打扰到驸马爷休息,一直未让小的通报。”说完,老流感到两股寒流直逼而来,宛有锋芒在背之感,“驸马爷,您……”
“还不带我去?”说完,他将披在身上的衣服重新穿戴整齐,再度看了眼妻子,“不用帮忙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自会处理。”
“恩。”刘莎莎轻应了一声,揽襟转身,“那你小心些啊。”说完,就朝着原路返回卧室。
“呦,驸马爷和公主真是伉俪情深啊。”当莎莎回房之后,一句啼笑皆非的话语从侧面廊内传来,带着调侃,“驸马爷怪不得这么招女孩子欢迎。”
流华一惊抬头,然而在看出来人后,他笑着摇摇头,“大人何出讽刺。”话罢,他迎步而上,站在那个中年人身前,欠身道:“近日可好,程大人。”
“拖驸马爷的福,这一身骨头还硬朗着。”说完,程若林一挥手,身后顿时走来四个青衣小童。两人担着大大的铁木箱子,放在廊道内,又恭敬的退了下去。
“这是何意?”流华走上去,拍了拍铁皮箱子,笑道:“程大人还是那么客气。”
“都是自己人,送点礼品也是应当。”中年人掩袖笑了笑,指了指身前两个箱子,“这一箱是给公主的首饰,都是从西北那边车运过来的,这箱子是从西域新进的珐琅彩,色泽漂亮,我听说驸马爷一直对陶瓷比较有兴趣,故而多带了些回来,望驸马爷笑纳啊。”
虽然是笑着的,但流华一直隐忍火气、持久不发。他苍白着面容,直起身子,“有什么事程大人直说就好,这些礼品就不用了。”
“这怎么行!”程若林摇摇头,拱手再作揖,“驸马爷就看在是些小礼物的份上,收下吧。”
“你有什么事?”再无法和这个人虚与伪蛇,流华冷冷道:“东西拿回去,我没什么可缺的。”
“驸马爷这个样子可就见外了。”话毕,程若林从袖中拿出一册黄卷,塞到了白衫男子的怀中,笑的谄媚无比,“就是下官的儿子在城门口杀了几个难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素闻驸马爷处治严明,我们也不敢造次,但是就这点过失而言,还望驸马爷别当回事。我们……”
流华霍然蹙眉,心底渐渐升起一股灼热火气。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蓄积的怒意,打开黄卷。然而刚开了几行,他眼底的光芒蓦地一黯,宛如利器当空一斩后又隐于无形。他猛地闭眼,指尖微微颤抖。
“驸马爷?”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表情,程若林嘲讽地笑了笑,“还望驸马爷收下为好。”
睁开眼后的流华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真是言重了,竟然是自己人,这事我定会帮大人隐瞒下去,放心好了。”
“那就多谢驸马了。”目的达到,程若林自然不会多加久留,他再度一躬身,笑道:“下官告辞了。”
“不送。”流华转过身,紧抿的唇上赫然流出一丝血迹。
程若林走出驸马府,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未敛-----虽然他也是支持十二皇子一脉的重臣,对于流华卧底于六皇子身边的事情也心知肚明。然而两人却从未有正面接触,只是在官场和朝堂上偶尔地合作或者争辩。
流华为人一向清高,从不参与臣子间的宴席晚会,而自己也常常听闻他的事迹----百姓们都将他当作腐烂的大胤王朝内唯一一束救命光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必当有公正而仁义。在这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国家内,能够生出如此出尘不染的莲自是难得。
今日,他本也抱着侥幸心理而来,想想遇到这样一个不知进退又手段强硬的决断者,儿子的事情必然无法应承下来。遂而他才提前跑了一躺太傅府。冷大人乃流华的师父,只要是十二皇子一派的人、人尽皆知,只要拿到了冷太傅的手谕,别说是向流华讨一个人情,恐怕就算是百件千件,他也得为咱硬着头皮办下来。
起初,他还有点惴惴,可没想到-----只用了两箱子破东西就打发了这个难缠的清明官员。程若林抬头望了眼无月的天幕,一阵风过,他拢了拢寒肩,钻回了轿子:“起轿回府。”
撩开车帘,他最后看了下这个破败的白楼一眼,中年人脸上的讽刺之意更浓。
表面上如此简朴又有何用,你和我们不还一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雨后依然无晴天。没有人知道黑暗之颠是否能转而光明,然而如果不去努力,恐怕一辈子都要被黑暗笼罩下去。
成宗帝年老昏庸,国库金银被他坐吃山空,又因想长久享受君王的安乐生活,故而太子之位长期空置,导致朝廷内想要推翻其统治的大臣不计其数。有些愚忠的元老也因受不了成宗帝的行事做法,以至于久久辞官隐退。如今,最有机会获得储位的六皇子以及十二皇子在暗下里集结力量,预备把持新的朝野。
然而十二皇子毕竟年少,未行弱冠之礼前,都是由六皇子一人全揽大胤军政两权。因此,投靠于六皇子麾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成宗帝一共有七位皇子,其余五位都受了六皇子荼毒,不是疯傻就是畏罪自杀,三年内皇子突然失踪或者死亡的事件频繁发生,搞得整个帝都内腥风血雨。
百姓因为迷信所致,纷纷向着南方逃离。然而近年来因为出现了谢环和流华这样的廉明官员,人数才逐渐增多了起来。
十二皇子自出生起,就被人当作痴呆儿,因此六皇子并未将他当成危机的对象之一,所以在昏暗复杂的宫廷中,十二皇子才能安然地生存下来,继而一步一步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
围绕着太子的策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斗争风起云涌,矛盾也越渐激烈纷乱。无权无势的人自然就被推上了岌岌可危之处,流华虽是驸马爷,却也是无身家背景的多数朝廷官员之一,于是,很自然地成为了十二皇子派谴暗中与六皇子敌对的重要王牌之一。
三年来,双方唇枪舌战,各忠各利。而高位上的那位皇者,只是一贯冷眼旁观地靠在美女怀中,看着两派之间斗得脸红脖粗,却不发一言。
回到书房中的男子有些神色滞滞,看着地面搁置的两个铁木大箱,流华的身形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回身望向夜幕离去的曙白天际,心下却是沉黑一片。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了?一次两次可以忍耐,为何到了百次,他依然无法根据自己的心意去做?整个朝廷错综复杂,每一条线都连接着不下数十人间的利益,只要错行一步,那么身后便是由绮丽梦卷变成的漆黑深渊。
不止一次的询问自己,他心底所坚持的道义究竟是什么?何谓忠奸,何谓黑白,何谓正邪……所谓的廉洁与清明同那些坑害忠臣、鱼肉百姓的‘恶’又将如何划分界限?本来这一切都是绝对的,可如今----却在自己一点一点忍让下,消失怠尽。
天外光线迷蒙,隐约间有一丝微弱光亮透出云层。年轻的驸马负手而立,似乎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扳倒六皇子这棵大树后,余下的路要怎么走。十二皇子虽然励精图治,抱有重整大胤的希冀和决心,然而这样一个自少时就怀有隐忍心机的男子,他的心地又有谁能揣测?
如今的十二殿下,城府深邃,手段狠辣,如若真的能铲除六皇子这只巨蠹,转而由他把持时局,那么整个天下就真的可以好过六皇子当政之时么?
亦或是更加的黑暗……
六年内,为了一见河清海晏的江土,他在崎岖地山道上跋涉攀登,难道只为换来这样一个局面?那么六年中,他又在做些什么,为何而不断隐忍退让?
白衫的男子愤然转身,拿起烛台一把砸碎了箱子的木锁。灯火辉煌的书房内,流华蓦地推翻了箱子,箱中的奇珍异宝、首饰珐琅彩全数倒出地面,发出‘乒乓’地剧烈响声。流华拿起一件,砸碎一件,仿佛想借助着外界的力量去遗忘多年的节节困难。
破碎的珍宝宛如支离的心。尤不解恨,他又返身抓起窗前的挑帘竿,杆头尖细,他站在箱子上方,握紧手中木杆,重重地扎入箱子。只听一声赛过一声的交击,叮当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幕下,如同鬼魂凄厉地哭吼。
“为什么,为什么!”干涸了六年的眼泪终于无声充盈,白衫的男子颓然坐倒,喃喃着摇头,“流华,流华,你简直不是人!”和那些人一起草菅人命不说,如今又害得关外百姓无家可归,成为难民。
这些不是他做的么?一次一次受贿,一次一次看着被冤枉的百姓却无动于衷,如今居然又主动请谏,害了自己的兄弟和爱人,继而连可怜的百姓都不放过么?
你的心,难道也被黑暗腐化的帝都侵蚀了么,为何你已经可以做到脏污了双手而尤不知觉?
年轻的公子贵坐在摊乱破碎的瓷器上,膝底流着浓浓鲜血。他猛地一合掌,掌中残留的瓷器割裂掌心,一道殷红地血迹从指逢中徐徐倘出,染上男子洁净的白衫。
“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啊……”流华哭的全身颤抖,他抬起伤痕累累的双手抱住胳臂,面容惨白。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一身红衣的女子跑进来,如同旋风般将他的手捧起来,贴着微微地烛光帮他查看伤口。刘莎莎红着双眼,哽咽道:“你做什么啊,难道不想要手了?”说完,一滴滴灼热的泪水打进他的掌心,忽然让男子的心蓦然一痛。
抬头看着新婚的妻子,他忽然有些错愕----这个人不是一国的公主么,一直强悍而骄傲,可为何她竟也会露出这般伤心欲绝的表情?
“哭什么?”他抬起手想去擦干妻子的泪水,转念又想起自己的手上都是血,流华干笑了一声,放下手:“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女子也是一惊,抬起了头。泪眼模糊的目光中,丈夫的神色带着点滴关切,温柔的如同月下的溪流。刘莎莎摇摇头,啜泣着说:“我去给你拿胶布包一下。”说完,就预备站起来。然而只是刹那间,流华一把拉下妻子,将他反搂入怀中。
“流华……”红裙女子怔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
“没什么,抱一下就好。”流华转过头,将脸埋在妻子的勃颈处,渐渐不再说话。
风卷门帘,大雪纷飞,却没有雨水。寒冷的冬风卷入室内,给满是灰尘与血腥的屋中带了一丝夜里的晴朗。两个人相拥着默默坐在地面,沉静而美好。
如果可以一辈子如此,抛却了千头万绪、朝廷的争端和错综复杂的世界,夫复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