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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乐相知 ...

  •   (一)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而写字楼里却只有笔尖碰触纸面的沙沙声。
      俊秀儒雅的男子合起面前的文件夹,望向他身旁的女子,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我签字了。”
      “谢谢。”女子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再开口。
      “祝你好运。”男子自嘲地笑了笑,唇角的弧度依旧秀美,“挣脱了我这个桎梏,你彻底自由了。”
      “苏若辰。”女子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男子说道,“不要再这么说,我已经很累了。”
      “刘芮男!”苏若辰的情绪仿佛有些失控,“如果你现在说不,我就马上撕了这份离婚协议!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刘芮男的声音弱下来,“不……我们离婚是很正确的决定,你没必要这样。”
      “呵呵,对啊。”苏若辰望向窗外的雨丝,“真的是很正确的决定。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嗯。”刘芮男点点头,“我该走了。”
      说完,她就拿起背包,起身离开。
      苏若辰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手机一直在震动,他终于接起来听。
      “嗯,明天飞去甘肃。放心,我一直都很乐意为山区的孩子教课。”
      放下手机,他凝望着写字楼底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是她在雨中匆忙地奔跑。他一直望着她,直到她拦到一辆TAXI。她永远这么倔强,即使没有带伞,也不愿意开口央他送她回家。
      还能为她做什么呢?她与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今天还在下雨,明天呢?明天就会放晴吧?但是,明天的阳光下,她却再也不在他身边了。
      这场雨来势汹汹,一如许多年前曾经下过的一场雨。那时彼此的内心都是那般澄净,距离近在咫尺,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清新的气味。可是那些美妙的时刻,却再也回不来。
      胸口终于蔓延出一阵酸楚,难受得苏若辰喘不过气来。手中的文件夹是这样轻,可是“离婚协议”这四个字却有如千斤的重担,压得天地昏暗。而他就在那片昏暗的天地里兀自疼痛,兀自孤独,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二)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少年缓缓地吟出这一句,目光轻柔地落在坐在他旁边的少女身上。
      “这句是《九歌》里的,记住了么?”少年的笑容和煦温暖得像是初春的一缕阳光。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思公子兮未敢言……”少女细细咀嚼这一句话,脸颊上慢慢升起两朵红云。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好吧,今天你就记这两句。”苏若辰指了指自己写下的句子,唇边绽开一束淡淡的笑容,“明天继续教你。”
      “嗯。”刘芮男点了点头,“下午的课快要开始了,我要回班上了。”
      “明天来找我。”
      “嗯。”
      刘芮男没有想到,竟然一从苏若辰的教室出来,就在走廊里碰上他。
      那个少年站在可以沐浴到阳光的一片区域里,幽黑的头发桀骜地翘着,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唇角忽然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霎时间,明媚的阳光也黯然失色。
      刘芮男怔住。心跳陡然加快,头埋得低低的,脸颊的温度烫得她无地自容。
      从他身边经过,他并没有望过来。可是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她就心醉神迷了。不需要有多余的话语和眼神,她已经很满足。
      回到教室,激动的心情许久才平复下来。刘芮男没有说什么,只拿出一本书,遮住自己依然红彤彤的脸颊。
      她在6班,少年在4班。每天借着去1班找苏若辰的机会,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经过4班。永远只是偷偷地向里面瞄上一眼,永远都撞不上他的目光。即使是这样,她也愿意天天这样来来去去,乐此不疲。
      她从来不敢说出自己的心事,当周围的人谈及他时总是缄口不言。因为喜欢他的女生太多,而她实在太渺小。
      刘芮男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样努力地钻研国学,这样勤奋地天天向苏若辰请教——只是为了配得上4班的那个少年,为了让自己的气质配得上他那样的高贵翩然。
      那个少年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可是她坚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到他身边,陪着他度过漫漫的岁月。她坚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三)
      放学时,忽然下起一场很大的雨。雨声大得可以盖过走廊上喧哗的声音。许多没有带伞的同学都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苦恼地望着这场骇人的大雨,不知如何是好。
      刘芮男也在苦恼的人群中。她着实不愿打湿头发和衣服,湿漉漉地回家,但是这场雨恐怕一时半刻也停不了。
      “男男。”一阵清新的雨水的味道弥漫了她周遭,恍惚间她以为是那个少年,“我有伞,送你回家。”
      刘芮男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年,竟是苏若辰。平日举止儒雅的他此刻竟显得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滴嗒塔地落下来。
      “你出去买的伞?”刘芮男不敢置信地望着苏若辰。
      “嗯。”苏若辰微微一笑,“总要有人肯淋雨才行啊。”
      刘芮男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跟着苏若辰回家。迈下教学楼门口的台阶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少年并不在等待的人群中。
      肯定有人为他送伞吧。
      这样想着,她便再也没有回头,安心躲在苏若辰的伞下,跟随他的脚步前进。
      苏若辰忽然缓缓地吟了一句:“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刘芮男轻声接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忽然浅浅地笑了,“这首合适么?”
      苏若辰也笑了:“忽然想到而已,并没有留意。”看着刘芮男微微低头的娇羞模样,忽然心里一动,吟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什么?”刘芮男不解,清秀的面容更显得天真。这样的意态,果真比她秀丽的相貌更加动人。
      苏若辰忍不住又一笑:“明天中午我就教你这首,是王安石的《明妃曲》,咏的是昭君。”
      刘芮男点点头,更显得乖巧可人。想起那句“低徊顾影无颜色”,苏若辰不禁在眼底蕴满了笑意:“你比昭君可爱。”
      不知怎么,他这时总想到这些不合时宜的诗句。并没有更多的话语,此刻已经足够美好。可以为她撑着伞,可以走得这样近,苏若辰便已经满心的欢喜,笑容溢满了眼底与唇畔。

      (四)
      之后的日子淡静如水。刘芮男每天从6班去1班,穿梭于教学楼的走廊上,那个4班的少年就是她的时光里唯一的涟漪。
      那一次是那样巧,她刚刚睡了一节课出来,神智混沌的情况下差点撞上那个少年。少年有些迟钝地闪开,她鼓起勇气抬头,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显得礼貌而疏离。刘芮男正在暗自忖度要不要再说什么话,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刘丹阳你又把我的尺子放哪里了?!”
      少年举起手里的东西,唇角扬起好看的笑容:“笨蛋,在我手里啦。”
      教室里的女孩子走出来,一把夺过少年手里的尺子,她望向那把尺,目光怜悯:“小尺尺你受委屈了……”随即又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刘丹阳!你就不能自己去买面镜子啊?天天欺负我的小尺尺……”
      “买镜子带在身上……这是女人干的事,我才不要。”少年的眼底满是笑意,仿佛是刻意逗弄身边的少女,他有意又去抢那把尺。
      可爱的少女抓紧自己的尺,睁大深褐色的眼睛,瞪视着少年。她的眼底偏偏殊无怒意,却分明是开心的。
      仿佛这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而那少年,他漂亮的双眸里也仿佛只容得下那个可爱的少女,再也没有旁的人。
      刘芮男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多余,便加快脚步走到1班去。
      今天终于得见少年的明媚笑容,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心里有隐隐约约的酸涩,刘芮男不愿再想,亦不敢再想。

      (五)
      仿佛时光一直都是这样流逝。刘芮男没有想过要抓住什么,也没有想过更加接近那个少年。
      高二分科之后,苏若辰读了理科。而刘芮男学文科,并且很幸运地跟刘丹阳分到一个班。
      看到分班结果之后,刘芮男简直不敢相信。强自压抑住心底的喜悦,才能佯装成不在乎。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甜蜜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身体各处,酥酥麻麻的,仿佛是被浸入了幸福的海洋。
      刘芮男的心脏负荷能力有些弱,骤然间被这样的狂喜侵袭,她扶着墙站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喘过气来。
      尽管到了一个班,她还是不敢主动跟他说话。
      他在班上话也不多,笑容也很少,仿佛是心事重重。班主任也仿佛是曾经被他打过几顿似的,时不时就出些方法针对他。他常常不屑地避开班主任的目光,以最冷漠的方式应对种种刁难。仿佛,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压抑他。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笑过。曾经有那么一次,班主任要没收他的单肩包,一大早守在教室门口逮他。那天他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个女式书包,掩护着他的单肩包安然通过了班主任的检查。之后上课的时候,他时不时会看看那个书包,然后唇角就扬起温和好看的笑容。那天上午的前两节课,他笑的次数竟然那样多,刘芮男暗暗掰着指头计算——这似乎是他最开心的一天啊。
      她不是没有想过主动跟他接触——哪怕劝劝他跟班主任缓和一下关系,也是好的啊。却仿佛总有一面无形的屏障,阻止她进一步接近他身边。他脸庞上那礼貌的笑容和双眸里淡漠的光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拒人千里。
      刘芮男并没有奢望过什么。甚至,那个深褐色眼睛的可爱女孩子就在隔壁班,她也不再觉得内心酸涩。
      因为渐渐加重的学习任务,刘芮男去找苏若辰的机会也少了。不过她只要有时间,还是会去另外一栋楼找苏若辰——已经没有任何目的,仿佛成了一种习惯。她和苏若辰之间的话并不多,却时时刻刻都觉得亲切舒适。她很纳闷,明明她的学业紧张,可学理科的苏若辰却总是显得十分悠闲。无论什么时候她去找他,他都会陪她做她想做的事,仿佛他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忙。
      她没有跟苏若辰说过她的心事,只是仍然向他请教国学。他总是很耐心,为她写,为她讲,有问必答。中午的时光总是很舒适,他的耐心,让她安心。
      回到班上,还可以看到自己倾慕的那个少年。尽管他开始逃课,甚至抽烟,不过她看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那个他。没有想过接近,也不需要接近,能够这样欣赏的距离已经很美好。
      以为这种日子会很长久。可是高二的春游回来之后,刘丹阳就像蒸发了一样,了无踪迹。她起初只觉得他过几天就会回来上课,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关注。可是几天之后又是几天,他竟然真的没有再出现。后来隐约听人说,刘丹阳是退了学,仿佛是出了国。
      心底生出一片怅然,若有所失。她以为她会很难过,可是并没有。只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瞟向他的座位,然后不由自主地陷入那片广阔的怅然之中。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课桌上,书上,杂志上,本子上……都可以看到她默写的这样的诗句。不需要说出来,只将这些话写出来,她也觉得是一种倾诉。
      从那以后,面对繁重的学业,她唯一的解脱就是去对面那栋楼找苏若辰。沉重的时光仿佛可以在苏若辰的注视里变得格外令人轻松。他永远语气温和,体贴她的每一点感受。他的双眸中总是光泽温润,仿佛可以触摸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时时刻刻都觉得安心。
      那样的岁月,有那样一个朋友,所以过得那样舒适。时光的流逝淡静得恍如安然的水面,苏若辰陪着刘芮男,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过去。

      (六)
      之后两人步入婚姻殿堂,仿佛是顺理成章。刘芮男心里不是没有过犹豫考虑,但是,嫁给苏若辰的确是她可以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苏若辰在灯火辉煌的夜色下跪下向她求婚时,一切恍如梦境。她怔了几分钟,内心百转千回,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真的足够好了。
      这真的是最正确的决定了吧。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吧。
      在红地毯上,四周围都是羡慕和祝福的目光。苏若辰为她套上戒指,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她还是温柔地接受了他的动作。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从那一刻起,就要准备与子偕老。
      婚宴上,他为她挡了不少宾客敬的酒,因此晚上睡得很沉。可是她却辗转难眠。
      到了深夜,外面的光线透过百叶窗洒进房间,刘芮男仍然睁大眼睛,安静地凝视着苏若辰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一生了。想着想着,仿佛是小孩子终于确知已经被夺走了心爱的糖果,霎时间泪流满面。他阖着目动了动,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她庆幸他没有醒——于是她安心地在他怀里啜泣。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仍然舒适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一直不发一言地凝望着她,当她睁开眼时,他的脸庞上升腾起微微的红晕,眼底蔓延出一片温柔。触及到他的目光,她也娇羞地笑了。
      刘芮男自问从来都不是好高骛远的女子。嫁了苏若辰之后,自然就知道一心一意待他好。他们从读书时代就是很亲近的朋友,之后的日子也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双方一直都有几分默契。
      婚后,他们的生活也可以媲美古人的赌书消得泼茶香。
      苏若辰起初在一所知名的大学里当代课老师,却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升了中文系的正式教授,又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成了整个大学的最年轻也最受欢迎的教授。亲戚朋友都羡慕他的文采和口才,更加羡慕他在事业方面的才干。而整个大学里,也有许许多多的女生将苏若辰教授奉为第一偶像,以及择偶的标准。
      刘芮男只天天在家等苏若辰下班回家,到了晚上就为他做几道简单的菜。他仍然每天教她一些诗词,她都悉心学习着。只要有空,他就会给她买些新奇的小礼物回来——或者是小点心,或者是小饰品,或者是包或者是衣服,每一样都依照着她的喜好。
      她的生活,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观者。她也真的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
      如果不是那一次。
      结婚纪念日那一天,如果他没有带她出去吃饭;如果去的不是那家酒店;如果他没有开车;如果她没有把手提包落在车上……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不会挣扎不会彷徨。
      可是这些偏偏发生了。
      有些事真的是注定的,逃也逃不掉。

      (七)
      “麻烦你开一下车门,我的包落在车上了。”刘芮男很礼貌地对代客泊车的酒店工作人员说道。
      那个工作人员转过身来把包递给刘芮男时,她却惊怔地僵立在当场。
      “你的包。”工作人员耐心地提醒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刘芮男赶忙接过包:“谢谢。”
      没有再说什么,她匆匆地跑回了酒店。
      那一个晚上她都心不在焉。无论苏若辰说什么,她也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饮料喝完了她也不知道,仍然捧着杯子喝;盘子里已经堆积如山了她也不知道,仍然在不停地为自己夹菜。
      苏若辰也意识到了刘芮男的不对劲。他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问道:“男男,没事么?”
      她的手指冰凉,骤然接触到他手心的温暖,只觉得不适,于是赶忙把手抽了出来。随即她又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失态,于是反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刚才在路边看到一只老鼠垂死的样子,吓得我现在都没恢复。”
      苏若辰也就这么相信了,还笑她胆小。那晚,刘芮男说要独自去买点东西,不让苏若辰送。苏若辰也并不强迫,只说了句“那你早点回家”就先走了。
      从窗口目送苏若辰的车远去之后,刘芮男就急忙跑下了楼。那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胸腔里烧起了一团滚烫的火焰。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逐什么,但是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冲动,她只跟着自己的感觉奔跑,湮没了一切理智的思维。
      到了酒店后坪的停车场,那个人伫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他还在,真的还在。
      她强自镇定,用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一步一步走到刚才那个代客泊车的工作人员面前。
      “嗨。”她鼓起勇气,开口对他说了话,声音里有很明显的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
      那个人原本倚着墙站着,见到她打招呼,就站直了身子,向她点了点头:“嗨。”
      然后双方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还是男子笑了笑,打破了沉默:“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那你记得我么?”刘芮男诧异地问道。
      “刘芮男,我记得啊。”男子绝美的双眸里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我们曾经一个班。”
      心底升起一片惊喜的甜意。“你不是出国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刘芮男忍不住提出心底的疑问。
      “有区别么。”男子苦笑,随即望向她的眼眸,“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现在我知道了呢。”刘芮男笑了笑,“以后我会找你噢。”
      “好。”男子似乎也被她温和的笑容感染了,心底升起一片温柔的暖意。
      交换了手机号码,刘芮男开心地转身回家。男子缓缓地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凝望刘芮男的背影。
      皎洁的月光照射向他颀长的身体。乌黑的头发因为发蜡的作用而桀骜不逊地翘着,长长的睫毛像门帘一样掩映着他绝美的大眼睛,手指洁白纤长得恍如一件艺术品。尽管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店工作服,他却仍然显得超凡脱俗。
      “为什么找到我的这个人,不是你呢……”刘丹阳望着刘芮男的背影,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随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又轻叹了一声,苦笑道:“还好……不是你。”
      这些话,刘芮男自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介怀,不会深思。她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这样失态,为什么会这样冲动,她也不想去深究。她只觉得由衷地满足。
      终于走到他面前了。终于开口跟他讲话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
      原来上天待她这样好,即使是失散了这么多年的幸福,也送到了她的身边。

      (八)
      从那以后,刘芮男仿佛是着了魔,总是忍不住往那家酒店跑。刘丹阳也不再是年少时的冷漠桀骜,而是温和了许多,她也逐渐有了勇气与他接近。
      双方渐渐熟识起来。闲暇的时候,他们就会聊很多话题。年少时共同的记忆,同一个校园里苍翠的树木和明媚的阳光,是他们的话题里最温暖的部分。刘芮男也渐渐放开自己,在刘丹阳面前大胆地言笑晏晏。
      与苏若辰在一起的时光淡静如水,而现在这样的日子明艳如火。刘芮男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成为这样爱笑的人。生活中的一切一切,哪怕是千篇一律的马路和行人,落在她眼底也成了美丽的风景,让她忍不住笑出来。
      苏若辰仿佛是浑然未觉。他仍然教好他自己的课,每天早早地回家。如果刘芮男没有在家,他就亲自下厨,做好几道菜,等刘芮男回来。甚至有好几次,刘芮男直到深夜才回来,苏若辰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刘芮男心里不是没有过愧疚的。可是这样的生活就像是罂粟——她想要浅尝辄止,却已经无法戒除。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刘芮男发觉,自己的婚姻就像一条沉重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她。她觉得,自己之前那样仓促地答应苏若辰的求婚,是真的错了。原来,她还有一个一直等待的人,一直想要的人。而当现在,她终于可以走到那个人身边,却竟然无法对他表露出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意。
      仿佛,是被困在黑暗的牢笼里,想要追逐唯一的一丝光明,却无能为力。
      苏若辰没有那么糟糕的,相反,他是那么优秀,那么温柔,那么好。
      为什么她只想要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呢。
      理智的思想,强烈的愧疚,还有内心无法抑制的情感和冲动,都在激烈地斗争着,相互抗衡着。
      刘芮男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冲动。哪怕非常不理智,她也无法摆脱内心的这种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离婚,离婚。只要离婚就可以自由了啊。
      她第一次说出这个想法,是在一通电话里。
      苏若辰在他任职的大学帮忙整理学生的档案,晚上要回得比较晚,于是打电话让刘芮男自己早点睡。
      “老公。”刘芮男的声音沉静如湖水。
      “嗯?”听到这样的称呼,苏若辰的内心立即变得柔软温暖,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我们……离婚好不好?”说完,刘芮男紧紧地咬住下唇,等待苏若辰的答案。
      “什么?”
      “我是说,我们离婚。”刘芮男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下去,“以后我们做好朋友,不要做夫妻了。”
      “是不是不开心了?”苏若辰的声音轻柔温和,“以后我多陪你,晚上早些回来。别不开心好么?”
      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使她不自觉地镇静下来。内心一片清澈凉爽的舒适。那些绝情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那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刘芮男低低地答道。
      放下电话,她呆呆地坐了很久。
      他这么好。这么优秀这么温柔,这么体贴她的感受。
      她怎么可以想要跟他离婚?她如何狠得下心?
      可是,她的自由呢?她一直想要守护的那个人呢?对于这样珍贵的东西,她怎能放弃?
      她怔怔地想了许多。仿佛有两条极沉重的枷锁,相互缠绕盘旋着,紧紧地缚住她的内心。她奋力挣脱,却只觉得浑身无力。

      (九)
      就算她让自己不再去想离婚的事,却仍无法控制自己——每当见到刘丹阳,内心还是会方寸大乱。年少时是无法抑制的羞涩暗恋,而此时,是发自心底的深深悸动。
      很多时候,刘芮男陪着刘丹阳散步,吃东西,聊天,看日落。刘丹阳的话从来都不多,可是每当聊到读书的时光,他的目光里就亮起一种明艳的光芒,话不自觉地多了,声音也轻快起来。
      刘芮男很喜欢他那副可爱的模样。
      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暧昧的话。刘芮男也告诉过自己,她与他不过是朋友,不过是多年后重逢的故人,她不过是恰好填补了他空白的岁月——除此之外,她不应该有任何遐想。
      她也以为她可以理智,可以安于现状——直到刘丹阳骤然入院,她才发觉,自己的理智是那样微不足道。
      闻讯冲到医院时,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慌张。
      看到他安静地沉睡时,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心疼。
      听到医生缓缓吐出“肺癌”两个字时,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样难过。绝望和无助,霎时间排山倒海,湮没了她的一切思维。
      刘丹阳还是坚持要出院。他说,留在医院里只会让自己变成废物。对此,医生也没有过多阻拦——言下之意就是:即使是住院,也对他的病没有什么帮助。
      刘芮男坚持送刘丹阳回家。刘丹阳语气淡淡的,却并没有拒绝。
      那时她第一次到他的公寓去。
      公寓并没有多大,但也算是宽敞明亮。书和衣服都随处乱放,房间一看就是很久没打扫的样子。
      “女朋友都不为你收拾的么?”刘芮男低低地问道。
      “我怎么会有女朋友。”刘丹阳自嘲般地笑笑,“落魄成这个样子,还一身的病,找谁就是拖累谁。”
      “怎么可以这么说!”仿佛是内心被撕裂了一块,刘芮男忽然激动起来,“你不给自己机会,甚至不给别人照顾你的机会!你有什么权利放弃你自己?!你又有什么资格否决那些关心你的人?!……”
      说着说着,胸腔里就剧烈起伏。她一下子觉得眩晕,扶住了墙,才缓了过来。
      刘丹阳唇角的弧度忽然就温柔起来,他的目光里有深深的暖意:“……谢谢。”
      “我有个朋友曾经对我说,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你自己。”刘芮男缓缓说道,“你也没有资格,就这样拒绝让别人爱你的机会。”
      这话是苏若辰说的。他讲话时总是轻柔温和,唇畔牵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他说这话,仿佛是因为看了一部电影,或者是一本书。当时刘芮男自己都觉得自己心不在焉,没想到竟然记得这样深刻。
      从刘丹阳家里出来时,刘芮男突然觉得很冷。她瑟缩着走到繁华的街道上,望见夜间璀璨的华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忽然间就无力地蹲下,泪水簌簌而落。
      这样多年,她一直心不在焉,一直若有所盼。当她所期待的那个人真的到了她身边,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狂喜。可是……这样的快乐竟然只是梦境么?她刚刚感受到幸福满足,这梦境竟就要被打碎么?为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覆盖住她小小的影子,她才慢慢地止住了哭。仿佛是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暖意,她缓缓地抬起头,竟觉得内心正渐渐安稳平静下来。
      “老公……”
      唤了这样一声,她却再说不出别的话,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苏若辰的声音里溢满了心疼的颤抖:“男男,我们回家。什么都别想了,我们回家。”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刘芮男忽然觉得异常安心。仿佛可以不去想那些失去和拥有,不去想那些现实和梦境。这一刻,在苏若辰的怀里,她渐渐感受到一阵强大的暖流,直直冲入她的心房。

      (十)
      恍恍惚惚地度过了几天之后,刘芮男竟变得更加疯狂。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这么固执得不可理喻的人——明明知道刘丹阳是一团不可触及的火焰,却甘愿成为盲目的飞蛾。她想起有人曾经说,爱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那晚在苏若辰怀里哭过之后,刘芮男开始有意识地逃避苏若辰。他在家时,她总是很快地出门去,也不留下任何交代。如果两人都在家,她就会尽量避免和他有任何接触——即使非要讲话,她也只说简短客气的几个字。
      苏若辰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终日只是懵然无措。他试图接近她问清楚,却总是被她远远地避开。
      尽管住在一起,心却隔得那么远。她向他布起了重重的防护结界,拒绝他的接近和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他也不再强求。家里的气氛越发静默得可怕。
      更多的时候,刘芮男会出门去找刘丹阳。她会熬好粥,做好清淡的食物,用保温桶装好,带去刘丹阳的家。刘丹阳起初婉拒了几次,但是刘芮男执意坚持——之后,刘丹阳也不再拒绝她的好意,每次都礼貌地接受。而当看到刘丹阳吃下她做好的食物,刘芮男的心里就会生出满满的欢喜。
      她知道她并不是刘丹阳的什么人,她也不想成为他的什么人,更加不需要成为他的什么人。她想,只要现在这个样子就够了吧——忽略掉苏若辰的一切,忽略掉她身上的婚姻枷锁,只安心陪着她喜欢的人。那样多的时候,时间美好得仿佛都是静止的。刘芮男第一次觉得这样满足,觉得自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以后的路再难她也不会后悔。
      她忽略了一切。她没有找任何借口,她没有做过任何解释,她没有过任何交代,她没有任何的道歉。她完完全全将自己的丈夫抛诸脑后。
      甚至那天她出门时,明明听到苏若辰在身后喊她,她也根本没回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他的目光。
      却没有想到,苏若辰会一路跟着她去了刘丹阳的公寓。
      听到门铃,懵然地跑去开门,却猝不及防地遇上她躲避了好些天的清澈目光——刘芮男的紧张得心脏仿佛都要跳出来。
      “你怎么来了?”刘芮男避开苏若辰的目光,低低地问道。
      苏若辰环顾公寓里头的摆设,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回答刘芮男,只是轻声问道:“你平时都在这里?”
      刘芮男点点头,却不说话。
      “是谁来了呢?”刘丹阳却闻声走了出来。苏若辰望向他,目光久久没有移开。刘芮男的目光低垂,脸上有微微的红晕。
      三个人的气氛僵了起来。
      “你是……刘丹阳?”苏若辰努力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个名字。这个人,依稀是当年他们在一中读书时的大名人,当时有许多的女生痴迷于他的俊美,因此他在全校几乎无人不晓。可是,时隔这么久,要不是努力回想,还真难以记起这个人。
      “嗯。”刘丹阳点点头,又望了一眼刘芮男,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必。”苏若辰的目光清冽,“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老婆为什么会和你住在一起?”
      “男男?”刘丹阳望了一眼刘芮男,随即礼貌的微笑在他轮廓优美的唇角绚丽绽开,“我们没有住在一起啊。”
      “那你们到底……”苏若辰继续问。
      “闭嘴!”刘芮男忽然不耐烦地打断了苏若辰,她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上次在街边,你也是跟踪我对不对?你凭什么这样问?你凭什么跟踪我?你凭什么一开口就这么尖刻?”
      “凭我是你丈夫。”苏若辰当即答道。
      “你不是!”刘芮男气愤地说道,“你以后都不是了!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这么卑劣的人!跟踪我?审问他?很好!我们离婚吧!”
      第一次这样不顾形象地发怒,刘芮男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呼吸开始急促。
      “离婚……?”苏若辰目光里的清冽光芒逐渐化成一片黯淡,“就因为今天?”
      “不。”刘芮男强自平静,迫使自己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因为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从来,从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好。”苏若辰苦笑,“既然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小巧的手机,然后将手机掷在地上,电池霎时间被甩了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我们就离婚。”
      “……谢谢你。”刘芮男想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浑身无力。
      苏若辰转身离开了,没有再回头。
      刘芮男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般,需要扶住墙才能支撑着站稳。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想要驱赶身体的不适。
      刘丹阳缓缓地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拾起地上的手机和电池,将它们拼装好。他望向刘芮男,轻声说道:“这是你的手机。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吧?”
      刘芮男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向刘丹阳手里的手机。
      “看来他并不是想要跟踪你。”刘丹阳说道,“他只是追过来,把手机还给你。”
      刘芮男的目光呆滞地锁定在那台手机上。她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时,是听到了苏若辰喊她的,只不过没有理他。
      心底一阵剧烈的抽痛。一阵眩晕袭上她的脑海,她强自支撑,却再没有了力气。

      (十一)
      医院里,四周围都是洁白一片。刘芮男缓缓清醒,才发现刘丹阳坐在她的病床边。
      “我怎么了?”刘芮男慢慢坐起来,问道。
      “你心脏不好,刚才受了刺激。”刘丹阳说道,“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刘芮男点点头,说道:“那你先回去吧。”
      “我留下来陪你。”刘丹阳幽黑美丽的双眸里闪动着温润的光泽。
      “不,你回去。你还要按时吃药。”刘芮男轻声说道,“而且,今天你不用坐在电脑边么?万一她做文件的时候又粗心了怎么办?”
      刘丹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缓缓说道:“可是,你……”
      “我没事,我生病的时候不习惯有人陪在旁边。”刘芮男温和地笑了笑,“你赶紧回家吧,她比我需要你。”
      “……那好。”刘丹阳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看你。”
      刘芮男乖巧地点了点头。
      刘丹阳走了以后,病房里更显得安静凄清。刘芮男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着坐在床上,目光时不时瞟向门边。
      他真的走了。
      病房里舒适安静,刘芮男的心底却升起了长长的落寞。
      “斜倚熏笼坐到明。”
      她轻轻吟诵出这一句,嘴角扬起凄清浅淡的笑容。
      她没有告诉刘丹阳——其实,她生病的时候很需要人陪。可她知道,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她没有资格这样让他留下陪她。
      她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还要去守护他喜欢的人,还要在电脑上用木马程序监控那个女孩子工作上的一举一动,默默地为她收拾一切可能出现的烂摊子。
      刘芮男是到了最近才知道这些的。她才知道原来刘丹阳一直都坚持着为他喜欢的人做这许许多多的事——即使与那个女孩子分开了这么久,他却从来没有放弃对她的关注和守护。
      她不是不羡慕那个女孩子的。记忆里仍然可以清晰出现年少时的午后,她睡眼惺忪地从教室出来,险些撞上这个绝美的少年。正当她羞涩地暗自忖度如何是好时,却见到一双属于少女的深褐色眼眸。那时他们是那样温馨幸福,直到这么多年了,当时的旁观者都可以清晰地想起当时温暖的阳光跟和煦的风,以及占据着少年和少女眼底唇角的深深笑意。
      所以,当得知刘丹阳仍然没有放弃守护那个女孩子时,刘芮男没有觉得失落难过,反而是一种由衷的理解和感动。
      她想,她执著地陪在刘丹阳身边,为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为的是报答这个让她的青春熠熠生辉的人。这种感情与占有无关,更加不关风与月。
      直到这一刻独自一人抱膝坐在病床上,她才感到彻彻底底的寂寞。原来她竟是孑然一身,从来没有让谁为她守护停留,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两心相许。
      想了这样多,她终于倦了。她靠着枕头坐着,缓缓阖上眼。
      过了许久,阖着目的她依稀感觉到窸窣的响动。那动静是那样轻——她想,那不过是风拂起了窗帘。只一下下,那响动越来越小,随即就消失了。
      刘芮男这才缓缓睁开眼。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她的双眸璨若星辰。干净的病房里,还可以闻到清淡的药水味。她望向门边,久久不再转移目光。
      她已想了太多,再无力去思考刚才这响声的来源。四周围仍然是空荡安静,她却觉得心底生出了一丝温和的暖意,使得她不再孤单。

      (十二)
      出院之后,刘芮男还是回了家。
      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很奇怪。苏若辰仿佛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争吵和不快,早早地为刘芮男准备好了清淡营养的食物,并且细心地提前把粥盛出来凉好,等刘芮男到家就刚好可以喝。
      刘芮男安静地吃完了苏若辰准备的食物。
      苏若辰主动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怕刘芮男看到他会不高兴。
      虽然还是没有说什么话,可是只要接触到刘芮男的目光,苏若辰就会微微地对她笑——那笑容清澈纯净,一如许多年前在午后的教室里,他温和地对她念出诗句的模样。
      对着这笑容,刘芮男仍然是淡淡的表情。到了晚上,她终于还是对苏若辰说了话:“我之前误会你跟踪我……对不起。”
      苏若辰的笑容浅淡温和,一如往常,就像是溺爱孩子的慈祥长辈。他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他根本没有责怪她。
      还没等他开口,刘芮男又说道:“我们还是离婚吧。”
      苏若辰唇角的浅淡笑容陡然凝固。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开,不再看她。
      刘芮男仍然不依不饶:“苏若辰,我们离婚好不好?你不是答应我了么?”
      “你想跟他在一起?”苏若辰的声音清冽,带着微微的颤抖,“从此‘泪湿罗巾梦不成’?”
      “那是我自己的事。”刘芮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是在解决我和你的事。”
      “不,可,能。”苏若辰一字一顿,他的目光清冷地落在刘芮男的脸上,“你解决不了你和我的事……我不可能答应你。”
      “我求你好不好……”刘芮男直直地望着苏若辰的双眸,眼光盈盈得仿佛就要淌下泪来,“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也只是把照顾我当作一种习惯对不对?我们之间根本不是爱情,那为什么非要在一起?”
      “习惯……?”苏若辰的嘴角缓缓勾起嘲弄的笑容,“是啊,就是习惯。所以我不可能答应跟你离婚,懂么?”
      “我求你……”刘芮男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失去了力气,“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苏若辰的心底陡然一痛。他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便起身出了家门。
      夜晚的风清凉如水。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小区里步行,一阵风吹过来,他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在小区里走了多久。他眼睁睁地看着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昏暗的街道霎时间明亮如白昼。只是,璀璨的灯光下,风依然是冷的,他的双手由温热变得冰凉,全身更加是瑟瑟发抖。
      然而,寒冷的并不仅仅是身体。

      (十三)
      苏若辰直到深夜才回到家。
      他一进家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餐厅的玻璃橱窗里头摆设着的干红,几乎全部都凌乱地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和地上,而瓶子早已是空的了。刘芮男懒懒地卧倒在沙发上,眼神迷离,手里还握着一个盛着半杯酒的水晶高脚杯。
      苏若辰赶忙上前,夺去了她手里的酒杯。
      似乎是因为喝醉,所以没了力气——刘芮男并没有反抗,任由苏若辰从她手里把酒杯夺走。
      才刚刚把酒杯放好,苏若辰就感觉到背后有温热的气体。刘芮男从背后搂住苏若辰的腰,把全身的力量倚靠在苏若辰身上。
      苏若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过身来,将刘芮男搂进怀里。
      “白痴……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啊……”刘芮男的声音模糊得如同梦呓,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你怎么可以留下我孤单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在我身边……”
      她嘴里浓郁的酒香在苏若辰心底氤氲成了一阵剧烈的酸涩疼痛。
      “我在,我在。”苏若辰缓缓低下头,在刘芮男耳边轻声说道,“我在你身边……”
      “你真的在……”刘芮男挣开苏若辰的拥抱,抬起头来,目光恍惚地望向他,“你是谁……?”
      “……我是刘丹阳。”苏若辰心痛如绞,他轻轻地再度将刘芮男搂入怀中,“我不会留下你孤单一个人,相信我。”
      “嗯……”刘芮男满意地阖上双眼,“你在就好。”
      苏若辰的唇角缓缓勾起惨淡的笑容。他横抱起刘芮男,将她轻轻地放在卧室的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他起身想要离开时,刘芮男却意识模糊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你说过会在我身边……”
      苏若辰无奈,只得也躺了下来,搂住刘芮男。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好。”
      刘芮男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依偎着苏若辰。尽管是意识不清的状态,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地抱着苏若辰,就像小孩子紧紧护住自己心爱的玩具。
      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才能这样完完全全地拥有她吧?
      想到这里,苏若辰的心底又蔓延出一阵疼痛,可是这疼痛化在他凝望刘芮男的目光里,却成了一片细腻的温柔。
      刘芮男的眼角缓缓淌下了一行泪水。
      在一片黑暗的卧室里,那泪水如同一颗流星,转瞬之间就消失无踪。

      (十四)
      “苏若辰!”余韧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要参加志愿者去甘肃教书的计划?”
      “是啊。”苏若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么?”
      “可是……”余韧哲说道,“你明明说绝对不会离开你老婆的……”
      “我们反正要离婚了。”苏若辰凄恻地笑了,“她不想见到我,我不如自觉躲得更远。何况,这真是很值得去做的事。”
      “有必要么……?”余韧哲叹道,“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是不可以解决的呢?”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幸运。”苏若辰苦笑道,“那时我在校刊上看小颜的文章,一直觉得她不是能够安定地和你在一起的人。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居然真的让你们找到了对方。”
      “以前我向你征稿的时候,也从来不觉得你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余韧哲说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却变成这样了呢?”
      “是我以前高估了自己。”苏若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才知道,我再如何努力,仍然比不上那个人的分毫。与其成为她一切痛苦的根源,不如离开她。”
      “可是……好好的中文系教授,居然去山区教小学的语文……”余韧哲跌足长叹,“你不觉得太浪费了么?”
      “那么,当初校刊社的核心人物、全年级的前十名——现在甘愿担任普通的企业职员,四处跑业务……你何尝不是浪费呢?”苏若辰反问道。
      “你知道,我是想离她近一点……”余韧哲忍不住展露了轻柔的微笑。
      “嗯,我也有我的理由。”苏若辰的眼眸里亮起了温和的光彩,“我要……离她远一点。”
      只要她一句话,又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呢。
      就算她从来都不明白他,他也甘愿为她做一切可以做到的事。
      只要她开心。真的。

      (十五)
      清晨的阳光如同初春的绿芽一般,轻巧地温暖了人们的视线。一夜之后,遍地仍留有前一天大雨的潮湿气息,空气却清新得令人舒爽。
      “知道么?”刘丹阳的声音温和,“那天他抱你去医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是多么紧张你。那种眼神,简直可以烧起火来……医生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等等!”刘芮男一时间思维打结,“你说,那天送我去医院的……是苏若辰?”
      刘丹阳点点头:“是他。当时我刚想打急救电话,就看到他急匆匆地跑回来,一句话也没说,抱起你就往外面跑。因为那条路拦不到车,所以他是一路抱着你跑去医院的。”
      刘芮男咬住嘴唇,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从你的病房出来的时候,”刘丹阳轻声说道,“他只跟我说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然后就去病房那里看你了。他站在外面朝里面望了很久,却始终没敢进去。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是多么喜欢你了。你应该知道——你执意要离婚,对他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刘芮男的声音轻如叹息,“我们昨天下午已经签字离婚了啊。”
      “那,你开心么……?”刘丹阳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刘芮男嘴唇的颜色苍白惨淡,“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不应该这么任性的。”刘丹阳眯起眼睛仰望窗外的天空,长长的睫毛高傲地翘着,“现在挽回还来得及,知道么?”
      “可是,我不敢面对他……”刘芮男终于颤抖着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的。但最近每次看到他,我就会心跳得很快,全身都不自在……我更加怕看到他的眼睛……”刘芮男的眼神恍惚,“我害怕他,你知道么?”
      “白痴。”刘丹阳哭笑不得,“你这是喜欢上他了啊。”
      刘芮男瞪大了眼睛,陷入不敢置信的沉默。
      “你总是劝我。你总是说,你的朋友说过些什么……”刘丹阳说道,“其实……那个朋友就是苏若辰吧?你喜欢的一直都是他,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你记忆深刻……为什么要亲手把他推开呢?”
      “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过了许久,刘芮男才低低地问道。
      “去找回他吧。”刘丹阳说道,“好像你们所有的争执都是因为我……我也有责任,让你认清你对他的心。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最喜欢的一直都在你身边,知道么?”
      “……嗯。”刘芮男缓缓地点点头,身体里渐渐涌入一股力量。
      “呵呵。”刘丹阳的笑容和煦温暖,“今天我是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的。本来还想到得比别人都早……可是,跟你聊了这么多,我肯定迟到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刘芮男微笑,她的唇角逐渐出现一些红润的血色,代替之前的苍白,“答应我,如果碰上了她,不要把她推开……好么?”
      刘丹阳微微怔住,随即,他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温暖柔和,映照得整片大地都觉得舒适。可是,同样的一片阳光下——曾经热爱的,竟从来不属于自己么?曾经拼命排斥的,竟然才是自己最爱的么?
      刘芮男望向窗外的阳光,一颗心忽然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恍恍惚惚,跌宕不安。

      (十六)
      空空荡荡。
      家里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要凝滞。好像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了很久,连沙发上都没有留下一点点温度。
      刘芮男坐在沙发上,斜靠着沙发的靠背,一言不发。
      “男男。”
      仿佛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暖暖的温柔,轻声唤她。
      “嗯,老公。”
      刘芮男微笑着答应,一抬头,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她在转眸之间,内心骤然抽痛。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原来太想念一个人,真的可以出现幻觉。这首诗似乎也是苏若辰教给她的——那时,他俊秀的双眸里含着浅浅的温柔,那温柔从诗句里缓慢地吟诵出来,直直逼近她的心。
      那时他的眸光里就带着温柔的光芒,仿佛是一潭深深的水,清澈地照映出眸中的她。原来,那个时候,她已在他眼里,她已在他心里。
      她曾直直地望着他的双眸,眼光盈盈得仿佛就要淌下泪来。她那样难过地恳求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也只是把照顾我当作一种习惯对不对?我们之间根本不是爱情,那为什么非要在一起?”
      为什么,她竟可以那样绝情,竟然可以把他如海的深情说成是一种习惯。他不过就是习惯了爱她,习惯了迁就她——所以就算她误会他,他也可以丝毫不计较。为什么,她竟从来不曾懂他呢。
      她是真的把他伤透了吧。否则,他决不会连结婚戒指也脱下来不要,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究竟是多么深刻的伤痛,才能让他放弃得如此决绝呢?
      刘芮男想起宿醉醒来的那天清晨,她带着泪痕躺在苏若辰的怀里。那时他温柔地拥抱着她,努力地向她输送自己身上全部的温暖。仿佛也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抱着她,习惯了她在怀里胡闹——他依然是满脸的温柔,如同孩子一样的幸福满足。可是她竟然推开他,她竟然躲开他。
      她任性地和他冷战了几天,就是不跟他说话。最后是他主动跟她道歉:“要我怎么样,你才会开心呢?”她却仍然是冷冷淡淡:“我只要你离我远一点。”
      她没敢抬头看他唇角僵住的微笑,没敢看他眼睛里清澈忧伤的光芒。
      终于,她如愿以偿地和他离婚。她几乎是逃一般,飞快地离开他。即使外面下着雨,她也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向往的自由。
      仿佛,新婚的那一天,她就开始厌恶婚姻的桎梏,渴望重新获得自由。新婚的那晚,她躺在他怀里啜泣,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搂入怀中。其实他一直都是醒着的不是么,只是不想看她难过的样子,所以把眼睛闭起来。
      他永远对她那样好,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她不要像新婚那晚那样难过。可是她从来都心不在焉,从来都不懂他,从来都不珍惜他。
      即使是这样,他也迁就着她一切的胡闹。
      她心脏病发的那天,他在她的病房外伫立了那样久,却始终不敢向她迈进一步。他听到她念“斜倚熏笼坐到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她来说竟是这样微不足道。原来,她泪湿罗巾梦不成,也只会为了那一个人而已——心底忽然就蔓延出一阵酸涩,让他疼痛得呼吸艰难。
      他离开时产生了窸窣的响动,那样轻的响动。可她却听到了——也正是这轻轻的声音,给了她温暖,让她终于不再觉得孤单。
      他们一直都有这样的默契。就像是苏若辰晚上从书店出来,也能循着感觉找到蹲在街边哭泣的刘芮男。就像是她喝醉后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喜欢的一直是他,在她身边的也一直是他。
      刘芮男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想起刚才电话里的声音。
      “苏教授去甘肃教书了,他没跟你说么?……是去山区的小学教语文啊。我们实在想不通他干嘛要放弃大好的前途,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现在应该下了飞机,开始坐车了,那地方可不是一般的艰苦呢。……”
      他去甘肃教书了,她竟不知道,她竟一直都不知道。
      只因为她任性的一句话,他就把自己赶走了,走得那样远——远得连她想要道歉,想要告白,都再找不到他。
      他竟连时间都不给她。
      房间里空空荡荡。再也没有那个给她做好食物的人。再也没有那个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的人。再也没有买好小礼物带回来给她的人。再也没有那个声音温和的、迁就她包容她的人。
      她将他留在梳妆台上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银圈将她的手心硌得生疼,她却因此攥得更紧——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指间的温度。那枚戒指的内圈刻着三个小小的字母:“LRN”。就像她的戒指内圈,同样也镌刻着他的名字缩写。这些年,他们都一直将彼此的名字随身携带,随时随地,对方的名字都紧紧地贴着无名指的肌肤,从来不曾远离。每一次十指相扣,对方指掌间的温度都足以温暖坚硬冰凉的戒指。那股温暖,更加是直直地蔓延进入彼此的内心。
      原来,他也早已是她的习惯。无论是他说过的话还是做过的事,甚至他的温度——都深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她眼底的每一道风景,都有他在。
      她从来都是好高骛远,追寻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属于她的人,一直在爱她,一直懂她。她却将这一切生生地辜负了,彻底地辜负了。
      刘芮男终于想起,年少时也曾经下过一场雨,那时苏若辰在她身边为她撑着伞。他跑了那样远,淋得浑身湿透,只为了买把伞撑起送她回家,让她不要淋湿一点点。
      他的声音轻快,面容俊秀,眼神清澈——不知不觉,已经铭刻在了她的记忆里。那时,他向她笑道:“明天中午我就教你这首,是王安石的《明妃曲》,咏的是昭君。”
      那样多的诗句,她都不再想起。此刻,她却只想起那一句。那时,午后的教室被苍翠的树木掩映着,窗外阳光明媚,鸟鸣阵阵。面容俊秀的少年微笑着凝望她,轻声吟诵道:“人生乐在相知心。”
      人生乐在相知心。
      隔了这么久,她才终于懂得。
      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刘芮男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簌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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