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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堂萤火 第二章 ...

  •   二
      蝴蝶梦中家万里

      仲春悄悄走过之后,晚春便舞着或浓或谈的绿的绸衫缓缓而来了,却又仿佛那么迅速,眨眼间便铺开了满地的柳绿花红,好似与你开了一个仓促的玩笑,那么迅速的开起,绽放然后繁华落尽,如梦无痕。我从一个面朝大海的城市坐火车回家去,背着简单的包裹,走在岭南之南这个城市灼热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抬起头,透过棕榈树、长叶榕细密的枝叶看到蓝的透明的支离破碎的天空,灼热的风拂过,饱和了水汽,厚重而黏腻。总感到有些东西夹在风里,轻盈盈煦暖暖的向着自己飞来,煞那间温暖的足以让自己流下泪来:我家乡的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好伙伴,要成家了。
      火车开得很快,空调也开的很足,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我感到盛夏亢奋而热烈的气息。我紧紧身上的衣服,仰在座椅的靠垫上,轻轻合着眼,看窗外重重山岭化成模糊一片,就像曾经的岁月那样划过,很晃眼,很刺眼。路上的一天一夜里,我反反复复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支离破碎的沉浸在同样的梦境里:家乡的春天啊,千山万嶂的山坡上,嫩绿又从一片深褐灰色里渗出来,薄薄的淡淡的像飘不尽的青烟。近看去,各色草儿都抽出了嫩芽,嫩绿嫩绿直逼人眼,苦芽芽开出了满山坡的粉紫的花儿,野丁香一簇一簇的淡紫,轻轻摇动在渐暖的风里。还有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儿,星星一般的开满了山坡,笑嘻嘻的眨着眼睛;山坳里的桃花、杏花、李子花,一团团红红白白的云彩;山顶上的杨树批了淡青白的衣衫,松树侧柏吸饱了温暖的阳光,愈发显得油绿了;河水刚刚解冻,亮晶晶的冰块欢叫着向下游流去,小鱼儿欢叫着,跳跃着,闪出粉红的鱼尾;河边的杨柳林里飘着淡绿的水雾,有着张飞版脸谱的大山雀翘着黑白相间的尾巴儿“滴水滴水”清脆的叫着,花鸰儿扑闪着大翅膀一只只飞过,早早回来的小燕儿丫丫欢叫着啄着那些飘荡的柳絮扬花儿,田垄上有黄绒绒的野兔儿耷拉着长耳朵,翘着绒球般的尾巴跑过了。仿佛仍是那株古柳下,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小青蛙儿鼓着眼睛,猛地跃起,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儿,咕咚落到清的透明的河水里,圈圈涟漪揉碎了红蜻蜓清晰地影儿,然后水面上慢慢浮起两个挤挤埃在一起的傻傻的笑着的脸,看小鱼儿、小蝌蚪儿摆着尾巴笑眯眯游过来,暗金色的水底的泥沙上,一团团清凌凌的影儿,像这个春天的小手柔柔地拂过。刹那间,岁月的云烟大团大团弥漫而过,那河边的两个咯咯笑着的小孩子,一个成了我,走出大山到外地念书的青年,另一个呢?……我的心猛地抽搐起来,昏沉沉的醒过来。向窗外望去,重重叠叠的山岭迎面而来,终于快到家了,又是故乡的春天啊,一望无际的麦浪铺天盖地而来,满小镇的洋槐花正热烈的开放……
      眼前的山一点点熟悉起来,火车隆隆驶进两山夹峙的大峡谷,蓦的大片大片的浓绿婆娑映进我有些冰冷的瞳仁,我靠近车窗望去,是那个我出生我长大的小镇,青黑的古旧的瓦,青黑的古旧的石墙,仿佛一个变细了的古老而忧郁的通话。
      走下车门,一阵极其熟悉的风吹来,吹疼了我的双眼,顺着那个漆皮斑驳的指示牌,我看到我的母亲和我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好伙伴,我的堂哥,正焦急的等着。我那哥哥,剃了极短的头发,依旧是那张孩子气的脸,只是那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里,多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无奈,大大的眼睛里有山上野火一般的东西跳跃着,洗得泛黄的大背心,母亲缝制的青黑色土布裤子,一双黑皮革钉的草鞋,看到我走下车门,忙与母亲迎了上来。
      “哎呀!可回来了!你可把妈急死了,等得都坐不住了,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母亲说着,苍白瘦弱的手紧紧攥著我的手,颤抖着围着我转了一圈,摸摸我的头,我的脸,拍拍我的背,我的肩。嘴角微微抽搐着,已有浅浅皱纹的眼角里泪珠滚落下来。良久没有说出话来,嗫嚅道;“没瘦,没瘦,就是高了点儿,没瘦没瘦。”母亲又格外高兴起来,而我那哥哥,文文儿,只是厚实的笑着,半低着头,把我手中的包接了过去。
      “路上顺利不?一白天一晚上,怪累的慌,有没有买点儿吃的?”母亲仍紧紧攥着我的手,抬头打量着我,问着,小镇上的路还是那样熟悉,青石板上温和的纹路依旧,软软的苔藓依旧。
      “还行,不是很累,买了几罐八宝粥,几个苹果”我说着,转过头,猛地发现自己高出了母亲好多好多,我不禁抬起头,看到洋槐树到卵圆形的小叶里,挂满了一串串粉白的小花儿,有小黄蜂嗡嗡叫着。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初秋,我刚离家到那个大学念书时,才与母亲并肩高,那是母亲的头发还没有那么白,看我的脸是不用抬起头,记得母亲殷殷看着我对我说;“好好念书,好好做人。”而一晃两年就过去了,眨眼间,确实是眨眼间。
      “在那边怎么样?热不热?旁人说话你听懂了吗?”母亲问道
      “哎呀”我笑着对母亲道,“不是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对你说嘛 ?那边挺好的,靠着海,不是很热,就是热了还有空调风扇呢,人人都说普通话,当然听懂了。”我回答着,母亲转过头看到我那哥哥文文儿,他正转过头,向着镇子南面流浪河对岸山坡上的小院子望着。
      “你看看,我这记性就是不行了,呵呵,老喽”母亲说着,又问道“那边菜怎么样?天天吃米饭吃的饱吗?”母亲从裤袋里掏出手绢儿为我擦着汗。
      “菜还行,咱这边有的那边都有,米饭吃得饱,要吃不饱,那人家那边的人天天吃米饭,岂不是天天饿着肚子?那人家怎么活?”我说着,说的母亲笑了起来,我又道:“我们四个人住一个屋,条件挺不错的,你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别疼钱,别疼吃,自己想吃什么就买点儿吃,吃饱肚子,养好身子,才有那个精气神念书啊”母亲说着,又抬头看了看我,接着道:“我听说你要来,就急得了不得,坐卧不安的,从昨儿晌午就开始盼,一直等到今儿,盘算着今儿晌午你就要到了,就等的坐不住了,打发你爸和小素素儿到西沟菜园弄菜去了,今年特地种了点洋柿子,估计有发红的了,这不刚送走了你爸,我就到着路边来等你来了,你文文儿哥哥拴下牛也过来了。”文文儿回过头来憨憨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五奶奶家院子里老榆树上的喜鹊儿又孵出小鹊儿了。”文文儿低低说着,蓦的我和母亲都怔住了。
      “五奶奶……五奶奶她什么时候去的?”我惶惶的问母亲
      “唉……你走后第二年的冬天,就……就去了”母亲又格外悲伤起来,用手帕拭着眼泪,“只比你奶奶晚走了一年啊,这些老人们,都走喽,”母亲长叹着,抬起头,看了文文儿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道:“你们啊,也都长大喽,我也老喽,都快四十的人了。”
      “那凌凌……”我喊着,蓦的文文儿回过头来,定定望着我。母亲也停了下来,本张口欲言,又怕惹文文儿难受,又忙止住了,我突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文文儿也点了点头,只是在他那点头的瞬间,我仿佛有看到了曾经飞过的那些春天。
      家里小院依旧,仿佛只是那张旧照片穿越了两个春夏秋冬的光阴,又平平展展铺在了眼前,晚春又把各种色彩添了进来,四围黑石块垒成的围墙又爬满了喇叭花,冬梅草,紫金腾,密密匝匝的藤叶里嵌着冬梅草殷红的花儿;坐北朝南的两间青石篇夯基、黑瓦盖顶的屋子前,那株硕大的玉兰树上又开满粉白的花儿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东侧围墙下的各色花儿开的正艳,月季花正红,凤仙花太阳花大团大团的,向日葵又撑起了硕大的花盘。西侧,二奶奶家,也就是文文儿家里的那株老槐树仍伸着那个硕大的枝桠,细密的小叶儿,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凉,鸡儿、鸭儿还有鹅儿们都趴在阴凉里的玉簪花下打盹儿。听到我走了进来,那领头的大白鹅儿嘎嘎叫着拍着翅膀跑到我脚下,嗅了嗅,收了翅膀,滴溜溜转着米黄的眼珠儿,极是温顺的看着我,我蹲下身,摸摸它那橙红色的銮鼻,笑道:“大白,你啊。”
      “啊,回来了?回来了?可回来了!”文文的奶奶,我的二奶奶,忙颤颤巍巍从玉兰树下的石凳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摸索着向前走过来,“过来,过来我看看,我看看”我看着二奶奶干枯瘦瘪的埋在深深皱纹后的双眼,鼻头一酸,不禁想哭出来,心里穿山越海的难受,想我走时,她的眼睛还好好的,而今……我忙叫着“二奶奶”赶上前去,扶着她,二奶奶一手紧紧攥了我的手,一手颤抖着抚摸着我的脸,银白的头发微微颤抖着,被皱纹堵塞的干枯的眼睛抽搐着,喃喃说道:“娃儿又长喽!娃儿又长喽!没瘦没瘦……”文文儿把包拿到屋里去了,母亲忙扶着二奶奶坐了下来。蓦的二奶奶像是记起了什么,忙对母亲道:“明他妈!快到些苦菜凉茶来!在屋里那茶壶里,我刚下的,搁了冰糖,可别热着孩子!”说着拉着我做了下来,忙给我用蒲扇扇着风,我忙道;“二奶奶,我不热,我不热。”“咱这里可攀不得的城里,条件好,可别热着。”二奶奶仿佛嗔怪似的说着,母亲忙去屋里倒了茶来,文文儿也坐了下来凉快着。正说着,忽然家里的白耳朵(狗)欢叫着奔了进来,扑到我的腿上,伸出粉红的舌头舔我的手,我拍拍它的脑袋,抚摸着它那除了耳朵之外油黑的身躯,揪了一下它那两只雪白的耳朵,它还是老样子啊,对我还是那么瓷实,只是明显老了许多,乌溜溜的眼睛里少了好多调皮的神气。
      “你爸回来了。”母亲说着,父亲扛着锄,戴着草笠儿,小素素挎着盛满菜的洋槐条筐提篮,逶迤走了进来,“小哥哥!小哥哥!”八岁的小素素看到我,一个劲儿的叫着跑了过来,“当心脚底下!”母亲说着,小素素把菜篮子放到石桌上,扑到我怀里,猴到我身上,紧紧抱着我,一个劲儿的叫着小哥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素素是不是又长高了,又长胖了!”说着我扶着她站到石桌上,软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尖尖的羊犄角,神气十足的抖动着,野芹菜花、野菊花、密星儿与金银藤编织的花环调皮地蹲在她的头上,特别是那两簇粉白的野芹菜花,高高挑着抖动着,仿佛小白兔的两只耳朵,白白的脸上仍是那双星星般眨着的眼睛,我对着她伸伸舌头,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哥哥,你变高了。”小素素说着,“快赶上我哥哥了。”我拍拍她的羊角辨,“是吗?”她头上的花冠引来了好些小蝴蝶儿。
      “素儿!下来,下来和你婶娘择菜,择菜炒炒给你小哥哥吃。”二奶奶说着,小素素欢叫着跳了下来,挨着我坐下,拿起芹菜班班整整摘了起来,问问儿也坐过来择菜,父亲放下锄,把斗笠而挂到墙上,走过来坐下来,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起来,“那是给明溪喝的!你到眼疾手快,怎么这么害渴,就好过了火焰山刚回来似的!”正在屋里切菜的母亲急得拿着刀就赶了过来,“妈……”我喊着,“喔,怪不得甜蜜兮兮的?”父亲砸了一下嘴,“可不甜蜜兮兮的?放了冰糖呢?”母亲举着刀说着,“妈,你这是……”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刀,母亲回头看了看她手中的刀,也哭笑不得。父亲悠悠抽了口旱烟道:“不就是一杯茶吗?用得着持枪拿棒的?”说得二奶奶、文文儿、小素素儿都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撑不住笑了,“你就不能隔远点儿吃烟?别熏着明溪儿。”母亲说着回屋切菜去了,“他才不怕我熏呢?他是我这烟熏着长大的。”父亲格外得意说着,问了学校路上相关情况,末了,道:“吃了饭你们弟兄俩好好拉拉呱。”文文儿忙笑着应了。母亲做了芹菜炒肉,韭菜煎蛋,还有芸豆、茄子、木耳,满满一桌子。二奶奶、小素素、文文儿都坐下来围着桌子吃饭,说着些家常话儿,格外热闹。小素素儿也格外高兴,说到文文儿结婚的事儿,大部分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三天后准备过门了,大家都格外欣慰,特别是二奶奶,禁不住扯起大襟上的手帕儿抹眼泪。蓦的二奶奶拍了一下桌子:“哎呦!你看我着记性!明溪儿最爱吃鸡蛋酥油饼儿,我今早上煎的,放了香椿芽与蒜黄,文文儿,你去端来,在橱上第二个抽屉里。”“难为你记着。”母亲道,文文儿而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去,去把我那瓶锦竹特曲拿来,我要喝两盅。”父亲笑着对母亲说着,母亲一边起身一边道;“装那能喝酒的,顶多喝两盅!”“叫你去,你就去,今儿孩子回来我高兴嘛!”父亲说着夹了两片茄子送到小小素素嘴里,“叔,下晚儿我去菱花沟放牛,顺便到咱家的藕池里抓两根鱼,炖炖给明溪儿吃。”文文说着,父亲应了一声,道:“你们俩到哪里去,顺便找你们那七爷爷坐坐,这个老松头儿,可想你们呢!”我和文文儿应了。
      吃罢饭,睡了一觉,醒后日头不是那么毒了,凉爽的风开始吹起来,有早出土的蝉儿尖尖鸣叫了。文文儿牵了牛,我们一同向菱花沟走去,那头比我年龄还大的黄牛老是回头看我,分开两年多了,它一定一直想着我,这下我回来了,定是想好好回头看看我,这个从小同它玩着长大的小伙伴儿。文文儿呵斥了它好几次,它仍是如此,我对文文儿说咱俩并肩走前面,果然那牛儿走得快乐起来,不时打个响鼻,仿佛是因为认出了我,并因为我回来了感到格外高兴。出了小镇,向西一拐,过了小河,转过山坳便是菱花沟了。两条小山岭夹峙的小山谷,一串十几个水塘连着,种满了莲藕,也长满了野菱花与蒲草。
      四月的菱花沟又是一片春深深似海了,藕叶生了出来,团团挤满了水面,有早开的莲花一片艳红。水塘边的蒲草如绿绸已齐膝高了,青蛙儿正呱呱叫着,仿佛在共度一个盛筵。蓝颈的野鸭儿翩翩飞着,偶尔丫丫叫几声,两边的山坡上,洋槐树、松树、橡树、侧柏、棕叶树又是一片绿的海了,偶尔有一两株晚开花的野毛桃儿,一片霞红。
      我和文文而说着学校里的事儿,走着,刚走到七爷爷的藕池子边上,蓦的看到一对孪生兄弟,剃了极短的茶壶盖般的头发,穿了用五彩线绣的鲤鱼戏水的红绫布肚兜儿,青纱绿的小裤衩,正凑在一块儿嘁嘁喳喳说着什么,并不时紧张的向路口望望,其中一个自膝盖以下的小腿和脚上全是乌黑的淤泥,用手提着衣兜鼓鼓兜了好些东西,猛劈头看到我俩走了过来,登时脸上泛起一层恐慌,胖墩墩的脸蛋上大眼睛乌溜溜转着,“这俩淘气蛋子,又下七爷爷的藕池子摘莲蓬头了。”文文道,“他俩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啊?”我问道,“呵呵”文文儿笑笑道:“怪到你,一走就是两年,连他俩活宝都忘了,也难怪,你走时他俩才一生日多呢,如今五岁了,都会满地跑了,就是大柱咱大哥家的大宝和二宝,你忘了大前年你走时咱那葵花儿大嫂来送你,一手揽了一个,惹得众人都格外欢喜。”我点了点头,猛地想了起来,喔了一声,那大宝和二宝刚准备撒丫子跑,文文儿忙笑着喝道:“大宝二宝,你们俩猴儿蛋,这回可让我逮着了,哼哼,你俩说咋办吧。”大宝二宝只得慢慢转过身来,满眼恐慌光光的望着我和文文儿,其中一个估计是大宝,伶精一些,忙涎了嘴,笑着凑到文文儿跟前,一个劲儿的叫着小文文叔道:“文文叔,小文叔叔,以后再也不敢了,这回你就当没看到,千万别和俺那七老爷爷说。”另一个估计是二宝,也跑上前来,从大宝兜里抓了一大把莲蓬头儿塞给文文儿道:“小叔,你吃,你吃。”大宝也忙摇着文文儿的手,哼叫着:“好小叔了,就饶了我们俩这一回把,要不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裤衩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青壳长钳的大河蟹来,文文儿捏捏他那旁胖墩墩的小脸蛋儿,道:“那你俩问问你这个小叔愿意不愿意?”俩人听说忙把目光转向了我,拿眼光光的瞅着我,一则因为我是生人他俩不认识,二则我穿的比较板整,故他俩也不敢十分黏腻。到底是大宝大胆儿,忙仰起脸笑嘻嘻道:“小叔,就饶我们这一回吧,我给你这个。”说着把那个青壳长钳的大河蟹凑到我面前,我看着他那两颗尖尖大大的虎牙,拍拍他俩茶壶盖般的头发,笑道:“没事没事,你俩快去玩儿吧!”他俩仿佛如遇大赦,脸上登时格外惊喜,二宝忙又抓了一大把莲蓬头儿塞到我手里,两人便一溜烟跑着去看牛了。我和文文而笑着看着他俩跑去了。蓦的我觉得喉咙特堵,转过头去看文文,老是觉得他古铜色脸上沧桑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太多。良久,文文儿才回过神来,同我说着大宝二宝的淘气事儿,向前走着,末了道:“他俩和咱俩小时候差不了多少,调皮捣蛋,淘气的很呢。”说着便到了我家藕塘前那草地上了,正是甜甜的黍子草抽芽的季节,那老牛儿便一边不时抬头瞅瞅我,一边擦擦啃起黍子草来。
      文文儿把牛绳缠到它那大犄角上,任它自由吃草儿,便同我坐在草底里的大石头上,说笑着说了一会学校的事,又说了一会儿这两年镇上的人事变迁,总觉得两人在尽量避着好些东西不提。如此说了一会儿,两人便都沉默了,看着太阳慢慢滑向草木飘摇的山坡,正是灯心草开花的季节,满山坡淡紫的朦胧的花儿摇动着,我望着他那静默的古铜色的脸,他那被风吹日晒的粗糙黝黑的肩膀、手臂,看到她那长满茧子的粗大的手,以及那闪着沧桑的眼睛里透出的孩子气,忽然觉得别样的难受,孩子气,一个令人感到多么温暖的词语,而与沧桑一起放到文文儿的眼睛里,又是多么的令人感到心疼,“亮亮……”我嗫嚅着,突然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忙住了口,而文文儿确格外平静地道:“你想问就问吧,我没事,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真的没事儿。”文文儿拍拍呆呆的我的肩膀,我看着他那个外平静的脸,小声问道:“亮亮……咱哥哥就一直那么过吗,他过的还好吗?”文文儿低了头捡了一块扁扁的石头片,斜着抛到水面上一连打出十几个氺镖来,抬起头道:“我觉得他选择的对,我觉得他过的还行,他一直住在峡山的鸢花谷里,这些年除了俺大奶奶老了那年出来过之外再也没有出来过,在那谷底平地开了一亩来地,自己种粮食,自己种菜,自己吃。闲下来就把那些棘子杂草拾掇了,种上各色花儿,也读那两箱古书,弹弹琴,拉拉二胡子,好几回我在那谷对面的山坡上锄地都听到他拉二胡子,弹古琴。如今那大半个山谷都种满花了,最多的还是大碗花,现今儿这个时节那大半谷坡的花儿又都开喽!”我闭上眼,心里特别的混乱,一阵莫名的悲凉,而后又一阵莫名的释怀,想到先自己,想到自己这几年来走的路,不禁又一阵莫大的茫然。“可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有很多东西解不开啊!要不为什么拉的曲儿都那么悲呢?”问问而说罢,两人又都沉默了,我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曾经飞逝而过的那么多那么多。
      良久,我问道:“那咱大风姐姐,怎么就……”文文儿也颤抖道:“这是命哇!谁做的了主?谁做的了主?我们都做不了主啊!”说着不禁又低下头来,我一时也怔住了,心里翻涌着太多太多,那一段长长的故事啊!一时仿佛忘记了眼前,忘记了现在。
      “一个荞麦三个棱,一个人一个命哇!咱们这些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们,就是你命好哇!”文文儿拍拍呆呆的我的肩膀,风吹过,额前的头发飘动起来,我忽然感到特别的冷,“这能怪谁呢?这一切又能怪谁呢?”文文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命苦倒是无所谓,可就是苦了小素素啊!我当年就咬着牙发誓绝计不能让她再受我这样的苦了,我就是拼了命也要供她念书,让她走出去。”文文儿说着,脸上满是刚硬坚决,我知道那里面有无奈,有悲伤,有苦痛,也有希望。两人一时又都沉默了,望着镇子上那些赶着牛羊儿玩闹的小孩子,依稀有看到了曾经的童年,阳光大块大块的,投下满地的色彩斑斓,我们几个咯咯笑着跑过青石板的路……
      “我们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碗儿吃饭,一个铺睡觉,看到你走出大山了找到了好生活,有了前途,我心里比啥都高兴啊!这几年,每当春种秋收,活儿特别多,我感到特别累的时候,就看看年老的奶奶,想想你,看看小素素,想想凌凌,就是再大的苦再大的累也无所谓!我受点儿,遭点儿罪,又算得了什么啊!你走的这两年里,小素素老是嚷着想你,我也是每年春中秋收之后就外出打工,一年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多亏了叔和婶子照顾小素素和奶奶啊!眼下我就要成家了,心里老师觉得欠叔和婶子太多了。”文文低低说着。
      “哥,别这样说,成家是个好事,玲玲是个好姑娘,你成了家,我二奶奶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了了,小素素也有个家了,成家后,好好照顾二奶奶,好好供小素素念书。再说我爸妈做的这些也应当的,谁让我爸和你爸是兄弟,咱俩又是兄弟呢?”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什么事就说,我们一起准备,别闷在心里。”
      而文文却沉沉低下了头,我看到四月的暖风挟着下午迷离的阳光吹动他的头发,粗糙的脸上似乎隐隐藏着泪光。良久,他抬起头来,笑着说:“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我蓦的看到他飘满沧桑的眼睛里闪着欣慰的笑意,在他的心里,也只有小时候的事,才能给他一点安慰吧。这些年来,我们这些一同玩着长大的小孩子们,我顺顺利利的读书,没有受苦,没有受累,只是背着书,走在那山路上,去镇上,去县城,然后去了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凌凌与五奶奶相依为命,而命途又是那样的多舛,是非恩怨在她的心里纠结,最终使她失忆,再也找不到自己;文文呢?本应同我一样是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却同样被命运挡在了田里,十四岁,别的男孩还在满野跑着玩的时候,他就得一个人种了四口人的田,上奉养年迈的奶奶,下照顾年幼的妹妹——小素素;亮亮呢,年少的心已经死在一份还没有开始已经结束的爱情里,最终一箱古书,几把古琴,伴着他活着住进了坟墓;大凤呢,阴差阳错的归宿,天性悯然的孝义,又是她像断线的风筝,早早飘到了遥不可知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我常常问自己,往往问到最后,内心莫名的恐慌,莫名的悲伤,究竟上天给了我们怎样的安排呢?是这样一步步成长,一步步疼痛的蜕变吗?然而蜕变之后,我们又懂得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不过仍是沿着陌生的路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哪里呢?我也不知道。
      夕阳落下去了,淡淡的红霞又布满了西边的天空,花翎鸟儿扑棱着翅膀回巢了,鸽子们也一大群一大群的回家了,水塘里起了薄薄的水雾,各色的蜻蜓又鼓着眼睛飞来飞去了,镇上的那些小孩子都吆喝着自家的牛儿或羊儿,说笑着打闹着跳蹿着回家了。我和文文也牵了那头老黄牛,提了文文抓的两条大草鱼也回家了。走出谷口,我爬上坡去,我转过头向菱花沟里望去,淡淡的暮色弥漫开来,薄薄的白雾一片朦胧,隐约可见那些小孩子在雾里笑着打闹着,咯咯大声的充实的笑着,我恍惚又看到了我们小时候,那些桃红柳绿的春天,那些阳光灿烂的夏天,那些结满果子的秋天,那些下了大雪的冬天,那些山羊儿,那些灯笼女(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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