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重鼓篇 ...
-
在地牢借宿的头天晚上,重鼓就失眠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被这个问题困扰。他躺在温伯雪带来的暖和被褥上,还吃了她带来的好酒卤肉。牢房近顶处有扇栅窗,空气流畅,寂然有光。除了如厕不便外,其他都很好。
但是他翻来覆去,仍然无法入睡,反而愈发清醒。最后,他只好从榻上坐起,冲坐在墙角的那人吼了起来。
“说你呢!别盯着我看了,行吗!”
坐在墙角的那个人披散着头发,双手戴了枷锁,搁在屈起的膝盖上。他用以蔽体的乌青葛布袍破烂不堪,依稀能从裂帛处看到鞭伤的痕迹。即使他的脸被乱发给挡住了,重鼓也能感觉到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
“又不是我想住这儿的!”重鼓心思烦乱,声音间带上了怒意,“我巴不得离开!”
那人仍盯着他瞧,一言不发。
重鼓拿起一旁的酒壶,走了过去,单手掐住那人的脖子,生硬地将酒灌进他嘴里。那人吞不下,被呛得连连咳嗽,酒液顺下颌滑落,打湿了衣襟。重鼓将空了的酒壶猛地掷到墙角,撞击声在空旷的地牢间回响。
那人喑哑地说:“原来……笑沙鸥的不拜酒……不过如此……”
重鼓斜乜着他:“这一壶往常要花一贯钱,你今日不过捡了漏。”
那人仰头靠在墙上,头发滑向两侧,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不知你是惜钱,还是惜命呢?”
“命就是钱,钱就是命。”
“在这点上,你我二人倒是有些相似。”
重鼓冷笑。“如何相似?你拿钱杀人,我拿钱救人。这是士兵和大夫的区别。”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锁链一晃,那人手脚并用地爬向重鼓方才扔出的酒壶,捡了起来,仰头饮尽残液。他将壶扔到一旁,打开重鼓用毕的食盅。盅里还剩一点米汤,他双手捧起盅,仰头张大嘴巴去接,直到滴不出一丝水,才将食具放下,用指头抹净内缘的残渣,放进嘴里去吮。
重鼓蹙眉道:“没人给你送饭么?”
那人说:“你走之后就无人送饭了,我以为你吩咐过,要放我慢慢饿死。”
重鼓说:“我若要你死,就直接杀你,不整那些花子。”
“你要我怎么死,我没兴趣。就算你不杀我,‘刀’也会杀我。”
那人似乎因为吃了些东西,而有力气从地上站起。他戴着镣铐的双手垂在身前,一步步向重鼓走来。重鼓放下环抱的双臂,以为这人要与自己相斗。但此人只是一头栽倒在自己方才躺着的榻上,翻过身去,面向墙壁而睡。
重鼓道:“喂你小子,怎么鸩占鹊巢起来了?”
那人拉过被衾,闷声道:“你想说的是鸠占鹊巢罢。”
重鼓走过去,将被衾拉开,一把抓住此人的肩头。这人很瘦,重鼓掰他的肩膀时,想起自己早年盗墓时翻动墓主的尸骸,寻觅他们身下陪葬品的情景。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让开。”重鼓说。
“你又睡不着,还非要躺这儿,对得起这被衾么?”
重鼓揪住那人的领口,将他从榻上拽起半分。“滚开。”
那人勉强睁开眼皮,嗓音沙哑地说:“这么着,我睡半晚,后半晚让你睡这儿,挺公平的。”
“公平个屁,”重鼓用胳膊顶住他喉头,将他抵在墙壁上,“你是囚,我不是,所以我能睡榻上,而你只能睡石头。”
“你不是囚,怎么会被送来这里?”
重鼓本不想与他计较,但也知道若说不清,恐怕类似的事情之后仍会发生。
他松开手,那人滑坐下来,咳了几声。
重鼓说:“我藏这里是为了躲官兵。”
“你也犯事了。”
“与你无关。”
“业报轮转,果然应验不爽。”那人嘿然一笑,乱发掩盖下,有一丝疯癫神色。
“你听好,我本来打算等这阵风头过了,就把你放走。但看你现在这样,似乎是不想出去了。”重鼓道。
“谁求你了?我在这儿住得挺好。”
重鼓思索片刻,忽然心境明朗。“你是怕我们放你出去之后,‘刀’来报复你罢。”
那人默然不语,一头乱发挡住了神情。
重鼓自知抓到对方短处,颇为自得地继续道:“无论你如何解释,你的老东家都会以为你告诉了我们‘刀’的秘密,不然,你为什么会活着,而不是像另一个人服毒自尽?所以,他们一定会杀——”
那人忽然向重鼓扑来,重鼓猝不及防,向后倒去。那人右手成拳,猛击向重鼓的脸。他腕上的铁链在重鼓面颊上划开一道血印。重鼓用掌心抵住他的第二拳。二人的力量彼此相抗。重鼓一时竟无法压过对方。他猛然抬起脑袋,以额头击向对方。对方吃了这击,一时发晕,手上的力道弱了三分。重鼓大喝一声,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掀翻,逆转了二人的位置。
他跨坐在对方身上,下面是榻席。重鼓扬起拳头,正要将方才吃的那拳还给对方时,却察觉到这人身体一颤,往后瑟缩了一下。
重鼓一时发愣,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他从对方身上站起,心知这人方才之所以会下意识地躲闪,是因为先前自己用刑过狠,导致这人已经对任何可能的攻击都产生了本能的恐惧。
重鼓道:“你做不成‘刀’了,准备换个行当罢。”
那人背靠墙壁,慢吞吞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重鼓道:“你同伴的尸骨,我们已经收殓了。等什么时候能出去,我带你去看。”
那人没有回应。他仍是最初的那副姿势——双腿屈起,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低垂到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鼓走到原先被那人占踞的墙角,盘腿坐了下来,心中喟叹。
“喂,你叫什么?我忘了。”
过了很久,直到重鼓以为那人已经靠墙睡熟的时候,才听他低声道:
“霜寒。”
**
借牢顶那扇小窗的光,重鼓坚持记录着逝去的日子。
温伯雪再次将牢门打开的时候,是第十六天。她身穿蔚青绉纱裙,腰系罗红丝带,头发梳成松散的斜髻,别一根缀梅的银簪,发尾垂落胸前
“巡兵走了?”重鼓将脑袋靠在墙壁上,懒懒地望着她。
“搜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找到,早怠了。”
重鼓站起身,几乎能听到脊椎骨坐酥了后嘎吱的声响。
“人皮面具备好了?”
“备好了,一会儿我帮你换上。”
重鼓跨出牢门,能感到身后有道一直在追随自己的目光。
他对温伯雪伸出手。“把钥匙给我。”
温伯雪挑起一边的眉毛。“怎么?”
重鼓不与她计较,直接从她手上夺走了那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铐住霜寒的铁锁。锁链滑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霜寒缓缓活动起手腕,低头不语。
重鼓将钥匙抛回给温伯雪,道:“喊龙掌柜过来一趟,看能不能把这人给收了。”
温伯雪神情愈发讶异。“收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重鼓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道:“知道,出事儿了我担着。”
他转回身,对坐在地上的霜寒道:“还能走么?”
霜寒扶住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牢房的出口挪去。
光线从地牢窖□□进来,落在出口的石阶上。霜寒用一只胳膊挡住光线,另一只手臂扶墙而行。
重鼓在他身后慢慢走着,没有出言催促。
温伯雪看着二人在光中的剪影,喃喃道:“上回劫法场忘收银子,这次又要养个‘刀’,我看他一定是什么时候撞坏了脑袋。”
她走了过去,喊道:“那石阶陡,重鼓你扶着他点儿!”
(重鼓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