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物语》梅若苦寒

6、骨女

　　唐朝有一句诗写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十郎后来对这句诗深以为然。十郎出生于勋贵的公卿世家，父亲是大将，母亲是亲王之女，十郎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精心的服侍。每次宫里宴会，十郎都会被天皇、皇后邀请，与另一位同样极有盛名的头中将一起在众人面前跳海青波舞。优美的舞姿吸引了无数女公子的眼睛，令人惊叹。

　　十郎的人生发生转折，是在两年前。

　　那是一次突然兴起的游玩，十郎只带了贴身侍从小光，驾着牛车在京郊随处游荡。京都的繁华令人烦腻，郊外的农田、河水让人耳目一新。京郊的居民们好奇地远远观望不知从哪里来的贵人的牛车，窃窃私语着。十郎不曾理会，只是驾车继续前进。沿路的山道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小，香，虽不能与名贵的菊花、葵花相比，在这山野中，倒也颇有趣味。

　　突然，牛车在一处小院前面停了下来。一位侍女正好走了出来，摘了一些院外的野花，放在扇子上，然后转身回去。十郎很是好奇，派小光前去询问。侍女说，家中的女公子听闻此花已经盛开，所以让她摘取一些，带去给她观看。十郎看了一眼那扇子，发现下面隐隐有字迹，仿佛是一首诗，顿时来了兴趣。

　　小光问侍女：“不知这是什么花？”

　　侍女说：“此花名为朝颜。每天清晨开花，傍晚凋谢。”

　　十郎对小光示意，小光点头，请求侍女：“我家公子对此扇上的诗颇有兴趣，可否一观？”

　　侍女道：“待我将朝颜奉于女公子，请问于她，再来回复于你们。”

　　片刻后，侍女出来：“女公子有言，贵人经过，寒门亦有光。扇上小诗，请随意一观。”

　　小光接过扇，递给十郎，只见上面一首宋朝杨万里的小诗“晓思欢欣晚思愁，绕篱萦架太娇柔。木犀未发芙蓉落，买断秋风恣意秋。”字迹婉约流畅，颇为清丽。睹字思人，十郎对扇子的女主人倒是更好奇了。

　　于是，十郎拿出自己随身的扇子，在上面也题了一首杨万里的诗“素罗笠顶碧罗檐，脱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簪。”让小光交于侍女。

　　一来一往，以诗相和，倒也颇有意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混迹京都的十郎往郊外跑的时候越来越多，大将和王女渐渐发现异常，派人跟随之后，怒不可遏，直言十郎不知父母苦心，不去追求身份高贵的皇室、公卿贵女，却跑去京郊与一山野女子多次私会。实在是自甘下贱，“朽木不可雕也”。

　　然而一向对父母十分尊重的十郎激烈反抗，义正言辞。十郎与父母说了什么，京都的人们并不清楚。只知那天之后，他们再不曾在京都皇城见过十郎，也再也不见十郎的父母提起过他。

　　一晃两年过去了，小院里的十郎，烦忧异常。两年前，他一怒之下与父母决裂，孤身跑到京郊，与这小院里因朝颜花相识、相爱的美貌女子弥子共居。三日食饼，同榻而寝，浓情蜜意，缠绵相守。

　　然而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十郎出身高贵，一切都有人打理，哪里知食物哪里取得，如何烹饪，衣物怎样裁剪。幸得弥子和侍女本就在京郊住惯，倒也做得井井有条。然而普通人家的食物，以前私会时偶尔一吃，觉得很有特色，一日日一直吃下来，只觉粗陋难忍。更何况平日十郎穿的都是锦缎，私自跑出京都之时，并未带上他日常用惯之物，而他平日积攒的钱物不多，渐渐地只能穿寻常布衣了。

　　弥子软语安慰十郎：“在这京郊粗野之地居住，实在是与公子高贵的身份不配。公子愿居此处，妾已铭感五内。妾有纺布之技，或些换些钱财，沽酒与公子同饮。”

　　十郎大喜。

　　弥子每日辛勤纺布，赚得微薄薪资。而十郎不懂钱财来之不易，拿了就买以往喝惯的高价酒，很快又入不敷出。弥子向十郎解释了民间生活水平低廉，赚钱也不易的情况之后，十郎也意识到想要回到以前过惯的日子是不可能的了。

　　十郎只能继续喝普通的酒，穿寻常的布衣，不再熏香料，哀叹自己生活不易。

　　有一日，十郎不堪忍受艰辛的日子，打算回去向父母要钱。弥子像意识到了什么的样子，坚决的反对让她看起来与以往的温顺判若两人。

　　“我打算去京都寻我父母，取些钱财。这样我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 十郎温柔地承诺，“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这把檀木扇是我常用，你拿着它，见它如见我。”

　　弥子泪眼婆娑地接过扇子：“君若磐石，妾若蒲苇。蒲苇纫如丝，愿磐石也无转移。盼君早日归来，妾会一直在这里等您。”

　　十郎揽住弥子，只是重复说道：“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

　　然而十郎并没有回来。

　　十郎回京都，跪求父母原谅。大将和王女看到阔别两年之久的爱子归来，浪子回头，只觉喜不自胜。之前对他的怨恼早已烟消云散，只日日担忧爱子过得是否安好，有无受苦。

　　两人替十郎洗尘接风，熟悉的华服美食，侍女精心的侍奉，考究的香料，巍峨的楼阁，让十郎更加后悔在京郊过的那两年苦日子。那简直不是人过的啊！

　　大将和王女迅速替十郎谋求了头中将的职位，一时之间，十郎又成了京都的风云人物，他的丰姿再度引得无数人艳羡不已。

　　“头中将两年不见，英姿更胜以往啊。”

　　“若能得头中将一顾，妾此生无憾。”

　　种种评论不一而足。

　　位高权重的右大臣也看中了十郎，将正妻所出的长女典子许配给了他。十郎看到新婚妻子，觉得典子美貌动人，十分欣喜。然而典子一直以为自己会入宫做女官，甚至有朝一日会被天皇看中，为女御也未尝可知，哪里看得上一个小小的头中将呢？因此表现得十分高傲任性，并不愿与十郎好好交流。

　　十郎悻悻，不愿放下身段安抚典子。新婚三日过后，就回自己的府邸，很少再去右大臣府上。（注：平安时期是访婿婚，女子出嫁后仍住在娘家，夫婿定期来居住探望。）平日里，十郎更喜欢去拜访追求那些出身高贵又有才华的夫人，与她们一叙，甚至共度漫漫长夜。

　　这一日，右大臣拦截了十郎，邀请十郎去他府上一叙。十郎不好拒绝，只好随同。右大臣旋即让十郎去看望典子。然而高贵美丽的典子仍是一副只可远观，冷若冰霜的模样。让十郎不敢亲近。

　　右大臣的强势、正妻的冷漠让十郎觉得压抑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十郎匆匆告辞了典子和右大臣，并许诺过几日会再次来拜访。内心的烦闷让十郎无心干正事，于是干脆坐着牛车在京都随意晃荡。没想去牛车居然渐渐远离了京都中心地带，往京郊而去。

　　十郎突然想起了温婉的弥子。心想，弥子曾说会一直等着他回来，不知她还在不在那里？若是还在，我该不负她的这份心。

　　十郎看到了，在京郊的小房子里，朝颜花仍旧盛开。弥子的面容仍是那般清丽：“公子您回来了。妾终于等到您了。”

　　十郎解释道：“我一直心挂于你。之前不来，是想试探你对我是否真心实意。如今再相见，我很欣喜。定不辜负你的情意。”

　　弥子惊喜万分：“能听到公子此言，妾欢喜万分。”

　　两人重新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奇怪的是，这一回，十郎再也没有受到平民困苦日子的烦恼。弥子仿佛有了许多钱，总是提供华裳美酒佳肴供他使用，让十郎感叹：“这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啊。”

　　回答他的是弥子的温柔浅笑。

　　京都，十郎已经十余日不归，这让大将和王女十分担忧，也让右大臣十分不满。大将和王女想起十郎曾经被京郊的山野女子所惑，立马启程去寻找。这一回，他们定要好好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和那不知悔改的逆子。

　　大将和王女终于到了京郊，却只见断壁残垣，凄凉不已。十郎身上的华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更让他们惊悚的是，十郎竟拉着一具骨头，深情凝视，说着柔情蜜语。两人大惊，赶紧上前将反抗不已的十郎拉开。这时，只见院子恢复了以前朴实又不乏野趣的模样，院墙爬满了朝颜，那具骨头幻化成一位清丽绝色的美女，对着十郎凄然微笑：“公子，妾一直等你回来。”

　　原来当初弥子被十郎所弃后，一直坚守此处。一日起了大火，侍女赶紧服侍弥子逃离此处，然而弥子断然拒绝。她拿着那柄十郎留在她处的檀木扇，轻轻地说着：“妾会一直在这里，等公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