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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有这一章! ...

  •   7个皇子里我是最受宠的那一个,自小到大宫人们都这样说。
      他13岁便继承了大统,一登基便跟赶鸭子上架似的被塞了连我生母在内的三个选侍,加起来还不如我五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时躺在地上当肉垫的小公公人多。
      那偌大的东西六院也一直没能热闹起来,总是来来往往,只为了宗族里墨守成规的开枝散叶。我来得尚早,那时他还有三年才及加冠,我正巧也当了这元鼎年间的三皇子。
      我打小身子骨不好,每年开春都要病上一回,几乎称得上顽疾,烧得说胡话是常事,来得陡峭时昏迷不醒大几日也不稀罕。
      从我记事起,太医院的院判们就总是不眠不休把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拉回来;或是那边实在是不放人,就得在皇城郡县到处张榜,重金爵位只求一位医术精湛的隐名术士搭把手来抢我。
      好说歹说,也算活到了十七八。
      每当我病重之时,他总让旁人给他搬张椅子到床侧,下朝后就奔来我的养和所,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只在用膳时离开片刻。上好的云蓝纸叠成的奏章就堆在他的腿旁,张公公手底下的小顺子端着墨伺候在旁边,方便他随时蘸着圈点,这是我昏睡的时候。
      我一醒过来,他便将手里的册子往地毯上一掷,胳膊肘似是不在意硌人的乌木,直直地撑在床檐上,倾身过来,牵着我的手贴在他脸颊边,温声细语地问我是否好了些许。我一直大逆不道地胡乱揣测,皇祖母是不是隐隐带着什么异族血统,为何他的睫毛生得这般长且密,眨眼时像蝴蝶扑闪翅膀,轻柔地如同夏日穿过清漪园湖上小亭的那阵风,浅浅扫过我的小拇指,捕捉不到的细微痒意。
      早春还略微有些寒意,屋子里炭火总烧得很足,我也总被捂得大汗涔涔,他或许是生而便有避寒消暑的天赋,总比我凉爽上几分。我便在滚烫的身子和乱作一团的神思这双重煎熬下,以他脸上和手心的清凉为片刻解药。
      他还总盯着我,一双如墨的眼珠子几乎不从我身上挪开,是以每次我挣扎着睁开眼的时候,一眼望见的不是顾着我长大的嬷嬷也不是陪我一块儿贪玩的小圆子,却是眼眶红得凝了血的他,和他一脸的心急如焚。
      我病愈时已是春天过了一半了,太傅每日上课到酉时,他也每隔三两日踩着点来看我,依着我说无聊更依着我玩闹。
      御花园内把着手教我射箭,我默念了遍心经才略微打薄了一片桃花瓣擦过他耳廓落下的画面。每中靶心后他便摸摸我的头,凉润的玉扳指地抵着我的脑门儿,却叫我生出几丝躁动的兴奋。
      还常请京城里的戏班子进宫演新的折子戏,琉璃瓦的梨花阁内,就坐着我们两个人,他在兴头上时就会跟着锣鼓拍起节奏来,然后歪过头来瞧我,偶尔还挑一挑眉,似乎是在提醒我注意看这段缠绵悱恻的高潮,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我的胸口也扑扑通通。
      太傅催得紧时,他便坐在书桌边的主位上陪我念书,支在檀木桌前垂着眼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我读到疲乏时总偷摸着用余光瞟他,看四季的日光在他发梢更替,看缭缭熏香后他模糊的眉眼。他有时恰会逮着我,也不斥责我在功课上偷懒,反倒会踱到我身旁,弯身问我,“承儿可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在我面前温和至此,背过身去又是这片疆土最可靠的帝王,他少年天子,背负着整个中原的气运。听闻他的父皇驾鹤前一句话都没留下,经验和夙愿,都梗在喉间随之仙去。没告诉他如何敲打官场老人,没告诉他如何应对北边蒙古和西边突厥的虎视眈眈,更没告诉他这天下怎么守怎么攻。
      可他却是没给史官留下丁点话柄,国运蒸蒸日上。我幼时只在不巧路过天牢后大致勾勒出,他是如何夹带着戾气用尚不脱少年之气的样子把控前朝,如何用铁血手腕压制万人的野心,只尊他一人为王。
      而我最熟悉的,还是他每日傍晚或是月亮刚刚爬上梢头时,出现在我养和所门口的样子。唇畔总是噙着笑,眼睛柔和得像是天上朦胧含羞的月牙儿,只带着两三个随从,唤着站在宅子门口也不行礼的我,“承儿,父皇来看你了。”
      若非他这般说来,我是不把他当做父皇看的。
      不顾纲常伦理来讲的话,父皇是我的心上人。
      平生所愿,不过能常伴君侧。
      我把这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千方百计藏起来,却避不得在他对我的柔软前溃不成军。

      五岁那年,我约莫在识字上有了个大概,连环画看起来也不费力,在内里看见的娘亲总是对怀里的孩童又哄又亲,而与我算得上如此亲近的除了他便剩下嬷嬷了,心底直叫不服气。便寻了个机会半夜遛出养和所去,遛到了生母的汀兰殿,只想在没嬷嬷提点规矩的时候,看看生母是否会如话本子上那般将我当做心肝。
      也许是因为又是一年早春,再加上夜里的风来得刺骨,回去后我便又几乎吐出血来,病倒数日,竟是十几年里最惊险的一回,差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给厥过去,他只道是我那顽疾来得毫无征兆又异常猛烈,我也不敢抬眉看他,告诉他我在汀兰殿的偏窗旁边看见生母和那位往日里我也算眼熟的眉清目秀张侍卫在榻上打滚,更听见对他捡了个便宜儿子当宝贝的笑讽。

      在这冷冰冰的天家,我好像已经得到了很多。生母总带着讨好来所里探我,呈上桌的说是心意也不过是假借于工人之手的几分点心或是她的几分俸例;宫人们也捧着我,抱着让他瞧见了便能多得些赏赐的小心思。但称得上有几分暖意的,就只有他了。
      他牵着我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时而帮我捋清碎发,弯着眼睛对我笑,还抱着我讲故事。
      天道因我贪婪罚我也可,因我欺瞒咒我也罢。我不知因着什么被他高看几分,皇宫众人间只我一人得他相伴,又怎么舍得丢了这条性命,失去他的这世上独一份的爱?
      元鼎八年最大的秘密悄悄翻云覆雨在我的心头,他不再是我的父皇了。

      我十三岁时的盛夏时分,犟着他在夜半三更满足我的孩子心气,非去园里纳凉赏月不可,言之凿凿月宫上的仙人见不得人多,硬是就俩人提着灯笼到了池边。金钩儿一般的月亮没赏到,我倒当着他的面摔进鲤鱼池里,明明清澈见底,却到底还是低估了这皇宫造景的精绝,在过人高的池水里呛得晕了过去,连自己怎么被他拖到岸边的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醒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光景。他提着纸灯笼晃晃悠悠的抱着我在快走,扑朔的烛火透过青莲的外皮,和着淡淡月光,隐约能看到他眼角的斑驳泪迹。我蜷在他的怀里,衣衫轻薄,两人都湿得往地上滴滴答答的掉水珠,折腾一番过后的我没力气撑起眼皮,光影变幻间,刚好有一滴水顺着他的发梢落在我的嘴角。他抱紧了仅剩半分活气儿的我,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父皇错了,是父皇没顾得好你。承儿,父皇断不会再让你受半分伤……”
      后面好似还跟着一群听音赶来的宫人,赶不及他的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连滚带爬,慌张得像骤雨下找巢儿的麻雀。而我贵为天子的他,已然把尊卑体统抛之脑后,带着池水的些许土腥味,在夜风里只一脉的往前奔去,一心一意的护着我,瞧不见半分龙椅上傲睨万物的影子。
      那个时候我大致明了这世间男欢女爱是为何物了,凄婉的梁祝化蝶读来叫人心口泛酸,一年一相会的牛郎织女令我恐惧长久的分离,我悄摸将脸往他的胸口挪了几分,感受他滚烫的皮肤随着心跳起伏。
      明明靠他这般近,我也只敢在心间勾勒他的模样。他已经而立,除了一些细微的纹路爬上眼角倒是看不出和从前的差别,和我有记忆的时候起见到的他,一般英姿飒爽,一般好看。
      我只愿能在这世间生老病死,却不离他半步,依着书里写的,他大概就是我的心上人了吧。

      我便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一直陪着他,看他南征北战,看他统一这片疆土。元鼎二十年他终于可以卸下包袱来了,若真是想一两月不上朝也不打紧,万事万物都井然地往前走。
      而后宫也更空了些,皇祖母在众人的陪伴下薨逝。他在意的人好似只剩下我了,也会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在我身边。我悄悄在心里开花,馥郁的花香推得我情绪高涨,藏不住眼里的光。
      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来不留情的提点我。
      他告诉我宫外的归燕府建成了,从里到外都是最好的,住起来比养和所还舒坦。
      他把几本册子推到我面前,像往常那般温和地看着我笑,“承儿,你看看喜欢哪家的姑娘,父皇定为你把她搬到归燕府里。”
      他在我面前铺开以玉轴为柄的织锦,在翻飞的银龙印花上写下我和我一个陌生的名讳,漂漂亮亮的楷书,方方正正的章印,如同行了针灸般的心在暗处哼哼唧唧。
      我在沉醉不醒的快乐中逐渐挣扎出来,无论我如何明晰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我与他来讲,终究最多是一个宠爱的皇子。同为男子不提,父子关系便是我们之间的天堑。
      他是我的心上人,他更是我的父皇,这般缠绕我到窒息的爱恋,只配用痴心妄想来形容。

      我很快便搬出宫去,在良辰吉日顺遂他意完婚,拜他所赐有了举案齐眉的王妃,更如他所愿,次年就抱上了一对儿女,给长子取了他名字一半的字,唤作靖,只为了做个能在他跟前囫囵写个阿清的卑鄙之徒。
      出宫后再也没大病过,好像是再没了缠绵病榻的理由般。而我的白日梦也偃旗息鼓,虽是时常召见,但隔着那重重深锁的宫门,我这最受宠爱的皇子,却离他比宫里的三千人更要远些。却是此消彼长,我那无法言说的禁断之爱,因着磨人的思念,在心间长成吃人血肉的参天大树。
      加冠那年他已近不惑,又是一轴圣旨下来,我便以最污浊的血,成了这天下第二尊贵的人。获封那天我突然想去看看那无辜的婴童,他还是个肉团子,乖巧地眠在乳母的怀里,但大概能看出个眉目模样。
      “不像。”我只在心里悄悄念叨。
      一切和他相关的都是我的臆想罢了。连我自己都非他所出,更在心底悄悄庆幸过,又抱有什么幼子肖他的虚妄呢?我学着他当年待我的模样,摸了摸阿靖的头,对着那团柔软笑,好像这样就能再感受他的触摸一般。
      或许比起兄长们的外封,非诏不得入京,在一个望不他的地方度这人生的余日,我算是只识人间甜不是人间疾苦,但那相隔的千里是折磨,这透明的礼义廉耻又如何不是凌迟。
      我时常在晚霞下朝他所在的地方看去,好似能在层叠的墙壁后看到他。

      这命似乎没那么坏,他很快便下诏让我住进宫去,预备手把手教导我处理政务上的事儿,还是在我熟悉的养和所,好似这么些年一切都没变过。
      可是也没那么好,因为我很快就在宫里见到了董氏。
      第一次听闻他的存在,还是在少年之时,只以为是宫人们不怕死的乱嚼舌根,给他编排了一出情爱大戏,生生捏出了一位与他两小无猜、但无奈东窗事发、而后被皇祖母藏起来威胁他好好接过这天下实则不知死活的如玉公子,只为给他多年来心中不近女色找个缘由。我向来学了他在我面前的那般温和,装作没听见也不做惩戒,甚至还悄然欣喜,若是他钟爱男子,我是否也有那么一丁点机缘?
      后来在宫外听到风声,说是他从民间接了位男子入宫,吃穿用度都与他平齐,一道对酒当歌朝夕相伴,我还没忆起那段听来的野史,只道是他人生难逢一知己,也不知是哪儿生来的自信,还以为是没了我作陪,他也有难堪的寂寞。
      直到我真的看见董氏,活生生的董氏,才总算明了心肝俱裂是如何一番滋味。
      那人着一身蓝衣走进殿来为他送来遗落的奏折,人到中年算不上丰神俊朗,但有着胜过旁人的儒雅,和他极为相称,皆能入画。我看向那人,眉尾生着和我一样的痣,一双眼睛更是像照着铜镜。
      这一瞬二十年来的万般恩情,忽然有了一个令我痛不欲生的答案。
      那人也咦了一下,便听见他像讨宠一般念着,“这便是我最合心意的三子,眉眼极肖你,你不在的时日里,望着他就像望着你一般,才有力气去好好端住这天下,才能把你寻回来。”
      那人听后便对着他笑,和我学来的他的笑一般。
      同五岁时那般排山倒海的反胃感又朝我席卷而来。
      我视若珍宝的他的温润,不过是他从心上人那里得来的念想,对相肖的我更是爱屋及乌。我竟还如同个跳梁小丑,学来他传递的柔情,刻成了自己的性子。
      我垂下眼眸,还当着那个乖巧的皇子,只专注在案上的墨字文书,却关不上自己的耳朵,一字一句的情谊像被炙烤过的钢铁,严丝合缝地贴在我的心口上,温暖的龙涎香萦绕着我的鼻间,我却只能闻到血肉被烙烫的糊味儿,将我包裹成鬼魅。

      我回到养和所的时候,整颗心已是行将就木。喉咙因为那清风吹得有些干涸,吞了一壶酒匆匆解渴,屏退了服侍的宫女们扑倒在褥子上。
      他少年时和那人相好,纵同为男子也是一往情深。为着这只能由他端着的江山,他便同那人分隔数年。现在他端好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能让他把那人找寻回来,继续两情相悦补这么些年的恼人离别。
      可我也在少年时就心悦他,还为了他长成现在这般好像能同他一样扛起这河山的可靠模样。而他算起来,有的不过是几分翩翩风度罢了。
      论时间,我们相伴二十载;论情意,谁又比得上我的日夜相思?
      那人赢过我的,不过是他的心,却是这场对弈里最重要的物件。
      昏黄的殿里,我看到了他。水雾早已占领了我的目所能及之处,还爬满了我的脸,但我就知道那个向我走来的影子是他,越靠近越往我的脑子里添柴加火。
      我听到他说,“承儿,父皇也心悦你。”
      我抱住了他,像要揉进我的血肉里叫俩人再也分不开,就这般直直倒在了榻上,与硬木相撞的疼痛只给我变态的快意。啃噬他的嘴唇也成了理所当然,水光间我好似看到露珠攀在他的睫毛上,像危楼上将要坠落的星星。
      这世间寂静得只剩我和他,往日里恼人的知了都被宫人们打掉,充斥我耳间的便全是他因着口腔被完全侵袭的低吟,爬虫般轻咬我的心脏,像搬进了一整个蚂蚁窝。时刻有热气喷在我的脸颊,烘焙着我的执念,鞭打着我的狼子野心。
      直到把他咬得低哼着疼,看见携着血丝的涎液顺着他嘴角流到脖颈,我才停了此番肆虐,转而如野兽般寻着血味儿舔过他的肌肤。轻薄的衣衫早随着云雨散落,他和我猜测中一样精瘦,也一样容易留下痕迹。殷红的花很快成了不着片缕的他唯一的饰品,带着些撩人的紫色,眼里绽着绵绵情意的他配着那眼下晚霞,更像那民间异闻里的吸人精气的妖精了。
      数年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楚被我腌在坛子里,欲望早成了最入味的原料,渴望得到又恐惧失去的炭火架着我翻烤,叫我灵台中难觅清醒二字。
      我早是这天上地下最对他入迷的一个人,看着至高无上的人跪在我的榻上,背对着我却包容着我,还偏过头来看我,用沙着的嗓子唤我承儿。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随着摇摆落在锦被上,融出一团水渍,和我们之间那团相得益彰。
      我说我十三岁起便心仪你了,也说你不是我的父皇。还说你不许忘掉今日,要生生世世地念着我,再也不要离开我了。他顺从极了,什么都应了我,我却好像什么都丢了。
      我一寸一寸抚过光滑的床沿,梦里也一寸寸抚过他曾放在上面的手臂,沉沦到不知日月。

      见过一次之后,就很自然地发现,每分每秒总能在他身边寻到那人的影子,像是我那多年的顽疾般成了我的噩梦,但大病一场至少能尝到有他相伴的甜头,而那人却只能让我日复一日的任妒忌和痛苦蔓延。
      瞧见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在院里摇曳,他就使唤公公拿绣了金线的披风去给树下看书的那人加上,然后隔着雕了仙桃葫芦的木窗棂看那人边对他笑边系着带子,道:“阿董可莫要着凉了。”我也闷下一口热茶,来挡住那锥心的凉气。
      传授政务之余,他便会兴起和我手谈,那人就踱到我的身侧,时而还颇为好心的指点我一二。我虽心底直道多余,也不敢表露心思,反而顺着那人的意思落子。他这时总会甩了棋,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俩,“阿董这般助承儿舞弊,也不怕我呷醋?”我爱他这般还似少年的模样,只是这爱像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苦参,总叫我喉间品出一股血味儿。
      新进的贡品,他总先勾选几样送到那人的长乐宫里去,然后便把册子递给我,让我凭自己喜好捡一些回养和所。我看着那颇费心思的圈点,避不开有我的心头之物,但掂量了自己有几分几两,还做那个不贪心的太子。是罢,我大程的长乐宫世代只住得进皇后,我也没那么不自量力。
      他还因为这宫里拘着了那人,像放池子里的水般往我这里灌着他多年的心得,在我面前总念叨望子成龙,只盼哪日我能接手了他就带着那人出宫做个逍遥凡人去。因着他灵侣在侧,更是体贴得很地叫我那相敬如宾的太子妃也入宫为伴,生怕我在这冰凉的朱墙里孤单,也说让她早日习惯这宫里的日子。
      我远远称不得愚钝,有他亲指的太傅,更有他长年累月的亲传,很快就学了他的八九分凌厉,却再也改不掉那学了太多年也直叫我恶心的温润。
      我很欢喜能借着听学让他对我说话,但听完这些话后,他就要走了。

      他要是不走就好了。还做这个无人能及的大程皇帝,还做我的父皇,我还能常常借着各种名目看见他。纵使一生他也生不出对我的暧昧,不走就好。
      要是没了那人,他就能不走了。
      我被他护着这么久,却好歹是在这最残忍的皇宫里长出的人,腌臜的样儿我也有个几分。
      说来也快,生出这念头后不过三日,我便寻来了能让那人没了命的稀奇毒物。我疑心自己是否中了什么蛊,不然怎会抱着就算知晓是我,因着这双眼睛和这么些年的父子之情他也不会太过怪罪我,冷落我个两三年就回到从前的蠢心思,连条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依着这份捆着我至死方休的爱意胆大妄为。
      这后宫早就散尽,瞧着他那般上心,这宫里也没人有那个胆子摸得老虎的屁股,这倒让一个带毒的水壶出现在他的案上成了简单至极的事儿,我的亲信不到一个时辰就带功而返。我想过那人的突然离世会如何让他辗转难眠以泪洗面,想过我要如何握着他的手安慰道父皇别太过神伤,甚至想过要是查出是我所为该如何以祸水之由给自己一个台阶。
      只是没想到喝了半杯茶的是他。
      好歹只是半杯,再加上他身子常年健朗,每年秋季还去打猎,两日便好转过来。我在养和所捏紧了手,硬是掐出血来,顺着指节掉到地毯上,留下我的痕迹。
      毕竟要查这件事的人是他,我最倾慕的最厉害的大程皇,很快就查到了我的头上。
      他几步迈进我的殿内,通红着双眼,我感受着那番吞天蔽日的怒火扇在我脸上
      他问为什么。
      他说朕看着你长大,这天下用不了两年朕也会给你,你不是那么笨的人,朕只要个理由。
      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沾了血的毯上,品不出跟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的区别。
      他说你真让朕失望。
      他没得到答案,便让我禁闭在屋内,除了只能透过窗户看四角的天空,倒也是衣食无缺,和我料想的结局好似并无二异,我也把这当做无意伤害他的惩罚,甘之如饴。

      但是那人来看我了。
      那人的身后始终跟着温煦的风,这一点我始终学不来。
      “喝那杯茶的人是我吧,三皇子不该对你父皇有那份心思的。”
      我的心思,我想害的人,我的心上人,我的痴念和我的妄念,好像都没逃开那人的眼睛。
      “心里念着一个人的眼神儿都是相似的,你眼睛又生得这般同我相肖,有时候我瞧着你看他的时候,就好像在照镜子。他确是我识得的这世间最风姿绰约之人,倾心于他在我看来是再能理解不过的事儿了。旁人思慕他也好,为了他来加害我也罢,我都不记恨,甚至还很能懂得那份由爱生妒的心思。但是你不一样,他是你父皇。”
      我好像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诞的来阻止我靠近他的理由。
      “若是我说他不是我父皇呢?”
      我只看到那人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阵,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恶心样子。
      “那你再清楚不过答案了吧。”
      狸猫换太子,不过是死路一条,我瞒了二十年,抢得其余皇子二十年的悉心栽培和宠爱,莫说鞭尸三月,挫骨扬灰怕也是轻了。
      “我替你求了外封,今后就做个再不相见的封地王爷吧。既已经是覆水难收,还不如以退为进,起码这皇位以后还是你的无疑。你是他心里唯一能接过这河山的人选,即使不原谅你。”说罢那人就带着他的味道走了,算得上孤独的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

      难耐的汹涌悲戚封住了我的五感,和夜色一般磨人的黑暗蚕食着我的眼睛,叫我在前路看不见一丝光明,只能落入由我自作自受编织得来的绝望的网。
      我不贪求一份谅解,或是一分他曾令我入魔的暖意,更甘愿被囚在这养和所里过余下的日子,他再厌恶我,再不原谅我,我尚可以望着那个夹着怒火质询我的人解相思之蛊。从头到尾,我要的就不是皇位,不是虚无的大权,我只希望离他不要再远了。
      我一早以为父子的名号是让我喘不过气的枷锁,后来将归燕府到养心殿间叫我噬心般难耐的距离看作人间酷刑,更把得了他的心的董氏当成那无间地狱的凶恶判官,一路上总背着不满足三个字,如今想来,都是些不知深浅的想法。
      若真说狠,世间万物有什么比得上再不相见四个字。
      他尚且康健时我在千里外的封地苟延馋喘,当我应了那府名成了归燕时,这世间也抓不到他了。
      往后这些岁月里我再没有他了,一眼都没有了。
      我再想见到他,便只有苦苦哀求午夜的梦魇了。
      若说那永日再不分离的夙愿,或许美梦至死才是个最适合我这生在骨髓里割舍不了的情意的解法。
      可生与死用什么来界定呢?不过有他才是生,得他何处皆是生罢了,或许在此地死了,便能在另一处生吧。反正今后的我生着也是死了。

      元鼎四十年,太子畏罪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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