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解千愁》影九六

20、雨幕

　　南实中学每年暑假前都会办校园祭，学生主办，老师只负责串场。资金筹备，场地搭建，具体规则措施，都由学生来全程拟定，也不失为一种锻炼机会。

　　初二，十二岁，尹一笑的舞蹈已然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境地。校园祭有个有趣的活动，一条长街，学生自主办摊位想做什么都可以，从下午两点到五点持续三个小时，最后比拼看谁能够吸引最多的学生，进行颁奖。
　　她好奇之下报了名，此时，正大汗淋漓的练着舞蹈。秦久慕待她这段儿停下，适时的递上水壶，抄过毛巾裹着头给她擦汗，尹一笑将水壶里切了柠檬片的水一饮而尽。秦久慕道：“你怎么想的？连续跳三个小时的舞，你不累啊？”
　　尹一笑伸着胳膊一擦嘴角，洒脱道：“不累！跳舞，跳一天也不累！中途断了的话学生们可就跑啦。”
　　秦久慕伸手挂了下她鼻子挂的汗珠，宠溺笑道：“得，敢情您老也不是想在校园祭上拿奖，就是想找个机会跳舞，是不是？舞跳畅快了，别的都无所谓。”
　　“正是！”尹一笑嘻嘻答，优雅转了个圈儿继续练。
　　秦久慕笑着，斜倚着栏杆，凭栏望着衣炔飘飘傲然而立的尹一笑，映着光额上细密的汗水仿佛都随着那面容在冲他笑，泪瞳晶莹漫上心头的满足。

　　距离放暑假的日子渐渐近了，距离校园祭的日子也近了。这几日，尹一笑总觉得Linda格外粘人，几乎是步步紧跟着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粘人的家伙有秦久慕那一个就足够了，要是再多一个岂不是要被缠死。
　　在周末的午后，两人在操场的草坪上躺着，枕着手当做枕头，尹一笑心中没什么烦恼自然坦荡荡的晒太阳，Linda却是兀自变换了不知几次的神色，模糊了几番泪眼。
　　“阿笑……”她最终还是犹豫着开口，声音极轻。
　　“嗯？”尹一笑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回应。
　　“校园祭那天，我可能，不能来看你了。”
　　“哦，没关系啊。”尹一笑轻闭着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本就不是什么大事，Linda是个小公主嘛，时常都会被老教母拉去学东学西的，总有一堆功课要做，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不晓得怎么这种小事也值得她翻来覆去犹豫半天才肯开口，这小丫头倒越长大越矫情腼腆了，不过搭配上她那张肤如凝脂皓齿红唇的绝美容貌倒也几分可爱，她暗想。
　　傻阿笑！笨阿笑！
　　Linda垂落一滴泪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哽咽，“那边来消息了，校园祭那天，我就要离开京都回巴黎去了。”
　　“你说什么！”尹一笑闻言，立刻从草地上弹起来，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惊诧的盯着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儿，刹那间眼睛被午后极烈的阳光刺痛，“啊——”她捂上双眼，透明的，清凉的，泪水从指缝中滑出，看样子是被光线刺的痛极了。
　　Linda浅灰色的眼瞳被阳光照的近乎透明，她抱着膝坐起来，伸着柔软的手抚上尹一笑躺满了泪水的脸颊，接着，整个身子凑了上去，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我……不想跟你分开，阿笑……”她艰难的说，抽泣的不成样子，有一瞬间，她竟有种冲动想直接推掉巴黎的邀请，说“我不去了，公主什么的不做了，就在南实中学和阿笑一起。”可是，她终究是不能这么做的，从出生起，她就‘我命由天不由我’了，她已经为了巴黎的公主努力的整整十二年，不能一朝功亏一篑。
　　尹一笑渐渐适应了阳光，眼泪也止住了，伸出手弹了下Linda的脑门儿，你个小公主又在我面前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他们终于想起你这颗沧海遗珠了，这是件好事。”
　　“巴黎不比京都，与申州相隔太远，以后，我们就不能时常见面了……是啊，十二年，他们终于想起遗留在东亚孤岛上的一个我了……沧海遗珠，不过如此，阿笑，我想……”Linda哭的语无伦次，险些就快要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我想留下来永远伴你身边。
　　“恭喜。”却被尹一笑这声打断了，愣愣的看着她。尹一笑依旧云淡风轻，似乎，她从来就没有为什么事情慌张过，她脸上始终挂着一丝不苟完美的微笑，如现在这般，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夙愿达成。
　　可是，Linda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心痛呢？
　　方才的眼泪，看样子，真是让那没眼色的太阳给激出来的，不带任何感情的。

　　“Linda，你会忘了我吗？”尹一笑望着草地喃喃道。
　　Linda急切郑重的答：“自然不会！”她握上尹一笑的手臂，“阿笑，我长这么大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其他人都是跟着你才认识的。曾经我们说好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许忘了我！你答应过我的，不许食言，听到没有？”
　　尹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答非所问，“Linda，校园祭那天你几点的船票？”Linda既是搬家，自然是一大堆的东西，不可能坐飞机走的，唯有坐船。
　　“下午……六点。”
　　“那好，”尹一笑对视，黑眸深沉，“等跳完舞，我去送你。一定会去的，这次不食言，你等着我。”上次京都夏日祭，说好了，她却食言了。
　　Linda绽开酸涩的笑颜，紧紧相握的手不曾松开，她有些被尹一笑的认真撼动，明眸闪烁，“好，我等着。”

　　到了正式的一天，校园的一条长街被布置的像模像样，到处张灯结彩挂着气球彩带，各式各样学生张开的摊位琳琅满目，有卖物件儿的，现场做小吃的，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还有搭了戏台子准备登台唱戏的，舞台上准备摆弄乐器的，唱歌的，跳舞的，玩杂耍的，变魔术的，演话剧的，应有尽有，学生们的脑洞总是深不可测的。
　　尹一笑的舞台普普通通不算醒目，台前摆着几排椅子，是从班里借来的，每到校园祭这个时候，桌椅啦器械啦各种东西总是特别紧俏，每个准备活动的学生都要借来用些。
　　还不到两点，校园祭还未正式开始。学生们都进入最后的紧张忙碌阶段，准备做小吃的把最后一桶燃气管推过来摆好，食材码整齐，唱歌的正在做最后的调音，‘喂喂’声不绝于耳，有些也准备跳舞的正在舞台上踩点。
　　她安静的坐在化妆室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妆已经上好。化妆是件极神奇的事情，能够将极丑之人变为极美之人，眼下，她也已经从丢到人群中认不出的毛丫头变成了人间绝色。
　　秦久慕站在她身后正帮她梳理纤长的黑发，手法轻柔，婉转，熟练，尹一笑没什么耐心梳头发，尤其是到腰间的长发，每次一打结梳不开就嚷嚷着要找剪刀，吓得他再不敢放她自己梳头了，这三千青丝若是一刀剪下去还不得心疼死。
　　“好看。”他看着镜子里的尹一笑，俯在她耳边轻声道。
　　尹一笑虽是嘴甜，但那都是装出来的，对于秦久慕她不需要违心的演，只不屑道：“可惜是假的，画上去的。”
　　秦久慕也不恼，呵呵笑着看了眼腕表道：“快到时间了，我先到观众席上去了，自己一会儿上场。”
　　尹一笑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秦久慕便悄然退去。
　　大喇叭广播宣布校园祭正式开始。舞台上音乐响起，灯光打亮，尹一笑身着一席金灿灿挂满金属片闪烁着光的舞衣缓缓出场，台下已然聚集了些看热闹的学生，尹一笑不易察觉的做了个深呼吸，随后头向后仰，下腰，抬起手臂，伴随着音乐开始第一式。本是完美的开场，台下聚集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正逢天公不作美，盛夏的天乃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不打一声招呼。黑云层层眼见着压盖了过来，不到几分钟，天空开始隆隆的下起暴雨，豆大的雨点将原本色彩洋溢的‘一条街’砸的失去了光彩，显出了以往沉闷的原形。
　　街上原本密密麻麻站着人，谈笑风生，却背着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东躲西藏，纷纷举起手中一切可以挡雨的物品四下寻找避雨之地，顿时乱作一团，顷刻间方才还比肩接踵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雨中零落着实萧瑟。

　　“……咦？”尹一笑站在舞台上，只觉自己额前挂着一大滴汗珠，这可真不巧……跟着音乐的舞步并未停止，袅娜的身体仍随着节奏摇曳。
　　这条街周围摆摊位的学生，纷纷都用塑料布将摊位盖起来，然后自己也收摊寻找避雨的地方，摊位都是学生自己搭建，十分简单，全都是露天的棚，都在叹这鬼天气，看来是雨停之前不打算继续淋雨摆摊了，也无怪，这种天气也没有学生‘客人’会来光临。

　　尹一笑并未有收场的打算。
　　衣服是贴身的，没有不得浸水的绸带之流，妆是防水的不怕雨淋，真若是卸了妆也无妨，她尹一笑跳舞向来不是靠脸征服观众。为何要停？优雅的旋转……本就是来跳舞的，又不是来拿奖的，穿林打叶又何妨？一蓑烟雨任平生。

　　三个小时总共要跳几十支舞，是有顺序的重复，第一首音乐播放，随后第二首，第三首，放到中间时下一首会重新换回来，倒数着播放，倒数第二首是第二首，倒数第一首便是开头的这个音乐，如此循环，是因为学生人群是流动的，不可能强求客人站在你一个摊位观看整整三个小时，恰当重复有助于更多人群欣赏到舞蹈，舞者也不会太累。
　　而第一首歌，第一支舞，便是四百年前的名曲，红昭愿。此时，音乐已经播放到“刺绣赠他，眉目刚烈拟作妆嫁”，尹一笑婀娜多姿柳条样扭动着，美得令人沉醉，台下空空如也，台上她却不在意，有没有人看无所谓，她只尽兴的跳着自己的舞。伴着音乐适时在‘拟作妆嫁’时冲台下醉人一笑伸出手。

　　台下所有借来的椅子都被雨水打湿，空荡荡的，惟一人撑一把黑伞从容和气的站在雨中，另一只手抄在口袋里，任凭风吹雨打自是岿然不动。目光温柔和蔼的注视着台上跳舞的女子，其他一切都不入眼也不被在意，周身气质是柔弱的与世无争，却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暗生坚韧。

　　这场暴风雨中，孤零零台上她身穿艳丽的独舞，冷清清台下他黑衣黑伞独赏，恰到好处的暴风雨阻隔了外界纷扰的人和事，水帘铺设出为二人所共有的别样空间，此时此刻空气中只剩彼此。

　　‘拟作妆嫁’时，秦久慕带着泪膜的黑瞳注视着尹一笑朝他伸过来的手，那是朝他一个人伸来的手……水汽蒙蒙的黑眸对上神采奕奕的黑眸，秦久慕蜷起眉眼与鬓角，柔气一笑俊秀万分。
　　尹一笑将这‘秦久慕’式的笑容收入眼底，久无波澜的心竟不安分的敲锣打鼓起来，她无声说，秦久慕，妆嫁给你一个人，看见了吗？
　　“一身霜——！曾记一段过往！”大雨中，身体舞动水花飞扬，长发甩出弧形的水线，空气中氤氲的水汽自带着雾气特效，雨丝拧出极长极细的绳将天地拴在一起，尹一笑整个人自然而然的融入雨中。
　　“……便销得这沧桑，你还在我的心上。”音乐结束，尹一笑短暂的停留，她腮边和发丝挂着雨滴，伶俐的跳到地上，摔开一颗水花四溅。

　　一曲舞毕，秦久慕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在胸前比了个‘厉害’的手势，“阿笑，跳的真好看！”尹一笑意气风发的昂了昂下巴，灵巧的眼神示意，“废话！还用的着你来说？”第二首音乐响起，她将手放下，站好，准备跳下一支舞，快乐发自内心与外界无关。
　　夏日的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停的，尹一笑不知道，秦久慕也不知道，只是雨渐渐变小了，稀疏了，然后便停了。街道上学生又开始三三两两的多起来，摆摊的掀起撤掉了塑料的防雨布，重新开始叫卖，一切又恢复如常，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只有留在两人彼此的心里。

　　三个小时转眼而过，台上的舞从未停止，继而舞曲又轮回《红昭愿》。
　　不同的是，台下已黑压压挤满了观看的人群，借来的椅子已全都被坐满，除此之外，站在外圈观看的学生几乎扩展到路中央，要造成交通拥挤的架势，一个个都翘首昂头垫着脚看台上迷人的尹一笑。
　　雨水打湿的头发仍然能甩出水，更有跳了三个小时的汗水，就算没有先前那场雨，她此刻落汤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衣服内全部被汗泅湿，累并快乐着，醉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舞，全然没注意过台下变幻。

　　拟作妆嫁时，她再次向台下伸手，伴随着设定好的一抹笑容，却意外被台下的人山人海吓的一惊，何时，竟冒出这么多学生来？秦久慕……在哪儿呢？她虽不动声色的跳，目光却在人群中挨个游离，找寻他那熟悉温柔的眉眼，却没有找到，围观热闹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她没找到，秦久慕却看见她在寻找，知是在找自己，心头有漫过一层暖意盖过了原本湿漉漉的冰凉。
　　周遭人山人海都是来看尹一笑跳舞的，他隐没在人群中，心境却与其他人不同，舞蹈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嘴角浸着笑意，悄悄的，不易察觉的，退出了哄扬喧闹的人群，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他要赶去后台，在舞蹈结束之前在那里等她，好让她第一眼便能见到。

　　连续三个小时的舞蹈结束，尹一笑高举起双手，深深朝台下鞠躬，汗珠顺着低下的头滑落，颗颗砸在地板上，台下爆发出百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几个大胆的学生竟攀上来冲台上挥手吹口哨。
　　这次校园祭，毫无悬念，最后的奖定是颁给尹一笑的了。

　　谢幕完毕，退场，尹一笑已是急匆匆迫不及待，来不及整理仪容，下台阶时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化妆间。
　　里面，坐在长椅上等待的秦久慕，将温暖的怀抱迎上来，迅速的将一条绒软的大毛巾盖在她头顶，递过水壶，站在她面前用毛巾轻轻揉搓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净，当心感冒。”
　　尹一笑抱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海量的呼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忙不迭的将水壶塞给秦久慕，走进更衣室里面拉上帘子。外面，秦久慕也不闲着，两人心照不宣配合极为默契，都知道彼此要干什么，迅速的收拾好随身物品。尹一笑换完衣服走出来，秦久慕站在门口冲她笑。

　　“弄好了。”
　　“走吧。”
　　尹一笑一把抓起秦久慕温润的手掌，撒腿就往外面跑，秦久慕不由得感叹这丫头的体力可是真好，跳了三小时的舞还能气不喘的跑，自己恐怕是没这份精力。
　　出门时，正撞上借着与秦久慕是熟人的关系溜进来的谢明庭，他傻着俩眼看着急不可耐的二人，一把将正擦肩经过他往外跑的秦久慕捞了回来，懵逼问道：“我说老大，马上就要颁奖了，这时候你带着嫂子干嘛去啊？”
　　尹一笑已经率先跑了，秦久慕没工夫搭理眼前人，左跳右跳的想掠过，实在跃不过他去，看着尹一笑闷头也不等他就跑出去了，心中更急，只好匆忙应对道：“有点事儿，颁奖……你先帮忙领着，改日回头谢你哈！”说完便一头窜了出去，紧跟上尹一笑后面。
　　谢明庭没拉住他，惊愕的看着秦久慕脱离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心，愣了半晌，恍然回过神来。
　　化妆间里传出杀猪般的怒吼：“你站住——！你给我回来！秦久慕你这个杀千刀的家伙！什么叫我先帮忙领着！？我他妈算干嘛的呀！？”

　　快点……再快一点……
　　尹一笑在心中对自己说。穿过茫茫人海，层层叠叠人群，柔软灵活的身形逮住空隙就往里钻，擦着许多人的肩而过，而迎头又是堆积如山的人，这闹市却仿佛总也不到尽头。
　　背后秦久慕气喘吁吁的跟着，步步不离开，跑着柔声喊：“阿笑，你小心点！”

　　车水马龙的香榭大街，道路两旁叫卖声吆喝声车鸣声不绝于耳，缤纷多彩绚丽的繁华都市，她皆是一眼不看，只顾埋头向前跑，匆匆略过的光影像一幅幅剪切美好的画卷。
　　不知怎的尹一笑忽然觉得很喜欢这种感觉，穿过的每一片场景都像是急速略过的人生，背后紧紧握着秦久慕温润柔软的手，绝不会松开，他会一直跟在后面给予安全感，就这样在这布满烟尘的俗世中穿梭是种别样的乐趣。

　　她越跑越欢脱，简直要从拥挤的人群中跳出来飞到天上去，扬着干爽笑容回头：“知道啦！你跟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