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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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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记载的最早的战争大约在公元前2700年,但也可能更早,早到文字还未出现。持续了近5000年的杀戮史,何时终结?
——题外话
没有声音。狙击手用的枪支入骨无声。只有他着浅蓝衬衫的背,晕开了红。在心口的地方。
他还在跑。两步半,还是疲软了倒下。
世界失声。
被警察拦在街口的我几乎是不可能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的。
可我听见了。
“那个孩子,安全了么?”
我看见蹲在他身旁的警察哭了。
我和他认识了该有一辈子这么久。住同个社区毗邻的房子,在一个水池里飙水枪,在同条林荫道上学骑车,诸如此类,中层阶级典型的男孩之间的交往。
可能也有些不同。
十一岁,他告诉我喜欢上同班的她的前一晚,我第一次因为梦到他弄脏了床单。我趁着父母还没起床,就把床单洗了。我不知道怎么洗,只是抹了肥皂搁水龙头下冲了很久。卷进下水道里的东西,就这样成为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他和她开始约会。他向我描述他们的牵手拥抱和初吻。说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舔着上嘴唇,我努力不让他听见我咽口水的声音。
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十四岁,我第一次和男人接吻了。要是和他味道会更好罢,当时我想。
而他和她也交往了整两年。
我不理解为何会有人能够同别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这个问题,我一直不理解。他和她,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只有我,在和不同的人约会,接吻。
他来找我的时候,脸憋得很红,眼神飘着。
“你们做了?”
“……我没带套。”
“笨蛋。她会吃避孕药的。”
第二天趴在某个男人身下的我,痛得哭了。
他长得很快。也一直在练肌肉。我嘲笑他是个体贴的情人,他正色要做个出色的大兵。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他收集各军种的资料,图片贴满了卧室。
游泳或是篮球,他总来找我。这一次,我却没有拒绝。
也说不出是怎么想的,我不愿老比他矮比他瘦了。我甚至买了哑铃早晚地练。
意外收获是情人很满意。能够上一个健壮的男人,满足感似乎更大。他示意下次可以让我在上,我拒绝了。
如果要上,我只想上他。
十八岁,我俩入伍。一个团一个营一个连。一起操练一起打靶一起在冲凉时打手枪。
生活似乎改变了,但只有我知道,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深夜,趴在床头给她写信的他,肩胛骨高高凸起。他写了一会,支起身,手探到腰下。
“我来吧。”
“……”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他在我手里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我掰回他扭开的头,他的眼睛湿润,看不到有我的倒影。
他射在那张才写了一半的信上。
时局动荡。索马里纷争不断。战争是早晚的事,我们计算着日子,开始习惯慰籍彼此的身体。
摩加迪沙的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恶劣。起义军的孩子们挂上弹条手握枪支,便是难缠的敌人。
我们小分队被命令护送联合国救援队去难民营,不料,遭遇伏击。前方承受火力猛攻,身处后方的我们还是有机会逃生的。
烟硝四起,废墟火海。躲藏了半天,我们终于找到一座废弃的大楼。
起义军没有放弃寻找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两天的时间,我们甚至在拥吻慰籍的时候控制不了地要去啃咬彼此。
“你得睡一会了,兄弟。”他看着我,我看着在他眼中成像的自己。
那一晚我做梦了。只记得身处一片漫无边际的湖蓝之中。和以往每一个梦的背景一样。
然后,醒来,世界还是黑的。猩红的血腥味里,有枪口对着自己。
AK-47。以及举着枪的孩子的脸。
这个秘密我恐怕得带进坟墓里去——那一刻,我突然对死亡无比渴求。
我恍惚了很久,即使在当时那只是短短的几秒时间。但那的确是我人生里最漫长的时刻。我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的那片湖蓝,是他眼珠的颜色。而我想要的,也无非就是能够进到那片湖蓝里去。
进去。而后沉溺。再然后,死去。
再甜美不过的人生。
我说过,那其实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
然后,一直伺机的他行动了。
他从蹲着的两步远的暗处起身一脚踢飞手枪,手扣对方下颚一手托住其后脑勺一扭。
倒下的,是一个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
黑色的眼睛还睁着。再也映不出这漫天的红光来。
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我们找到一台破旧的无线电,我修好了它。我们联络上指挥中心,请求救援。他在地上用石子摆出SOS信号,以便黑鹰队确定我们的位置。
我们的确获救了。
因为都受了伤,我们被安排接受治疗。
终究,我们都正常退了役。
我做了高中体育老师。他应聘一家保全公司并拿到了经理的位置。周末,会有一天,我到他家度过。看棒球,或是烧烤。我甚至成为他俩争吵时,她的求助对象。
无论怎样,他和她很快结婚了。
事实上,之前婚戒一直由我保管着。
这是我的又一个秘密。典礼前夜,我做了尝试。那枚典雅纤细的银环套在我的小指,刚刚好。另只戴在同手的无名指。甚至不用双手交握,两枚戒指便能交接在一起。一种更近的距离。
日子便又不好不坏地过。
参军那段记忆变得遥不可及。甚至像不曾发生过。那些漫天漫地的火光四起。那些枪击炮弹。那些亲吻和抚摸。通通被我们默契地掩埋起来。
那本就是放纵合理的年纪。
是的,我们都老了。他的腰围日渐凸起,而我也有了固定的伴侣——这在以前完全是我意象不到的——我以为我会一生漂泊,孤苦终身。但其实我也能够维系长久的关系。比如说,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十年。二十年。
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可以走完一辈子。
她给我来了电话,尾音颤抖着,泄露抽泣。
他整夜未归。这还是第一次。
她坐在沙发里,诉说他们的种种。我所亲历的种种。
他的缓慢的失控。他对生育计划的排斥。他的自我封闭与淡漠的疏离。
时间在走。人们都在走。尽管脚底的路一成不变乏味至极,但的的确确,每个人都在前移。对于这一点,我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忘了只有他,还停留在当年的战场,不曾也不愿远离一步。
“你知道么,我每夜每夜都做同一个梦。同一个孩子。同一双眼睛。”酒醉后的他,带着哭腔地呢喃这些字句。让我想起我人生里湖蓝色的唯一的梦境。
后知后觉的我不断给他带去心理诊所的电话和资料,无一例外地遭到婉拒。
他的失控逐渐加剧。
周末的烧烤已成为回忆。他再闻不得些些焦灼味。他不能承受噪音,必须远离人群。他长久地疲惫不堪,逃避着夜晚那个如影随形的多年前在摩加迪沙死去的孩子。
而这一切,我和她一样地无能为力。可能,无力感还要更甚一些。
毕竟,那炼狱般的日夜,我也在那里。可我却走过来了,以遗失他为代价。而今我不确定是否还能找到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该有一年。我们三个都在等待。等待着某一天他的开始好转,或是突然崩塌。
至少,可以终结眼下这种碾磨人心的状态。
坐了一夜。第二天,我陪她去警局报了案。
事情,已不可能再坏了罢。
我想我错了。
事情的确还能无限地坏下去,FBI找上门来时我这样想。
战争疲劳。创伤后应激障碍。大脑解离。
这些都是太陌生的词汇。
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然后把一个完好的他还给她。这样,我们三个人又能很好地过下去。三个人,一起走到结局。
那天,警察在下午五点关闭高速公路大约十分钟。他离开路面,车胎没气,正赶上五街区外八层高楼爆破。他以为发射了□□,炮弹声引发他的精神分裂从此被困在战争状态,在环境中伪装自己与假想敌周旋。最终导致杀死了四个无辜平民。
这是警方做出的推理,赤条条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发现我无从辩驳。
但总还有些是我能做的。
我提供了我们当年的口令暗号以及标志习惯。我甚至接过了对讲机扮演他假想里的指挥中心。
“无名氏寻找Mark Rippen。”
听到他声音的那刻,我控制不了地湿了眼。无论怎样,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们一起洗澡一起骑车一起在毗邻的房子里长大。他认识了她。他参军他打仗。他成家立业。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在他的身边,不曾远离。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留下他一人。
“无名氏寻找Mark Rippen。该死,无名氏寻找Mark Rippen。”
“收到,11号。信号清晰。”
“上帝保佑终于和你们联系上了!敌方火力很强,要求立即援助撤离。”
“报告你的方位。”
“无法告知,方向定位仪丢失。我在高处,但无法辨识任何标志性建,无法确认目前方位。”
“是否放置旗帜?”
“开玩笑,当然了。我在这里建立了掩体。”
“收到,原地待命。”
一切都已到位。直升飞机。着军服的警察。扮成救援人员的FBI。以及被紧急暂停的任何可能刺激他的声响。他们缓慢接近,示意他放下手中的枪。
他瘦得厉害,眼神却锐利了很多。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在一场战争里活了二十年。
变故的发生只在片刻之间。
远处的施工地传来一阵电钻声,同时,不远处的一个男孩骑着脚踏车朝他的方向靠近。
他转过头去看那个男孩。又很快转回看向这边。他眼里的倦怠已然被机警取代,我听见有人尖叫着“不——”。
我想他只是要去保护那个男孩,在他的世界里。
可别人不这么想。我看着他那着浅蓝衬衫的背,迅速晕开红。在心口的地方。
他其实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他是那种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朝他人动手的人,一直都是。我知道的。
我真的知道。
“那个孩子,安全了么?”
我曾经偷偷抱怨,他让我的人生充斥太多的秘密。但后来我发现,我只有一个秘密——他就是我的秘密。
话说回来,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秘密是我对撒旦许的愿。显然,他应该是上不了天堂的。
那么。让我去他那里。和他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