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东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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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一提。金三爷放下酒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赵毓芳却是和谁都能聊得起来，这会儿已经易青雪有来有往了。
“我是对不起金先生的。”易青雪望向金恒春，“那时我四年级，也要毕业了。南侨会在边境组织了救国运输队，我狠一狠心，也去了滇缅公路上跑运输。”
金恒春闻言笑了：“什么叫你狠一狠心，这不是大好的事情吗？”
易青雪低下头，赧颜道：“那时您走路还是要人扶着的，我看您家里人找来了，竟然放心就此去了……现在想来，我走的时候，给您留下多大的困难……”
找来的“家里人”是老吴。日军占领香港前，小妹纯和带着她的母亲，随义理女书院的师生躲进了一间英国医院，老吴则留在家中看护财产。没想到遭遇轰炸之后，两处就此失去了联系。老吴九死一生地向北逃，被大陆渔民所救，这才保全了一条性命，找到了昆明来。
他原是山东的饥民，那正是闹拳民的时节。为了那一点混混沌沌的愤怒，为了那一口饱饭，十二岁的吴德生一路跟着闹进了北京城。他没有大师兄的神通，被流弹击中，倒在了一座蒙古王府的角门，偷溜出来的大格格瑞珍救活了他。他这一条命是瑞大格格给的，大格格是他的菩萨，是他的姐姐，是他再生的娘。他活着一天，就得为大格格结草衔环一天；大格格不在了，他留着这条命，也只为了照顾大格格唯有的这一儿一女。
好在，这次他的命依旧很大。
金恒春接受了这个现实。帝王家称孤道寡，他没想过若非成了遗少，他这一生会过成什么样子。但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妻妾儿女，他甚至甘之如饴地幻想过那只有一个孤家和一个寡人的无穷无尽的未来。
可惜，这世界上，与他的血和肉相连的人一下子都不见了。甚至他不能判断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死，是该要加一加餐饭，还是已经灰飞烟灭。
赵毓芳也已经啜饮尽了他杯中的甜酒。他的酒量不大，就像其他的一切一样，什么他都会一点都能来一点，却从不会超过浅尝辄止的程度。
“跑这条路可不容易，英雄壮举啊。”他放下酒杯，看着眼前这过于纤巧的青年人。险峻的自然和纷飞的战火竟没有折损他的容貌，反而衬出一番更坚韧的秀致。
“还好。”易青雪把枪林弹雨说得轻描淡写，“最难不过日本人一直在炸江上的桥，为了不断路，我开夜车绕山路都是小事，在炸/弹底下修桥补路的才是真英雄。”
金恒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毓芳夸你呢，你就接着，当之无愧的。”又对赵毓芳道：“对比青雪，我辈的确该惭愧了，是不是？”
易青雪立刻正色道：“金先生，您不要这么说。没有您，就没有青雪，就没有滇缅路上的那个驾驶员，就没有那个驾驶员送到后方的一车车物资，没有每个人的努力，也就没有我们的胜利。”
赵毓芳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正经八百的青年人的发言，愣了一下才拊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又执起自己的空杯：“为了胜利！”
三只杯子又碰在了一起。
“为了胜利。”
用老吴舍生忘死贴身带出来的五根金条，金恒春在滇东乡间过了几年类似隐居的日子。他习惯了听音辨位，学会通过气味辨别天候与敌友。他觉得自己在三十岁后又重新出生了一遍，重新学着站立、走路、穿衣、吃饭。他想，倘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能重逢纯知、纯和，还有……那个人，即使他依旧看不见他们，他也要让他们看到的自己，还是那个体面的金三。
日本投降后，金恒春和老吴很快乘火车返回了北平。易青雪又跟着侨会跑了不少地方，回到昆明的时候没见着他们，只听人说他们回家了。
“我回了一趟柔佛州。”他也因喝了酒而显得不再那么拘束，“却觉得空落落的，总想还应该做些什么，就回北平来谋差事了。”
金恒春点点头，他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唯一做过的一份工作，眼下——盲眼的电影人，也未免太过超前了吧。他悄悄在桌子下按了按赵毓芳的膝盖，想着这位住在六国饭店的神秘人物或许有什么高超的人脉，能再拉拔一把这位小友。
易青雪看在眼里，赶忙道：“我昨天才在天津下船，今天上午到的北平，明天去见见北平南侨会的人，还有过去的老师同学，他们也都回北平了。”
赵毓芳佯推了一把金三，笑着说：“你看看，万里迢迢，风尘仆仆，第一个就来看你。”
易青雪垂目道：“我去了趟金先生的学校，问到了这里的地址。”
金恒春心下了然。当初念大学时，他登记的住址正是这一处母亲的旧居。难为他怎样求人查阅了旧档，翻到这个地址，再走了这么远的路，在一片暮色中来到这寒春的山脚下。
他本未期待有这次重逢，现在心里更是充满感动，握住了对方的手：“青雪，谢谢你的惦记。你要是方便，就多在我这里住上几天，咱们好好聊聊。”
易青雪重重地回握了他，和声道：“这是我应该的，该说谢谢的永远是我。能与您见面，三天三夜话也说不完。只是我已经和同学说好去他家，明天一早要同去见侨会会长。”
金恒春皱了皱眉：“天这么晚了，你这时候一个人走回城里？”
“你忘了这可是滇缅路上的英雄司机？”赵毓芳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西装上的褶皱，“我也该回去了，反正顺路，就让我也为‘伟大的胜利’尽一份心吧。”
“你喝了酒。”金恒春抽出手，摸索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危险不危险。”
“不要紧的，我那杯本来也就让老吴给倒了一口，你还不知道我嘛？”赵毓芳走到金三身后，俯身揽住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道：“本来想陪你一晚上的，回头等我电话。”
金恒春点了点头，易青雪看在眼里，多了几分不自在，却也不忍拂他的意。三人一起从厅内出来，依旧是赵毓芳打着手电。金三闻见刚翻过的土里带着潮气，想是要下第一场春雨了。
进门的时候易青雪就注意到院门口停了一辆42年版的克莱斯勒轿车，漆光锃亮，配着别致的木质车门。这果然是赵大爷的座驾，他把手电筒关了还给金恒春，拉开车门，请客人先坐上副驾驶，自己打着了发动机，看金三还在门口“目送”他们，赶紧又跳下车。
“老吴，老吴。”他拉着金三把他塞给赶忙跑出来的老吴，“三爷的事儿，你们还是得多上心啊。”
“那是那是，赵大爷费心了。”老吴连连点头，金三却摇了摇头：“我这都摸黑多长时间了，还迈不过一个门槛儿吗？”
赵大爷不置可否，看着老吴把金三搀回院儿里，撂下一句“等我电话”，这才又跳回车上。
车在露天放了一整天，车厢里冷冰冰的。赵毓芳搓了搓手，边发动汽车边问：“小易啊，咱这是上哪儿啊？”
易青雪看着他的侧脸，到了山脚下，路灯极为稀疏，几乎是借着星光月色，他才发觉这人的轮廓，的确是和金恒春有七分相像。
“黄寺。”他字正腔圆地回答。
赵大爷噗嗤一声乐了，学着洋车夫的腔调：“好嘞，黄寺儿您呐。”
车开得很稳，烽火驾驶员易青雪有点不太适应，连日的舟车劳顿，让他在软乎乎的座椅上感到昏昏沉沉。
赵毓芳不适应这无语的尴尬，就问他：“去黄寺儿？您那同学是位喇嘛？”
易青雪不想理睬又不得不回答：“您把我放到那附近就行了。”
车行先是向东，再是向南，车窗外是北国开春后依然荒芜的夜。易青雪却是多年没有见过这凄清荒远没有树叶婆娑的风景了，不觉看出了神。
第一次和醒过来的金恒春说话，他就想起了北平郊外月夜下的早春荒景。他像是很痛苦，却又沉默着保持他的体面和希望；他是辽阔的、苍冷的，却也是年轻的，离春天那么近的。
他想起在昆明听到的不多不少的关于他的传闻。毕竟无论多么危难的境地里，只要人们还有机会喘息交谈，总要去聊一聊他人的喜乐和痛苦，以增加或削减自己的。他从未把金先生和遗老遗少这个词联系在一起，那至多是一个虚无的背景，或者可以用于猜测金纯知失踪的真相。可在那布满凋萎花树的庭院里，他穿着旧式的锦衣，一桌雪白的瓷映着他的面庞。仆从躬身，前朝制的铜盆里，是温热得恰到好处的水。他很自在，不再会因为被照顾而忙不迭地说多谢、我自己来。
他知道他不慎走入到他的前史中来了。一个闲散的王孙公子，旁边还有亲热颓靡的另一个。如果没有昆明，没有那次空袭，没有他——他应该也是和这个人一样吧，永远带着不远不近的轻松笑意，仿佛世间没有悲苦这一回事。
汽车驶过一片介于荒野和园林之间的地带，一阵寒鸦惊起。最繁华的宫室毁于大火，再消灭于一块砖一片瓦的盗窃，只留下烈焰搬运不走的巨石。再驶过一个路口，是一带隐约有人声有灯火的园地。
“这就是恒春原先的学校了。”赵毓芳好心指点着窗外。
其实易青雪白天刚来过这里，此时只是默不作声，盯着飞驰而过的一团团亮光。
“赵先生。”他沉默了半天忽然说，“您以后要对金先生再好些。”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钟灵毓秀赵大爷花了三秒钟才回过味儿来。他心中失笑，一时转过千百种念头，然后只回了一句：“好。”
送完了易青雪再回到饭店，已经是深夜。赵毓芳给羡庐挂了个电话，金三果然没睡在等他。
“人送到家了，你放心。”赵大爷边说着，边夹着听筒点燃了一支烟。
电话里的人低低地笑了。
赵毓芳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这才又说：“我说三儿啊，你当年这可是英雄救美，为了小美人不要性命了。”
电话那头的金三打了寒战，皱眉道：“胡说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小易长什么样子。你想想房塌下来了，我就看见眼前有个学生，帮他挡了一挡，到现在都没见过正脸儿呢。”
赵毓芳眯起了眼。“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只是……”他似乎是考虑一下措辞，最终还是语带调侃，“金三爷魅力大，有些事怕不是我多想了吧？”
金恒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赵毓芳的声音变得稍微正经了一些：“这孩子来北平不像件简单的事儿。当然，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就奇了怪了，难道那电报不是我给你念的？我以为十年没见，你这几天都该是睡不着觉的。”
睡着了，睡得深沉，有比真实更真的梦境。
在睁眼的黑暗里，金恒春似乎能封闭自己的五蕴六识。而闭上眼，世界光明灿烂起来，空气里浮动着无数尘埃。
赵毓芳猜不出金恒春在沉默里想着什么，只得又说：“你的身体，自己总是要注意，我也想着你确实要克制些，不能太激动。这么着吧，你还是听我劝，在家里头等着，外头人多，你又去添什么乱呢。梵云的新电报不是说了吗？他已经坐船到了上海，火车票正经订的是你大寿的正日子。二月十一我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保证全须全尾地把他接回你们家。”
金恒春拿着听筒像是没听见一样，气得赵大爷在那边“歪歪歪”了好几声。
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半晌才说话：“好，我知道了，谢谢芳哥哥。”
窗外树枝子呼啦呼啦地摇晃着，是春天了，起东风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东风（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