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飞鸟樱桃

1、[戚顾]谢千觞

　　谢千觞
　　——却道兄诺重，此生远君王。
　　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
　　今世无了愿，谢君赠千觞。
　　谢君赠我千觞酒，还教遗人皆断肠。

　　一壶女儿红，清洌而醇厚，微泛琥珀色的酒从白瓷的壶倾入白瓷的杯中，在烛下漾出丝清浅的波纹。原本有眉眼的倒影映在酒之中，经那一晃，也模糊了。
　　戚少商忆起与诸葛先生初见——诸葛先生问他，有没有杀顾惜朝。
　　那时他摇头。
　　他们算过了总账——他是没有杀顾惜朝。
　　但是顾惜朝怕是已经死了。
　　并不是由于身上的伤。
　　若说断臂，两人都断了一臂，若说众叛亲离，两人都也尝试过。这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戚少商自己知道，在他逃亡的时候，他可以忍受一切，只为了那报仇的一个机会。
　　之前如此。
　　之后他却也不再想存活下去。存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爱着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走了。
　　因为那个秘密死了那么多的人。
　　——他只是自己还活着，并且，几乎连自己也失去了。
　　断臂之处，有隐隐的痛。早已熟悉了的缠在身上的死。
　　他持杯，在面前举起。
　　“干杯。”
　　无人共饮。
　　他只有一只手，也不可能拿另一个杯，和自己干杯。
　　那是必须为了什么伤痛的烙印。他的眸子里闪着微薄淡漠的光，为了那个人伤痛。
　　因为那个人伤，为了那个人痛。
　　——他记得那一日。
　　永久地刻在他的心中，任逆风吹寒，水浪翻卷，无法洗去。

　　“我们来算一算总账。”
　　他记得那时他这么说，那个时候顾惜朝已经站起了身子。
　　那个时候顾惜朝望着他，眼神奇特，带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极冷澈。
　　他们互相望着，顾惜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来算账，看看谁欠谁的。
　　顾惜朝的神情中这么写着，他已经不再打算将来了。
　　反正顾惜朝早就知道自己结束了。
　　他们两个人那时都是没有了未来的人，不管赊欠。

　　戚少商持了酒杯，酒流进喉中，苦涩的。
　　他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饮酒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本只是眼角的几滴水珠。
　　杯酒未尽，残余的酒液蕴在杯底，在烛火下映出线金红来。
　　终生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也不只是为了大娘，还是因为失去了——那个人。
　　那一日风清寒，水湍急。在江边月夜之下，他的长剑寂寂而鸣，指着顾惜朝。

　　他问，“你可悔过？”
　　顾惜朝答，“悔过何益？”
　　那时顾惜朝的眼神更冷更利，刺痛他的眼睛。很久以后，狄飞惊的眼刀都没有让他觉得那样伤痛。
　　顾惜朝又问，“我若悔过，他们可会当我真心？”
　　只唯独不对戚少商说一个“你”字。
　　戚少商那时以为是他们太过仇恨，顾惜朝自己也是不会相信，戚少商会相信他了——
　　而戚少商淡淡道，“天下人不信你又如何？——我信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顾惜朝那样的笑声，笑声比起欢喜更多凄苦。“只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晚了。”
　　话音落定，小斧飞旋而出。
　　只可惜我们终究针锋相对。戚少商知道，他们错过了过去，便再也没有未来了。
　　“——天下人都不信我，你信了又有何用？”顾惜朝大笑斥道，“你如今是胜利者，大侠，我不过是个卖友求荣心狠手辣的失败者，从高处摔下落个折翅断腿，要你管？”
　　“我为何管不得？”剑尖挡开小斧，戚少商也喊道，“我不想信错人——”
　　小刀擦着他的面颊划过，留下一道艳红的血痕。
　　他身形陡然凝定，长剑平举——半片衣袂空飞，他的眼已如一个老人，“回头是岸。”
　　“你原本是我的岸，现在不是了。”顾惜朝摇头，“没有岸了。”
　　易水萧萧。夜风怒吼，阵阵吹得顾惜朝空着的左边衣袂飘飞。他的眼神那一刻凝定下来，“和你始终没有好好共饮，真是可惜。”
　　他已说了那么多可惜，却不曾伸手——戚少商知道，如果顾惜朝伸手，他是会伸手拉住顾惜朝的——但是顾惜朝始终坚硬冷定，即使把自己逼上绝路也决不低头。
　　戚少商的手有些酸，剑却依旧被坚定地紧握着。对面的青衣人嘴角噙了笑意，静寂孤高。
　　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那样静默以对。
　　“我不想你死。”戚少商忽道，一字一句，似是要将心中将说未说的一切诉尽——但那一切却又纠结重重，让他无法说出，只得——
　　“他们都死了。敬重我的，我敬重的；深爱我的，我深爱的。大家都因为你死了，所以，如果你也死了，他们就没有曾经活着的证据了。”
　　“便纵饮，千觞酒，也难醺——挽歌一曲，却怎奈醉醒初寻？”顾惜朝忽曼声长吟，带着若有若无的冷嘲笑意，“若惜朝不死，定赠君美酒千觞，以酬君愿。”
　　他后退一步，已到了江边。
　　清寒水气迷住他的眼。
　　“惜朝，在此别过。”
　　戚少商是看着顾惜朝消失在江面上的。
　　他自己不谙水性，只得以为顾惜朝遁走，以图东山再起。但是每当他想起顾惜朝最后望他的那一眼，却总觉得什么不对——
　　最后一次，却是他自己，不曾伸手。最后，连一句话，也不曾真正对顾惜朝说出。
　　颊上那道艳红的血痕不久便消失了，他也从昔日那个孤高的九现神龙变成了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一。
　　但是，他却再也不曾见到那个与他相遇相知，一时甚至可以性命相交，却最终背叛别离，在那水意迷蒙的远方的青衣年轻人。
　　后来戚少商总觉得有什么缺少了，再也不曾回来。他本以为是息红泪或者李师师，但是是否与她们在一起，他却不再觉得欢喜或悲伤，后来他常常想起那一天——

　　纵是美酒，不宜贪杯。
　　他静静地咽下酒，女儿红的酒力悠厚绵长，温热的酒从喉中落入胸口，再流入腹中。
　　他不愿再想，只怕那个让自己痛苦的答案。
　　窗外风细细，雨密密。
　　风雨交织，让这寒夜更显出些凄凉。
　　昏黄烛光在窗外来的风下摇曳，让白瓷的杯带了一丝黯金。
　　“谢君送我千觞酒，可在此一醉。”
　　举杯，酒杯摔落。白瓷的杯在青石地面上被摔成万千碎片。
　　碎片弹起，落地。密密麻麻的白色碎屑，如同一地落雪。
　　本想致谢，你却始终没有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