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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龙并日堪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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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台上一场新雨过后,浓郁的雾气在日光照耀下擢入高空,滚滚薄云笼盖住剑戟一般的峰峦,徐徐北进。
雨后的山涧传来一丝寒意,值守弟子正躺在观星楼旁的草庐间,念着剑诀,催动黑铁长剑与庐外白鹤嬉戏。然而轻衣薄衫,春寒侵体,弟子实在没能忍住,猛地一个喷嚏,带着长剑不稳,惊得白鹤一声鸣唳,直往白云上飞去。
弟子目随飞鹤,却正好看见青云之上,有一座偌大的浮山划开层云,往前缓缓游弋。于是赶忙将长剑唤回身边,扮作认真值守的样子,却暗地中吐了吐舌头。
浮山上的云严教长看在眼里,忍着不去教训那名弟子,将目光收回,继续聆听身旁的素袍老者说话。
“神谕中所说的天兆,显现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吧?”
“不错,当年四极动荡,我真害怕人界会就此灭亡。不曾想,这天际真泛上一片紫金。那大殿中央的乾坤镜终于不再没日没夜地乱晃。”云严的语气抑制不住的庆幸,“那时我终于相信,三百年前女娲上神降下的神谕所言不虚,真有英雄降世了。”
素袍老者点头,“今年这届来长安台学习的子弟当中,必有不少在那日诞生的孩子。不出意外,那位英雄很快就会来到我们身边。”
云严掐指卜算,“再过几天便是岁星超辰之日,当是风云际会,天道更新之时。那些要来长安台的子弟们也该动身了。”
“十八年......时间真快啊,云严老弟,你我相识已有多久?”
“别说十八年,自从我与你相识以来,二百三十三年都过去了。”此时并无外人,云严也不生分,“当时我从仙宗出走无处可去,多亏有你向文渊十一仙说情,我才能破格入学长安台。”
“当年十一仙人还未闭关退世,我也只是众多弟子中的一人...... 欸,你对三百多年前的华山大会知晓多少?”素袍老者眸光闪动,突然回忆起什么,于是他自顾说下去,“彼时我不过元绫六等的小辈,只敢在远处观望。不曾想碰上一位带黑斗笠的路人,他说我是少年天才,哈哈哈,虽然心中十分怀疑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那次大会举办之初,我尚未出世,但常听仙宗长辈提起,他们正于那次会上颁布了最后一道神谕。”云严长叹一气,感慨世事,“华山大会本为各路人士共领神谕而召开,如今神谕没有了,而华山大会却作为比武交流的盛会一直沿袭了下来,更成了我们长安台弟子肄业必经的一场试炼。
“那次盛会后,文渊十一仙建立这座长安台,为的是仙法武决能够传承在仁义志士的手里,多一个扛起世间正道的人,人界也就多一线生机。”素袍老者捋了捋自己白花花的胡子,“当年我有幸在此学习,师承十一仙人,如今他们已卸下掌门之职,却由我担起执掌长安台的重任,也不知我这百年来有没有损毁了长安台的名声”。
云严一拱手,“兄长说笑了,世人皆道长安台掌门高温茂心胸宽广,非但没有仗着天资优渥独自光大,反而准许各门各派进驻长安台选才授课。那人世间的及冠弟子,都想入学长安台,谋得傍身之技。兵荒马乱年间,长安台能有一这方安宁实属不易。”
高温茂摇摇头,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说:“自从洞庭之战以后,东原、滇越、大疆三国鼎立,我们身处渭水平原,陷于三国边界之中,也是仰仗华山天险和文渊众仙的庇护才能有此气象,往后只会更难。”
他转而看向薄云之下正在习练的长安台弟子,沉吟一会儿问道,“我听闻东原赵家的皇子年及弱冠,将至长安台学习经策,不知有无可能是......”
云严答道,“他确实是十八年前出生,但并非是天兆显映那一天。”
高温茂笑起来,“老了,还是你们能经天纬地,卜算古今的仙宗弟子记性好。既然这样。你听好,今年童生入学,不再由各门派自行选拔中意弟子,改为统一测验。”
“是为了看看谁是天选之人?”
“是为了看看天选之人有何能耐。”
云严教长心下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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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刚刚过去,东原国都泰衍正处在一片晴空之下,天色显现出暮春时节特有的湛蓝。日近正午,高悬的太阳将御街映射得宽阔而肃穆,一队龙枪玄甲的武士踏步而来,朝朱雀门下走去。
他们许多人都被太阳照耀得无法睁眼,封南绎骑着马跟在前方的虎豹骑身后,那武士的阔大重甲替他挡下了浓烈的日光。
这一行之中只有两人没穿盔甲,封南绎是一个,于他前方骑行的父亲封肃是另一个。封肃面色沉着,因为今早在朝堂之上发生的事。
太和殿内,封南绎和楚陌尘颔首直立众臣之前,龙座上皇帝慈眉善目,但说出的话却有弦外之音。
“封楚两家都是我东原的功臣,他们的公子也是个中翘楚。”皇帝转向身侧立着的一位紫袍少年,“珺儿,此次出发长安台,父皇还想于他们之中选出一位能够帮佐你的学护侍卫,不知你意下如何?”
太子赵天珺自明其父深意,这番只为将两家关系明中挑破。于是只稍作沉吟,嘴角一挑,“回禀父皇,二位公子自幼与儿臣在宫中一同学习成长,儿臣心下早有人选。”
他转向楚陌尘,“陌尘不肖我说,英名已传遍了朝中上下,一把水月剑使得函武大夫都甘拜下风,更何况现已身具五等元绫。此番出学长安台,还望陌尘多多照拂。”说着双手抱拳作同侪之拜。
楚陌尘躬身领命,“多蒙太子殿下错爱,臣当不辱使命。”
一旁封南绎,也只得默默躬身。
堂上一段话,乍听之下并无过错,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捧楚踩封的一着。只因封家公子同样十八岁满,却元绫不过三等,是东原朝中上下的嚼舌料子,也是封肃心头的毒疮。
皇帝见状,也不曾打个圆场,满意点头,“你们自小都在宫中学习,同学胜过君臣,此番出学长安台,还如以往一样,不需遵从这些虚礼。”随即大袖挥动,示意朝下众人,“出发吧。”
皇帝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内,适才丢脸的场面也在封肃心里挥之不去。
“丢人现眼。”坐在马背上,封南绎听见父亲的声音从耳朵里刺了进来。
封南绎这才注意到前面的中年人已经放慢了缰绳,自己还没来得及收住缰绳。一长一少便只能并马骑在一排。他极不乐意和父亲接触,从小到大都是。
“离那个叫楚陌尘的远一点。”封肃突兀地说,跨下的战马左右摆着脑袋,眼神间还残留了一些俊烈的性子。这是封肃选马的癖好,要是一匹马永远顺从人意,他反倒碰也不碰一下。
“楚陌尘是我朋友。”封南绎不温不热回话,但言语已是违抗的意思。
“只有愚人才会相信自己有朋友。太子的态度已很明显,放松警惕只会给你的家族带来灾祸。”
这样的处世态度让封南绎感到厌恶。
封肃声调平常,但手背上凸起的筋骨却暴露出他竭力压抑的怒意。“你们同在天兆显映当日出生,但十八年过去,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五等元绫,而你呢?十岁小儿都比你这废物强!”
“原本东原国人都相信,你与他之间必有一人禀受天命,现在他们更相信那人就是楚陌尘。他爹楚子骞不是傻子,必会与太子相互利用撼动我的权力。”
封南绎的心情已完全跌落谷底,他照往日的冷漠,不答一言。
中年男人踢了一脚马肚子,赶在队伍前面,只留下了一句:“我为你牺牲甚多,你却只是封家之耻。”
封南绎看向自己父亲的背影,想起在北山游猎时楚家父子一同纵马的情形。楚陌尘的父亲官任尚书令,一介文官,快马加鞭时总是忧心忡忡,担心跌落,口中却时刻挂记马术要比他好许多的楚陌尘。每当自己在树荫斑驳的林中遇上他们父子,楚子骞也都会柔声嘱咐自己骑马时多加小心。
封南绎似乎缺少修炼元绫的资质,到了十八岁也不过三等。无论他在武功和文略上有多用功,也赶不上世人的期望。他十四岁以前,还如一般孩童长大,但十四岁过去,元绫却无甚进展,封府所有人一时间竟都明白了什么似的,在他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队伍缓缓行进到朱雀门前,看见高大的朱雀门像半山一般横绝在御街之上,投下一片广阔的荫蔽。约有数百的金甲御林军伫立在那里,远远看见封南绎所在的玄甲武士,便纷纷单腿跪地,颔首致意。
封肃从马上下来,示意众人起身。“太子殿下人呢?”他一来就向为首的军官发问。
“和公主在城楼间休憩,要到出发时才肯下来。”军官回话,语气之间有些无奈。
“南绎,过来。”封肃远远地呼唤自己,刚才的事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但封南绎知道这只是父亲在外人面前的扮相。
“这是随行的御林军统领王将军,你们认识一下,路途中也好有个照应。”
封南绎拱手作揖,王将军也郑重地回礼。
“封南绎!”一个女孩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叫起来。
他向王将军颔首示意,转身离去。绕过守卫的御林军,在一个车帐前停下,女孩正笑着从车账里探出头来,于是他一掀帘巾,钻入车中。
帐内已坐了三人,除了刚呼唤自己的女孩夏如瑾,东原禁军统领夏启桓之女,还有一男一女。唯一的男孩便是楚陌尘,处于两个姑娘之中,不见一丝窘态。而另一位姑娘,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名叫黎何欢,正安静地坐在角落,盯着手上的一些纸牌。
见到封南绎上车,楚陌尘也直接挑明话头,“所谓学护侍卫不过是个给太子殿下擦屁股的杂活,我们都在宫里呆了十个年头,皇帝这一举动,怎会不知意欲何为。你别放在心上。”
此刻车中四人都早在八年前作太子伴读时相识,更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刚才那一番,他们也都身处殿上,只不过栖身在朝臣队列里。故而楚陌尘这番话,也说得无所顾忌。
反倒封南绎心中还记得封肃刚才的言论,心中愧疚,不甚自然。
楚陌尘于是转换话题,招呼道:“你来得正好,我们三缺一,来不来?”
这时,封南绎才注意到,车内三人手中原都拿着一些纸牌,画有各种各样的符号。有的画了个长钩,有的画了个挂尾巴的圈,有的写上汉字一二三,还有几张画了大小夜叉拿着三叉戟。
“不了。”他摇摇头,靠在车壁上养神,“让我在这里清静一会儿。”
夏如瑾的目光不时往他身上飘荡,但又收回到手上的纸牌。
“王炸。”突然,安静的车厢被冷静的声音打断,黎何欢一摊手上的纸牌,嘴角泛起一丝干净利落的笑。
还不由夏、楚二人惋惜,车窗外待御龙仗吹起号角,震动云霄,车驾开始移动,由步军、龙骑护卫着,驶上御街。只要行过御街,出了南薰门,便是通往长安台的大道。
昼行夜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批步军龙骑,长安台坐落在华山山系之间,东原国都的西北方向。从国都到长安台,行程大约有八百里。三天过去,终于到了华山山系的第一座山——钱来山。
车帐最前,是太子所乘的龙车,一位长安台使者正劝说着为首的军官。
“开什么玩笑?东原皇子,万乘之尊,出了问题该当如何?”那军官吹胡子瞪眼地高叫着,脑袋两边的头发气得几乎要竖起来。
“请大人放心,既然进了长安,便由长安台负责其人身安全。迄今二百三十年间,长安台还未曾出过大的差池。即便——”
“即便什么?”那军官忙着一问,鼻子里喷出的气浪把胡子吹得抖了三抖。
“即便是贵国皇帝,当年在长安台修学时亦未出任何差池。”
“你!”军官听出来讥讽之意,忍不住就要动手去抓那人。
“住手!”赵天珺出声,王将军悻悻停手,“你区区一介武夫,怎敢冒犯仙使。明日一早你就带兵回朝,我相信在这长安台下,没有人敢撒野。”
“诺,末将领命。”王将军退下。
“谢殿□□谅,在下先行一步,各位请自便。”使者说罢,翩然飞去。
赵天珺望着云端,陷入沉思:世人皆向往长安台,能入长安台者,必有所长。自长安台修习完成,能力又将更加卓越。一个小小的使者,就能御气飞行。不知文渊十一仙又是何等的风姿。如今三国鼎立,长安台向来只培养英才,从不参与三国斗争。倘使某一国能得长安台相助,恐怕这天下早已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