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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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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季桃花盛开,微风吹过花瓣散落,犹如一片粉雾。桃花对面是一幢精致的小楼,杜尚书的长女湘月正坐在二楼的窗前痴痴凝望,她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只是那样痴痴地望着,望着那枝头的娇艳。
流光偷换,她还能有几年红妆?就像这盛开的桃花,再美也有凋零的一天。正是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湘月摸摸自己略显年纪的眼角,不由得感叹道,“红颜枯骨,也就是转瞬间的事。”
身旁伺候的丫头有些不乐意,“小姐,您又胡说了。”
湘月苦笑无语。桃花又开了,算算已经十年,十年前那个人在桃花下对她说,“明年桃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结果一年又一年,亭前池畔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就这样让她等了十年。一个女人最美的十年,就在窗前枯坐中悄悄流逝。湘月虽然不说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恐怕等不到下一次桃花再开,她只盼着今年不要落空。
房间角落那鎏金的大红妆奁早积满尘埃,可湘月仍不肯叫人把它搬走。
负心的人啊,你到底在哪?你是不是真的不肯回来?你不想娶我,至少也该回来说一声,就这样溜了算什么男人?湘月越想越气,她知道自己有时确实任性了些,小时候缠他也的确紧了些,可这还不是因为把他挂在心上?那外面的女人就真的比自己好吗?
其实湘月并不确定风归云之所以没来娶她过门是因为喜欢了别的女人,只是一个男人变心,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父母并非没给她说过别的人家,可她一概不应,“他娶我我就嫁,他不娶我我也要问个清楚。总之没他的话我哪都不去。”父母见她态度强硬,也不再多说什么,就由着她在这坐了十年。
十年前,刚满十六岁的湘月,在父亲四十岁生日的时候,认识了二十岁的风归云。
风归云是当朝大将军的次子,文武双全、气度不凡。不少有女待字闺中的大臣都琢磨着如何开口,杜尚书也不例外,便借着自己生日的机会邀了风氏父子过府。风大将军虽是一介武夫,但也不是不懂风情之人,再加上早听说杜尚书的女儿端庄秀美阃徳又备,正有意结亲,便携了风归云同往。
那一天的尚书府分外热闹,宾客云集、高朋满座,连皇上都派内监来送了礼,杜府的下人忙得手忙脚乱不免冷落了风二公子。
风归云倒也不在意,正好随处看看。他早听说杜尚书为人风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庭院中的山石草木错落有致,与周围的轩榭亭台搭配起来更是别有一番趣味,的确比他们将军府的好。他四处闲逛,一不小心就逛到了内院,被那灼灼桃花火一般地刺痛了眼。他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比仕女图上的还美,纤腰如弱柳、素手似柔荑。她坐在池边,正用一只象牙梳梳理着墨云般的秀发,清风拂过都忍不住要为她摘下几片粉红。
这是风归云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紧张,兴奋与胆怯一齐撞击着心房,直撞得他满脸滚烫。他站在亭中静静欣赏着前方的佳人美景,竟有些出神。原来这就是书中所说的“有美一人,婉兮清扬”,那一刻他只盼着时间就此停住……
湘月兴许也觉出了异常,默默回首,但见一名锦袍玉带的陌生男子正望着自己,忙起身见了个礼。“公子是家父的客人吧,我陪您到前厅去。”
风归云想单独和她在一起,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跟着走了。席间他一直魂不守舍,脑海里满是那个挥散不去的倩影,在红花碧水的映衬中宛如仙女下凡。而杜大小姐当晚也没睡好,直对着绿纱窗感叹春愁不尽。
风将军在杜尚书生日的第二天便请了人来说媒,两家皆大欢喜,这花萼楼间、沉香亭畔的故事俨然成了京城的一段佳话。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家准备停当眼看婚期将至,却被边关一纸急报拦住了。
临行前风归云去见了杜湘月。
“你一定要走吗?这次可不可以先不去?”湘月两行清泪湿了胭脂,死死捏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
风归云狠狠心,拉开她的手,“明年桃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从此,杜湘月终日坐在窗前,等着自己的未婚夫骑马踏花归。长空万里,他在天边,她在檐下,虽然无法相见,但仍能看到同一片天空,湘月告诉自己,这就够了。
第二年的桃花又开了,可风归云却没有回来。杜尚书告诉女儿,边关吃紧。一见倾心,二见钟情,这第三见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湘月坐在窗前,幻想着他戎马控驷、奋勇杀敌的英姿。
第三年的桃花再开,别人都回来了,而风归云没有。湘月早听说封疆大吏的日子好过,常与母亲来往的夫人们也说,只要不打仗,外面比京城逍遥得多。是啊,外面多好,比府中四方形的天空好太多了。即便这样,湘月还是不死心,她依然坐在窗前,她不信那没良心的人能一辈子不回来。
就这样,她整整坐了十年。十年前,媒人踏破门槛;十年后,她仍与孤灯相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的确不太好了,便叫人把床挪到窗下,只要身子允许,每天都会在窗边趴一会。今年的桃花又开了,他怎么还不来?湘月已经记不得这样的问题她问过自己多少遍了,不过没关系,她会一直等下去。壮士腰间三尺剑,男儿腹内五车书,见过他,她的心里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别人?所以她别无选择。
红霞似锦,她曾经在这里为自己缝制嫁衣,如今不知那嫁衣还能穿吗?她挣扎着爬起身,从柜中拿出那叠放整齐的大红,为自己悉心装扮。“当初明明是刚好的,现在怎么平白宽大了许多?”湘月有些不解。
“十年了,这衣料都退色了,到时候他回来娶我,我就穿这个吗?”湘月一想到自己凤髻鸾钗却穿身旧衣服,不知会被大家如何笑话,又急又气几乎快要哭出来。“说不定归云哥哥也会嫌我丢脸呢。”
“翠瑶!”湘月忙把丫鬟唤入房中,“明天去给我买衣料。”
丫鬟听了很是开心,以为小姐又有打扮自己的心气了。大夫说小姐得的是心病,心情好了病也自然好了。“我这就和下面说,明天叫各家布店的掌柜带最新的货过来,还是小姐您亲自挑的可心。”
“不用麻烦。”湘月把脱下的嫁衣递了过去,“还要这样的。”
丫鬟脸色一变,应了声是。
大红的锦缎铺了满床,分不清是红霞似锦还是红锦似霞。湘月执起剪刀,一如十年前,为自己亲手缝制嫁衣,只可惜当初桃花般娇艳的脸颊如今苍白了许多。
“湘月,别做了,好好休息。”尚书夫人心疼地说道
“那怎么可以,我要赶在他接我之前,把衣服做好。”湘月抬起头对母亲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您休息去吧,我一个人能行。”
湘月把灯往身边移了移,那跳动的火光中似乎藏着风归云深情的眼眸,让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她凭什么认为风归云今年会回来,她也不知道,这就是直觉吧。日夜不停的赶工,使原本就消瘦的湘月愈发形销骨立。
又一个黄昏,万丈霞光照进房里,为湘月的两颊添了些血色。湘月半枕在床头,精神看起来格外好,她的新嫁衣做成了,比十年前的那件还好看。她用力移动自己的身体,想看看亭前的桃花是不是还开着。十年前啊,他在那痴痴地望着她,眼中写满了欢爱;还是十年前,他在那痴痴地望着她,眼中写满了悲哀。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小姐的闺房传来,翠瑶急忙跑了进去。湘月倒在床上,嘴角的一缕鲜红看起来是那么艳丽……“小姐,你坚持住,我这就去叫大夫!”
湘月拼尽力气高高擎起一只手臂,十指死死抠住窗台,她只想看看亭前的桃花是不是还开着。恍惚间她想起了很多被记忆尘封的往事。
就在风归云承诺要回来娶她的春天,父亲告诉她,边关吃紧。男儿保家卫国是大事,她懂,她不会怪他失约的。想到离别时,自己拉着他不放的样子,湘月不由地羞红了脸。他不会嫌自己没见识不懂事吧?
过后不久,菊花才刚刚开放。一位回来送信的士兵到了她家,手里捧着一只罐子,告诉尚书夫妇,“少将军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退婚’。”这噩耗不啻于晴天霹雳,将湘月的期盼打了个粉碎。
“好好的人去了,怎么回来的只是个罐子,我不信,我不信……他一定是不想回来才骗我!”湘月哭喊着跑回房里,继续她毫无结果的苦等。她告诉自己,他不回来是因为想在边关建功立业,她甚至不惜告诉自己,他不回来是因为变了心,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比回不来要好。
“我总算都想起来了,归云哥哥。”湘月不死心地挣扎着,她还想再看一眼桃花,只要桃花没落就不算他食言。“你一定还在奈何桥畔等我吧,你等了我十年,我也等了你十年,我们扯平了……”湘月的手渐渐滑落,终究没有看到最后一眼的桃花。
微风吹过,点点粉红落入水中、吹入亭间,还像十年前那样。只是斯人已去,人面不再,唯留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