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次接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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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南京东路。
骤雨将错落的写字楼之间层叠的阴影融成了一滩粘稠的墨汁，从浓烈的泥土腥味里见缝插针的送来，于是路惊慌失措地昏沉了。白日里的熙攘繁盛此刻已经统统打烊，只剩街角处悬着一口气的两三点灯火，在水帘里的折射不断破碎又重组，叫人见的不大真切。吴势一边拎着公文包，一边扫了一眼视野的尽头，看了看手机上的车辆到达提示，徐徐从律师事务所门口的檐下推开伞，一股白色的细雾霎时从他脚下蜿蜒而起，旋即停驻在他的眼镜片上，渗出了小小的水珠。
车辆距我一百米，预计可在一分钟之内到达。
吴势把伞稍微举高了些，听见水流撞击伞面的声音更加浑浊。他向着车辆开来的方向凝视着，但或许是因为镜片上摇摇欲坠的水珠，或许是因为此刻倏忽织就的密密雨帘，只能凭意识感觉到两道如炬的车灯正在往他这里停泊，汽车划破雨幕的声音也在逐步靠近。
到了。
面前的车辆让他一时有些微怔。吴势摸出手机，看了看平台上明明白白的“奥迪S5”几个字，又瞅了瞅这车标是偌大的一个“T”，内心不免有些奇怪。然而这辆车明明白白地停在了他的前面，而这条街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也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现在，南京东路，暴雨，一条黑漆漆的街道上，一人，一车正在奇妙的对峙着。
这是我叫的车吗？
他拨通了电话，却看见副驾的车门兀自开了，从车中飘出了甚至有点干燥的手机铃声。车主一手还停留在中控的平板上，一手似乎刚刚才摸到手机，似乎非常手忙脚乱，惊讶又懵懂的看着他，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吴势忙挂断了电话，摘下眼镜，冲男人温和的笑笑，声音却尽力冲破水声：“我想坐后座，可以吗？”
那男人已从刚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神色显得相当平淡，却又从嘴角挤出了一个“服务上帝”的笑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吴势往后退上一些，又划过中控的屏幕，开始操作起来——车门关上了。
吴势虽然有些不解，但也照着往后轻轻退了两步。忽然，中部的车门微微震颤，抖落下玄青色的光芒与几缕水波，旋即以一个优美的弧度缓缓旋转着抬起，又不卑不亢地稍稍折成了一个柔软的姿态，好似兽翼凌空，欲试飞起——而车内的灯光从这兽王的麾下脉脉流出，邀请着他的到来。他一边侧身甩了甩脚上的水、收罢伞坐了进来，一边想到类似于这种“鸥翼门”的设计，多半是在奔驰300SL的跑车上才会用到，不曾想特斯拉竟然也有。
“伞套的话，你旁边的座位上有。此外还有画册和数码产品，你可以玩。车里自己想吃的东西你也可以吃，但不能沾到画册和车上。最后，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向我提。”
前排男人略带寒意的声音传来。
“祝您旅途快乐。”
车门旁有个小小的按钮，吴势心中一转，便伸手按下了它。车门又抖擞了精神，恭敬地稍稍一蜷，就妥帖关闭了。他旋即装好伞放在脚边，这才发现脚已经湿透了。
“哦对了，车内的纸巾你也可以随便用。”
那男人冷冷的又补充道。
“谢谢。”他把包上和眼镜上的水渍擦拭干净，耳边忽然传来男人的发问：“诶，你是怎么知道那个是关门的？”
“这个”，吴势抬起头，戴上眼镜，流露出谦逊的笑，“因为这样的设计才能符合逻辑。Tesla非常智能，自然减轻人的工作，如果每一扇车门都只有驾驶员才能关闭，那显然不合理，对于上下车的人来说也不方便。何况它离车门和副驾驶最近——而副驾驶没有人坐，即使它是调整副驾驶座位的，那又无妨，是吧？”
“不愧是律师。”男人兴致泛泛地点了点头，“你不介意听广播吧？我有个特别喜欢的深夜电台节目，今天的录了还没听。”
“没事。不过我现在还不是律师，只是实习律师而已——先生您贵姓？”
“我姓单。就是简单的单，但是读作单（shan，第四声）。”男人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平板上飞舞着，“我叫单予何。既然你已经处理好了，那就开车咯——去青晏园，对吧？”
“没错。”
吴势一边应声，注意力却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稍稍思忖了下，他划开屏幕，把视角切换到浏览器输入框中。
但与此同时，不过四秒之内，巨大的加速度便将他整个人向前倾去，一头撞在副驾驶的座椅硬背上，镜片也险些压扁。他双脚发虚，肾上腺素本能地狂飙，危险的快感在体内不由自主的沸腾起来，这辆特斯拉似乎是沉眠良久的远古巨兽，张开了饥饿的血盆大口，啮咬着面前的沉沉夜色与如注暴雨。
唉，或许拒绝坐副驾并不明智，吴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就在此时，广播里的女声却慢慢响起：“各位观众晚上好，欢迎收听今天的「谜案寻踪」，本期特别节目将为您讲述近日社会上关注度非常高的一起案件，没错，就是本市前天发生的、深夜专车司机杀人事件……”
单予何看了一眼正在“讲述案情”的平板，忍不住轻轻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娘。
后排的男人默默垂下的眼角却不为人知的舒展开来，稍纵即逝地悄然一笑，他又切回了聊天的界面，把手上正在编辑的消息一字字地删掉。
“上车了。襄A52121的特斯拉，车主二十岁左右，体型偏瘦，男。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给你发消息，立刻报警。”
字符隐去，对话框口一片空白，唯有绿色光标不断闪烁。
单予何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成为一名“专车”司机，然后这位乘客现在还在和他一起聆听同行的杀人事件，最要命的是，现在是深夜。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方向盘，决定下次还是不要再打开那个软件比较好……
万恶之源。
雨刷器在他面前摆来摆去，单予何的思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能够在深夜里遇到自己认识的人并载他一程，倒也真的是缘。他这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接单”，等奶茶的功夫里无聊打开了app，发现屏幕上有个和自己家住的不远的行程，刚好顺路，又觉得在瓢泼的雨夜凌晨打车实在困难，才不由自主地“手滑”点了开来。不过怎么关于如何成为一名司机，恐怕他是再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这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他朋友圈的经典笑话。
没错，你应该听说过有人点外卖一通操作之后成为了骑手的故事，有人报修电灯自己却成为了登记在案的维修师傅的故事，那么这里还有一个人，想出去买蛋挞，却又懒得开车。站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摆弄半天，最终成功地成为了一名司机。当时单予何看着“您已成功成为司机”这八个大字，气的一跺脚，转身就跑回了车库窝在驾驶座上，发了好几条微博。
不行。单予何虽然知道自己看着冷冰冰的没啥生气，但并不希望坐在后面的人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于是他冲内后视镜里再次挤出一个“顾客上帝”的表情，却发现吴势微微笑意地也在镜子里偷偷看向他。那双眼睛湛透清明，温和里带着无尽的天真无邪，他分明是个有些呆呆的青涩男子，没想到笑起来倒是让人感觉无法拒绝。单予何感觉自己原本就凉透了的表情逐渐僵硬，靠它打破尴尬的气氛不太现实，于是决定开口。
“吴律师，不对，实习律师——干这行好辛苦，加班到这么晚？”
“您不也挺辛苦的，干到挺晚的吗。”吴势平静的说。
感觉这话没办法接，总不能说我今天其实在家宅了一天，就是为了出门买个限定奶茶才到这里的，刚刚好顺风接了你一单而已。单予何觉得对话虽然只有一个回合，但是显然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吴势继续说了起来，“单予何？”
他立刻回道：“怎么？”
仿佛只是念错了一般，吴势却接着刚才的话头，“其实现在实习还好，也就写写文书，做做委托，处理处理非诉，回答回答咨询，整理整理卷宗，发一发律师函而已……”
“主要是我今天也不算是加班。我是留下来查一个案子的资料的，所以搞的有点晚。按照平常的工作效率，不管怎么样，九点之前还是能下班的。”
“什么案子啊？”单予何随口问了一句，脑海里却已经想到了答案。
“就是我们现在在听的这个案子。”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也泛起了一丝无奈：“我说，这么晚了，车里就我俩，谈这个你不害怕吗？”
后排的男人仿佛不甚在意：“怕什么，我们可是认识的。”
通过拨打电话，吴势可以确定，这辆车是自己通过平台打的。从上车到准备出发，一共有两个疑点——第一，车型与平台上的不一致。第二，车主主动向自己说明了姓名。
车型与平台不一致意味着什么？可能，这辆车的司机并不是本人，而是通过冒用身份证或者代替身份出行；可能，车主已经将旧车出手，但尚未来得及更改信息；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车主其实有着两辆车，但只登记了一辆。
特殊之处就在于，这辆实际出现的车并不是普通豪车，而是目前还并不多见的特斯拉。如果对方想要做出奸险凶恶之事，这辆特斯拉的来源势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包括事务所门口的保安，一路上的监控摄像头，都不会利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和后续的处理。
既然对方买得起特斯拉，明目张胆的抢劫自己显然很不现实。而自己刚开始实习，案件都没有几宗，怎么可能有人来仇杀？所以说，姑且可以先宽下心来，想一想第二个问题。
很是奇怪，车主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姓名？
吴势回忆着他的话，他先是介绍了自己的姓，又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这样看来，这个车主显然对打车软件不甚熟悉，因为打车软件上乘客方是可以看到驾驶方的姓氏的，但是驾驶方却看不见乘客的姓名。而且关于向别人介绍自己这件事，要么是有求于人，要么就是想要结交。总之，不可能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生，因为这样自己就会处于“弱势”，而且他还知道自己的姓。所以说——
原来如此，他认识我。
他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才实习不过两三周，还没有跟着师傅开庭过，或许不是公检法的人。学生时代结识的可能性应该大一些吧？学生时代……年龄似乎没比我大多少。那就应该是校友。高中和大学的几率会比较大，那么首先打开高中母校的网站上搜搜看有没有这号人物好了。不知道名字具体的写法，先打拼音进去试试看。
“shan yu he”
资料里居然还保存着，看来应该不是平凡的学生。原来是“单予何”，比我高两届的学长啊……哎，等等。襄都大学？也是我的……大学学长！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样一位前辈，只不过我还真的没有见过他。再找一下毕业照之类的确认一下是不是本人……
震惊！襄都大学毕业生成为专车司机！
后排的男人悄悄念叨着，温和的脸上露出了略带奸诈的笑容。他环视这辆号称七座的SUV，第三排的位置被放下来与后备箱融为了一体，恐怕是因为车主想留出更多的空间放一包包鼓鼓的东西。定睛一看吴势吓得不轻，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东西全是虾条！旁边还放着个踩着一箱维他柠檬茶的小冰箱，此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许多网红零食。中间的杯架上稳稳地插着两杯四季春奶茶，最上面贴着打印单和标签。旁边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躺着iPad pro和几本画册，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是不会害怕学长的。”后排的男人简要地说明。
“我查过了，原本平台上登记的车辆是奥迪S5，是一辆跑车，并不适于购买并放置大批物品。所以今晚你临时换车，是因为你想囤货。在买了这么多东西的深夜里选择接单，只有一个可能，是因为我们顺路。不过，有一些食品自身有着特殊的一个时限，叫做‘赏味期限’，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刻内食用是最佳的，比如奶茶。这款四季春奶茶的赏味期限是两小时内。刚才我看了，它是十一点三十七分制作完成的，而那家奶茶店的打烊时间就是十一点四十。所以你先买了奶茶，再买虾条的理由就是这样，否则为了更好的口味，你或许会迟买奶茶。”
吴势拎起24小时便利店的小票，叹了口气：“不知道你把多少家便利店的虾条都包圆了……不过现在离赏味期限还有三十多分钟，应该是完全足够你到家的，而我从事务所到家需要二十多分钟。所以我猜，我家离学长家应该也不远就是了。其实为了确保你就是学长本人，我还刚才特地喊了你一遍名字，看你反应这么灵敏，应该是本人没跑了。”
一直冷冰冰的男人此刻表面上仍然十分镇定，鬓角却微微渗出一丝细汗。果然他就知道这个扬名全校的学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虽然看上去是个有点呆呆的温柔少年，内心却敏锐得像一把削铁如泥的毒匕。他本想再次先发制人，却不料吴势抢先一步出声，止住了他的话头：“嘿，我想问问，当这个……司机是啥感觉呢？”
单予何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老子不干啦！这是老子第一票，也是老子最后一票！”
却见吴势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但偷偷瞥见单予何的脸越来越黑，只好憋了口气把笑咽了下去。
“那话说回来，你怎么看这个‘深夜专车司机杀人事件’？”开启了辅助驾驶的男人回过头来，虽然面色还是冰凉的，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好奇之色溢于言表，“你知道的，现在的证据全部指向司机，他应该是犯下了杀人罪……这是网上大部分人的观点——”
“非常抱歉。我认为现有的证据只能说明司机无罪。”吴势正襟危坐，眼睛中流露出灼灼逼人的光彩，使单予何不免心中一慑，“况且，我国现行刑事诉讼法第十二条说明，‘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决，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有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次接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