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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侠义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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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版本之一
“小二,上茶!”
日头西斜,余晖金灿灿洒了一天一地,锦华饭庄外的茶摊上,坐下一位年轻公子。
“来喽!”茶博士将那人打量了一番:长相清秀,衣裳不算华丽,做工却也精细。手上持的折扇倒不是平常货色,听口音又不像本地人士,想是一位外地来庾州的公子哥。
“您的茶。公子是外地来的?若是要投店,城东福临客栈可是又舒服又便宜……”
“不劳你费心。”那公子赏了些铜钱,打发走了小二,径自喝起茶来。
临桌坐了两个纨绔子弟,低声交谈着些什么,谢钧本不在意,待到“王文禄”三字传入耳里,手上饮茶的动作便顿了一顿。
“张兄,你听没听说,王文禄王大人迁升户部尚书啦?”
“此等大事怎能不知,才短短六年,这王大人就已位居高位,不可不谓官运亨通啊。”
“若不是因为王大人当年揭发谢仰谋反大罪,立了功劳,圣上能如此重用他?”
“谢仰那老贼死在狱中,家眷流放北疆,凡有牵连者尽数入狱,也是罪有应得了。”
“过几日家父进京,也要去拜见王大人呢!”
“你我眼下是没有机会了,想那府门前,一定早就车来人往忙着送贺礼了吧……”
谢钧不欲再听,留完茶资,摇了一把折扇,向西行去了。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一
尚书府。
王文禄立于抄手游廊,定睛看院内的少年练剑。
“恩师!您来了。”那少年瞧见了来人,忙上前行礼。
“钧儿,你的剑法,可是大有长进呐。”王文禄笑眯眯地说。
“恩师过奖了。您今日来,可是有事找钧儿?”谢钧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不见一分欣喜,亦不见一分骄傲。
“你随我来。”
进了书房,王文禄面色凝重,长叹道:“钧儿,这众多子弟之中,唯有你功夫最好,如今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啊。”
“恩师有何指令,谢钧万死不辞。“
“你可知六年前的谢仰谋反一案?我虽帮圣上铲除了祸害,可此案中极关键的物件侠义剑,六年之中却一直下落不明。如今终于又有了江湖消息,侠义剑就在庾州。我派你去追回此物,也是因为此一去十分艰险,只有你的武功,才能让我放心啊。孩子,你如此如此……”
“钧儿领命。”
民间版本之二
庾州城西,青水客栈。
“这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福顺,给那边客人上坛酒。”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素衣女子,一双丹凤眼生得伶俐,步态轻盈,显是身怀武功。待走进了,两人四目相望,心下皆是震了一震。
“这大概就是掌柜的了,可怎么这样眼熟?兴许只是错觉。”谢钧心道,“来时恩师叮嘱,当年谢仰全家被捕入狱,唯独逃脱了一个小女儿和一位老师傅,多年来追踪杳无音讯,如今侠义剑的消息就是从这客栈传出,多半与那失踪的二人有所关联。”
那女子已然在翻看账册,似随口道:“天字一号房可好?客官贵姓呀?”
“我姓谢,单名一个钧字。”
“可巧,小女子名字里也有个榭字,水榭的榭。”掌柜的依旧不抬头。
“那敢问……”
“云榭。钥匙搁这儿了,客官请自己上楼吧。”云榭朝谢钧笑了一笑,转身入后厨去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版本之一
天字一号房确是个好房间,窗外便是庾州的母亲河济水,河两岸杨柳依依,正是美如画境的时节。谢钧在这青水客栈已住了两个月,每日品酒饮茶,暗地里打探消息,却还是只知道,云姑娘常穿蓝青衣裳;小二叫福顺,只有十五岁;掌勺的大厨姓胡,每日都闷闷的没几句话。
谢钧几乎要恨自己无能,平日里自诩是恩师最得意的徒弟,连早入门的师父的儿子王冲大师哥都不及自己悟性高进步快,如今却连“侠义剑”的影儿都还没捉到。
深夜,他辗转无眠,下楼想去院里散心。
客人们都已入睡,大堂里只点了一盏灯,云榭在喝酒。
听见脚步声,云榭又变回了平日里的笑嘻嘻样子。可谢钧分明看见,她方才飞快地抬手拭去了面颊上的一滴泪珠。
“坐。”云榭拍拍身旁的木凳。
“云姑娘睡不着吗?”谢钧也为自己斟了一碗酒。
“你不也一样。”云榭轻笑出声,眸子里全是聪颖狡黠。
“云姑娘年纪这样轻,怎么就想着开一间客栈?”
“谁都有谁的身不由己。”
“那云姑娘的身不由己,是什么呢?”谢钧紧盯着云榭。今夜不套出点什么来,他决不善罢甘休。
云榭面上动了一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说道:“我的?同你的一样。“
噗地一声,油灯灭去,四下里漆黑一片。
“谁!”谢钧执扇肃立静听。
来者剑风凌厉,直直向二人方向刺来,谢钧想也未想,以扇作剑出手格挡。正激斗间,云榭留下一句“还是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就不见了踪影。
“气吐长虹!”是王冲!谢钧惊得不是一点半点,下的狠手偏了一偏,黑衣人落荒而逃。
这一式“气吐长虹”他和师哥最是熟悉不过,那出剑时手腕微微内抖一下的小动作,除了王冲,还能有谁?!
夜,更凉了。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二
“爹!”
漫天飞舞的枯叶之中,小男孩拽着父亲衣摆的手被人狠狠拉开,爹被恶人拖走,就再没回来。
母亲随即病倒在床,临终前递过一块玉玦,说出最后一句话:“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父报仇!”
红色,鲜血般的红,一点点,一片片,弥漫在他眼前……
谢钧从床上惊醒,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梦。他不知这个梦中的小男孩究竟是谁,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别人。他也不记得自己在恩师府上学武之前的事,恩师却总是说:“钧儿只是记不得啦,以后会好的。”
头还是锯开般地痛,可脑海里,却一点点、一点点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的脸。
他好似从未像如今这般恐慌。
民间版本之三
自从青水客栈里住了一位气质出众的公子,东邻卖酒的李阿婆、西邻卖布的周大娘就常凑在一块叽叽咕咕,谈到的,全是那位谢公子。
“我说呀,他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富家子弟,家境也就是中不溜,配我家小菀正合适。”李阿婆得意洋洋地絮絮叨叨。
“哎呦李大姐,你没看见人家和云姑娘走得很近吗?我劝你还是别想了。依我说,你家小菀呀,还是最喜欢我们建良。”周大娘十分不以为然。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谢、云二人是见面越来越频繁了。理账时、吃饭时常在一起说个话、讨论点诗书什么的。在外人看来,他们实在是很般配,而般配的一个重要原因,却是因为他们都来路不明而又超凡脱俗,在庾州这小城啊,留不长。
只有胡大厨依然默默地削瓜切菜,心里倒像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充盈的,其实是客气,和淡淡的疏离。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版本之二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云榭依然在独自喝酒,只是这一次,以月为灯,是在屋顶。
“你究竟是谁,云姑娘?”云榭不必看,也知道谁来了。
“你找不到侠义剑的。”她没有回头,声音也是如月光般清冷。
“为何?你就是那个失踪的谢家小姐,对吧。”
云榭几乎要笑出声:“我本以为,你这样笨,永远也猜不出来了。对,我就是谢澜清。可是你,谢钧,你真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
“是,八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且瞧瞧,这是什么?”谢澜清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
玉……玦!多年来梦中的景象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谢钧脑中嗡嗡一片,喃喃道:“我娘……”
“你还是什么也记不得吗?唉,可惜我还没完全学会解药的制法。”
“解药?是你中毒了吗?还有,我们小的时候,是不是见过?”谢钧细细端详抚摸着玉玦,在那玉上,竟隐隐刻有一个“云”字。
“说来话长了,坐吧。”谢澜清又是猛灌一大口酒,望向远处,仿佛在追忆什么陈年往事。
“你姓云,叫云庭钧。八年前你父亲云伯伯被人诬陷杀害,所幸还留下了你。我爹爹为了掩人耳目,收留你之后便改了你的名字为谢钧,还送你到王文禄府上学武。哪承想,王文禄那老混蛋喂了你一种古怪的药,使你全然忘却了前事,对外他却只说,是生病烧坏了脑子让你失去了记忆。那时你确实生过一场大病,要不是我照顾你,说不定早就一命呜呼了呢。
“我爹爹一直觉得此事蹊跷,暗暗查访,却查出了一个大秘密。原来,王文禄一直想把三清堂多年积攒下的资产尽数占为己有。云伯伯正是对此有了察觉,才被他暗中加害。不过这些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了。”说到这里,谢澜清神色有些黯然。
“你胡说!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如何会害我父亲!”谢钧浑身颤抖,他不信!可是,可是……
“哼,他那‘长虹剑法’里的绝招有没有传了给你?”
“那是因为我武功路数与它不相符。”
“那你每次问起身世时,他是不是总是支支吾吾?府里谈论的朝廷之事,是不是从来不让你插嘴?他让你进过家庙祠堂没有?你是怎样认得这玉玦……”
“别说了!”云庭钧大喝一声,感到天地简直要四裂开来。他一把夺过谢澜清手中的酒坛,一口气喝下半坛。声音哑哑地说:“你就不怕我奉师命杀了你?”
谢澜清伸手抹了抹云庭钧衣服上的酒渍:“若真是那样,就算我谢澜清认错了人。那些早年的情谊,也算作是喂给了狗。”
云庭钧苦笑着摇了摇头。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对了,你也已忘了三清堂了吧?”还是谢澜清先打破这凉如水的夜色,撕开那重重迷雾包裹的真相。
“我爹从前常说‘天下大道,取清取义’,他和云伯伯当初创立三清堂,就是为了斩奸除恶,扬正道大义。渐渐发展壮大的三清堂以客栈、商局、车行来往交通消息,所得盈余尽数赈济贫民灾民。可后来,皇帝听信谗言,认定三清堂藏有叛乱之心,爹爹便被迫缩小其规模,暗中发展。呵,谁也想不到那个在朝堂上苦口婆心进谏的谢仰,就是这三清堂的正堂主吧。天下的事,本也难分正恶,不然,谁还能容王文禄这样的老贼怙恶不悛。当年王文禄进了三清堂,没多久就当上了侧堂主,我爹看他忠直,也渐渐重用他。知人知面不知心,直到被查出给你下了药,他的狐狸尾巴才给露了出来。
“那时你也已经失忆一年多了。我本来想着,如今你还能认得我,没想到……想是他又给你用了药,好让你死心塌地为他效力。”
谢澜清讲到这里,再掩饰不住眼底的伤痛。转瞬之间,却又变得异常冷绝,话语之中满是入骨的恨意:“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爹要着手清除王文禄的势力,他却歹毒心肠,先一步设计杀了我爹,抄了我家,还收了三清堂的大半店铺,一举当了大官!我,我恨不能生噬其肉!”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贝伯伯带我从后墙根逃走,这些年也是他在照顾我、教我武功,直到他去年病逝。而我讲给你的这些事,也都是他告诉我的。”
“那后来的事,你……”
“你以为三清堂人,就真的都死绝了吗?可惜,再也回不去从前了。这青水客栈,也算一处旧所吧。”
听过这许多,云庭钧的脑中渐渐清明,只余下一个疑惑:“那我师兄为何而来?”
“你现下还叫他师兄么?”谢澜清冷哼一声,“那个草包也配做你师兄?大概是王贼太心急了,派他来探探你的消息。我倒不知道,他还想杀你。”
“清儿,你说我找不到侠义剑,是不是谢伯伯走时一并带走了它?”
谢澜清听到云庭钧唤她清儿,不觉心中一动。起身要往回行,边弯身提酒坛边说:“我日后再告诉你。更深露重,不宜坐久了。”
云庭钧一丝睡意也无,望着谢澜清的一举一动,说道:“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好。”谢澜清飞身跃下了屋顶。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三
“爹!大喜之事啊!王冲大步跨进王文禄的书房,满脸喜色。
“真没个样子!你这小子,去了几个月,要是再没有点作为,看我不削你。”
“爹,她死了!谢家小女儿被谢钧给杀了!”王冲得意洋洋,仿佛自己立了大功一件。
“死啦?那她,她死前说过什么没有?谢钧呢?”王文禄双眼几乎要放出光芒,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
“她没说什么,谢钧那小子倒是说了一句‘你活着知道你爱上的人是谁,还不如死了’,之后便没再见他的人。”
“好,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侠义剑呢?剑呢?”王文禄几欲伸手去扒翻王冲的包袱。
“在这儿,在这儿!给您。”王冲双手呈上一柄短剑,剑柄上分分明明,是“侠义”二字。
王大人看见了这剑,霎时愣住,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突然间他大喝一声:“你这孽障,给我滚!”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四
这一天夜里,王文禄从酒宴上归家,总觉得心慌意乱,在屋内踱来踱去。窗外除了风吹落叶的声响,静得有点可怕。
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王伯伯,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享受得不错吧?”语调声气,分明是当年的小澜清。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王文禄盯着推门而入的谢澜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呵,我是死了,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六年前就死了。今天,我是来找你索命!”谢澜清眯起双眼,长剑出鞘,遥指向仇人胸前。
王文禄跌坐在椅子上,缓缓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谢钧,是不是被你杀了?“
“我大命不死,还真要感谢您传授武功的大恩大德呐!”云庭钧跃进屋内,微微冷笑。
“钧儿!你怎能这般糊涂!为师教的话你全忘了吗?快,把这个小毒女给我绑了!”
“王文禄,我现下什么都知道了,今日来,就是取你狗命!”云庭钧亦是抽出长剑。
“好,好,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终究是养虎为患啊……”王文禄假装瘫倒,却暗中打开了椅上机关。嗖嗖!两枚暗器直取二人面门。
当!枣核钉穿窗而出。
“好老贼,看招!”
伴着一声惨叫,院内干瘦枝桠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走了一片。
民间版本之四
李阿婆和周大娘这次实在是纳了罕,本来这青水客栈开得好好的,一夜之间却人去楼空,再也没开过门。李阿婆可惜走了谢公子那样的好少年,周大娘伤感再没人像云姑娘那样教自己挽挽时新发髻。不过他们本就是不会定在庾州这种小地方的人呀,渐渐地,人们也就把他们的事给忘却了,毕竟谁都有自己的一份事要去忙。
可是不远处的京城,却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秋日的早上,浅薄的日光打在冷清清的大街上,人们还在悄悄议论昨天夜里尚书府里传出的凄厉惨叫。赶着早出城的小商贩瞧见了什么东西,直吓得面如土色,一动不动像是被定在了那地上。
一个人头,给挂在了城门楼上。
王文禄的头旁边的墙上,使用鲜血书写的淋淋大字:
“王文禄,以一己之私污蔑忠义三清堂、加害于谢氏全门、所贪白银共三千六百两……罪大滔天……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一字一句,亮得刺眼,狠狠戳进人们心里。一时间京城之内人人错愕、纷言四起……
翌日,皇帝下诏,重审谢仰谋反一案。
天知地知的版本之三
王文禄余党被彻底铲除后的第三年,又是绿草如茵的季节,京城西郊的乱坟岗上,来了两个人。
谢澜清拂去谢仰墓碑上的尘土,慢慢说道:“爹,我来看您了,这两年,您还好吧?放心,我没有死,那些都是假的。我带了一个人来看您,是小钧。您看小钧也长这么大了,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怕别人欺负了。我们给您、给云伯伯都报了仇。你们老哥俩,一定要常在一起下棋解闷啊。我们也去过北疆了,娘和长姐去陪您了,二姐已嫁了人。咱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在衣襟上、墓碑上、草丛里。十年了,谢澜清从未认真哭过,她不愿,也不敢,如今却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云庭钧的怀里,直哭了个天昏地暗。
尾声
“清儿,那侠义剑,到底是怎样的?”
“喏,给你。”谢澜清脸上是捉狭的笑意。
“这,这不是剑,是扇子!”云庭钧惊异得眼睛都瞪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剑了?”
“好啊,你骗我!不过,它有什么稀奇,让王文禄那么想得到?”
“他呀,傻呗。我爹的这把扇子可以当小剑用,就顺口起了个名字叫做‘侠义剑’。王文禄进三清堂后常听人说这侠义剑上有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就认定里面有什么机括藏有大秘密了。瞧!”谢澜清说着,“唰”地一下挥开折扇,只见扇两面共有八个豪迈大字:侠者至贵,义者至尊。
“哈哈哈……”两人不禁一同大笑出声。
“庭钧,安排好三清堂的事以后,咱们去哪儿?”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清儿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我们先给你制了解药,再看泰山日出、泛西湖轻舟、赏大漠孤烟,浪游江湖!好不好?”
“都听你的!驾!”云庭钧一扬马鞭,二人同乘一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