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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节之四 与神相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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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华从阴森的桥洞下经过,厚重的军靴溅起了干涸的死水。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寒冷冬夜,也许正是他那不幸的父亲曾经失足溺死的所在,沾染了满身腐浊的泥浆,将行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湿漉而肮脏的脚印。他的面孔异常干净苍白,那将鲜血洗净的颜色,如同另一轮冷漠的月亮,悬挂在漆黑的夜空里。属于眼睛的地方沉默着,在那深沉的黑洞里,连星星也因为逃避不开重力的吸引而失去了光泽。
他在错乱的街道间穿行,行为迅速,逐渐经历过一些他曾经熟悉,而今又不十分了然的错综曲折。帝都的冬夜分外漫长,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城市犹有硝烟弥漫,处处流露出冷酷的情境。没有人点灯的小巷寂静非凡,在这段匆促的旅途之中,他很少能看到光的影子。不过他并不太在乎,黑暗是一种本质,十六年来,他和本质紧紧相连。
然他确实是太多年没有回来了,城市的道路繁复,即使是当地的居民也不可能条条记清。二十年前,当他曾坚实地认定,这里是他可爱的故乡时,他从未尝试过去辨认那些他不需要铭记的街道。他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了,就像一个惧怕黑暗的夜盗者,在内心里隐约恐惧自己所不熟悉的街道。那来源于一种对逝去过往的不忍遗忘和对未来的恐惧,那是懦弱的根源,是改革无法冲破的铁栅。
然,那同时也是人类动力的所在,为了不遗忘而去继续辉煌,为了打破恐惧而去创新。
光明与自由通常能和本质相连。
刘爱华最后还是加快了脚步,企图摆脱这让他困惑为难的感觉。他猜想自己还是不够坚定,但是转眼又觉得没有所谓。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而现在,不是归来的人对着故乡寻找熟悉感觉的时候。
最后,他的靴子踩脏了广场青白石砖铺就的地面。抬起头来,眼前是光明之神的雕塑。那让他等待了许久的心里,终于升起一股久违的熟悉。象征着人世间的公理,正义与和平的古老雕像,手中正高举着黄金之剑,阻挡住了他前进的方向。
漆黑的眼睛暴露出背德者的傲慢。
[固执的神。]
[你被虚假的荣誉束缚着动弹不得。]
[为人类所指的路,终究只得一条。]
一个嘲讽的浅笑通过苍白的面孔表露出来。他想起了几十年前那大雨瓢泼的深夜。
曾经的刘爱华是一个来自已经死去的女人腹中的孩子。然后在一个雨天,稚嫩的手上,沾满了人类的鲜血。作为一个理应得到关爱和温柔对待的幼小生命,被恶毒的神放逐在了冷漠的世间。他反复游弋,反复徘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沦陷,不明白是什么造就了这无可奈何的厄运。
其实他年轻,聪慧,曾经拥有渴望向上的灵魂。也曾经和那些所有懂得关爱为何物的年轻人一样,拥有高尚的名字和尊贵的血统。但是已经失去的将无法索回,而从不曾得到的则更加无法让人燃烧起追求的欲望。
凄凉的雨夜,杀人后逃蹿的凶手正站在水中央。刘爱华透过眼前的清澈流体,轻视着自己的双手,雨夜这么漆黑,吞噬不了那仿佛渗透进他骨子里的斑驳红色。他在心里肯定自己已经完蛋了,彻底的完蛋了。淹没在罪恶里。不能够被任何不存在的神所拯救。
他杀了人,无可挽回的过错,他什么美德都没有了。
他来到青白广场,面无表情地寻找着,隐约猜测着自己有可能选择的未来之路。他有一个非常好的计划,他猜想罪恶的自己十分有把握将之变成现实。在经过神的面前时,他站住了,转过身去仰望。太阳下金色的雕塑被夜色渲染得漆黑,就像他闪烁着冷漠光芒黑眼睛一样,冰冷的诚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瘦小的身躯,伫立在冰凉的雨水中,与高大的铜像相对,形成了一种坚定的姿势。
但那挺直的脊梁却不是为了得到任何宽恕。而是试图挑衅。
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去蔑视神的尊严。
刘爱华突然记起自己心中那无法被说出的疑问。他觉得现在正是他无所顾忌的时候,因为他已经不再担心那大逆不道的语言能给再给他带来怎样的伤害。或许,他以为目前的自己只能够去伤害别人。就连那高高在上的神。也不例外。
他张开嘴,一种不甚关心答案的狂妄语调。
[你为什么只拯救信仰你的人。]
当然。没有回答。
刘爱华笑了,奸计得逞的恶劣姿态。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去。将崇高的关爱者遗弃在身后就像遗弃一具与他无干的陌生尸体。他早就知道了,根本没什么好在乎的,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甚至即将沾上更多的鲜血。他的双手扼杀过生灵,牢攥着没入骨髓的罪恶。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人类若想在这黑暗而冷漠的人世生存下去,所依靠的绝对不可能是那虚伪的神明。
而在想到那一切的时候,他十分清楚。质疑他人自私的弱小者,眼中看到的往往只有自己的噩梦。只不过他已经认定了自己与美德无缘。而且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够继续被称为人类,在否定神的崇高的同时,他猜想着,那也否认了他作为一个人类的存在。
那叫做堕落。
一道惊雷忽然从混沌的天际传来,猛的抬起头,充满震惊的黑眸子,错过了第一道闪电。
刘爱华沉默了,一种被光电惊骇过后的反思。紧接着,愤怒在沉默中爆发。他转身奔回雕塑之前,瞪大了眼睛,将胜利遭到否认的不甘通通变成了怒火发泄在冰冷铜像上。神一动不动地浸沐在雨雾中,沉默地接受着少年一切歹毒的语句。那上位者安逸的宽恕姿态,让咒骂者愈发的难以自恃,进而攻击得变本加厉起来。
[你用雷电和死亡来威胁我,是想让我屈服么?]
[难这就是你所谓的救赎?]
[用低劣的手段去收买一切懦弱的灵魂?!]
[对于相信你的人,你让他们经历苦难,为了使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救赎表现虔诚。却将不相信你的人搁置在地狱,用残酷的折磨让人类为了违背你的意愿而感到悔过。]
尖锐的手指戳破了雨幕。颤抖着,因为抵挡不住的风雨交加而摇摇欲坠。
[你根本不是神,而是一个暴君!]
[尽管躲在没有疾苦与病痛的天堂里自以为是罢!]
[把一切你所不需要的恶毒的废料倒进人间。]
[你也许能够腐蚀我的身体。]
[但却永远控制不了我的灵魂!]
他一口气吼完,凶狠地喘气,上下起伏的小小胸脯,在湿润的空气中迸发出了一种近似嚎啕的低吼。那苍白而压抑的喘息,给人以将死者的错觉,但压倒一切的愤怒却决不可能来自于死人。刘爱华愤愤地瞪视高高在上的神明,年轻的面孔正被一股狂妄和激动所控制,扭曲错乱,失去了原本柔和纯净的轮廓。
他是一个质疑者。他瞧不起神。或许,更瞧不起无能的人类。虽然他本人,从很多角度来看,并不比其他的人们更加卓越。刘爱华只不过是个时代的悲哀产物。在英雄和懦夫都固定了自己的位置后无可奈何地扮演了无处可去的愤怒者的角色。但事实却是,尽管他鄙夷命运并嘲笑神灵,却不具备翻覆天地的能力。
如果他就此沦陷入愤怒之中,那么他最终就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傻蛋,眼高手低,愤世嫉俗。而实际上,聪明的孩子在这时候还保持着他的理智。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在心底问着自己,为了推翻这恶毒的神灵,他是不是真得能够无所顾忌地,朝着那一条坎坷的改革之路迈进,哪怕付出一切也再所不惜。
残酷的提问的时候,刘爱华忘记了自己,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仅仅是孩子。
一个依旧需要被人教导的孩子。当他义正词严的时候,他必须记得那一切正直思想的来源。正是那一道不能从他混沌生命中抹去的真实阳光,给予了他一切让光明与自由在灵魂中孕育成长的条件。但那仁慈的关爱却来自他永远不能触及的地方,刘爱华多么清楚,他如果想要的更多,就要破坏那原本狭隘的轨迹。
那是杰斯特。在春日的艳阳之中站立的美丽青年。洁白皮肤上流动着斑驳树影,眼中容纳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在一个宁静而自然的场所,被一股白玫瑰与青草混合的淡淡清香围绕在身边,存在得恬静而平和。那是杰斯特。一个从不允许被进入神殿的私生子所见过的唯一神明。几乎用他的博爱与温柔拯救了可怜的被遗弃者。他教导他人类的自由与平等的互爱,带给他对美德的向往和对生命的激情。
而在现实中之,他们却相距得太过遥远,存在于社会的两个极端,命运的对立顶点。刘爱华犹豫了,他无法对着那个赐予了他一切,又以自己不能被反驳的身份地位阻碍在他面前的人如想象中的勇往直前。他是爱过他的,他不忍伤害,不忍掠夺。尽管,爱情,只有曾经的一个瞬间。
矛盾产生的时候。少年无意识地将杀死了人类的手指放在牙齿之间啃噬着,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
[刘爱华,你不能这么做。他爱着你。他那么爱你,为了这份良心逾越了种族和阶级的界限。他对你的无私,甚至超越了你的父母和神明。任何一个恶劣的企图都是对这纯洁爱情的侮辱。你曾经那么感激他,把他放在内心中最圣洁的角落。放弃所有恶毒的计划,就让这世间堕落的神把你蹂躏的体无完肤。为了他你可以忍受任何苦难的折磨。]
他的另一个声音说道,真实的语言冷漠而犀利。
[刘爱华,你真是个傻蛋。为什么不抛弃那没有结果的善良。难道你忘记了你那愚蠢父母的可悲爱情了么?你是个人类,人类的心为了生存而被自利填满,你不能用你自以为是的道德去纠正它。他拥有爱是因为他的世界满盈了所谓的善良和美德,他的高洁天生被造就。可是看看你的周围罢。一个毋庸质疑的下等人,被腐尸环绕着陷入血泊之中。你以为你能拿什么去回报他那所谓的,崇高而伟大的爱情?你根本不具备爱人的资格。]
[不!别那么说!人类绝不是只懂得自利的可悲生物。你要我遗弃爱情,遗弃所有对人性的希望,然那是魔鬼的行径。你否定了神虚假的善行,却被真实的罪恶拖拽着去实施魔鬼的恶行。刘爱华骨髓之中的正直在哪里?你立足于何处去质疑那令人愤怒的神明!?刘爱华的心里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应该再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着它的脊梁!]
[那并不可悲,那只是事实,一个不能被推翻的逻辑。万物都按照固有的秩序在运行,你不想被规则的力量碾碎就不能逾越界限。任何一个生命一旦出生就要不择手段的生存。现在,你准备用你虚假的正直去回报他的关怀,然他的爱情却并不够伟大。他也遵守规则,惧怕死亡。如果这世界真有魔鬼,就用它们恶毒的爪子把他和他的善良一同拎起来丢进地狱。面对了真实的残酷后,他那不知苦难为何物的爱情必然会消失殆尽。]
他沉默下来,凝视着手指上新鲜流动的红色。曾经罪恶的被洗去了,崭新的邪念又流出来。
[那么就让刘爱华自欺欺人!永远保护着他教他接触不到恶魔,宁愿为了他去逾越自然的守则!秩序的惩罚又算什么!刘爱华根本不惧怕任何苦难!看看这可怕的秩序!它和神一样无耻!而你,一个罪恶的思想!正和它联起手来准备毁灭刘爱华生命中唯一的爱情!]
[秩序是一个载体,而思想只存在于精神,它们既不能生产也不能毁灭。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会在世间永存,不因为任何力量而消失。如果你以为那是爱情,它就不该变质堕落。而实际上刘爱华并不拥有爱情,你拥有的只是一个需要被引导的自由的灵魂。]
[不存在的爱和一个自由却空虚的灵魂!为了生存而生存,内心里存在不了任何感情,不相信神也不相信善良!把自己当成一堆元素的聚合体,最终在该死的时候死去。那为什么不现在死去?伟大的秩序并不在乎一个小小的生命的存亡,就当是历史前进时必然会出现的牺牲者。让这没有意义的生命随波逐流被杀死罢。杀了刘爱华!杀了自己!这就是你的意思?!]
[当然。人类必然会死去。但不是现在。刘爱华还要在他死亡之前去完成自己的渴望。]
恶毒而嘲讽的笑爬上嘴角。
[渴望?!美好的渴望!残酷的渴望!就像你所说的,在秩序之内不能被实现的无意义的渴望!!一个死人要那些做什么!!你这自利的混蛋,你说刘爱华在坚持着虚假的冠冕堂皇,自己却如出一辙地在为了完成恶毒的欲望而寻找理由!]
[你在扭曲刘爱华原本的意思。]
[扭曲刘爱华的是你!你现在才想起那不能被实现的美梦,并且掠夺走了刘爱华所有的爱情!]
[刘爱华正要立足于梦想的去追求你所渴望的真正的爱情。]
[刘爱华不相信你!]
[刘爱华只能相信。]
精辟的断言。他低下头来,在雨幕中沉寂了一会,突然仰起头来对着漆黑的天空大笑起来。少年清脆而嘹亮的笑声从湿润的空气中扩散开去,仿佛能够穿透层层黑夜一般地,饱含着无敌的狂妄。刘爱华染血的双手紧握成坚固的拳头,垂在身体的两侧,那凝固的姿势,有力而镇定。他在轻声问着自己。
[刘爱华。你真是个傻瓜,你确定要去实现那无意义的梦想么?]
[你并非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什么!]
尖锐的问题直刺入在雨夜中孤独伫立的灵魂。不久之后,他漆黑的眼睛里突然透露出坚定的闪光。
携着一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慷慨豪迈,他对着滴水的夜空大声吼道。
[那么就去拥抱梦想罢!]
[燃尽所有无畏的青春!]
[为了成为自由的神明!]
不为猛烈的雷电骤雨所动,孤傲的少年无所顾忌地抛弃了一切疑惑,笔直而坚毅地穿越了黑暗,昂首阔步而去。他离开的时候,神浸沐在雨雾之中,经历了一切欢乐和痛苦的岁月。当第二道闪电划破了沉默的夜空时,在人类的视而不见的地方,露出了默默哭泣的仁慈面容。
刘爱华最后来到了陈伟奇杰斯特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骇乃雅克仙东的白玫瑰花园。太长时间不曾修剪过的枝叶生长杂乱,白玫瑰破败残缺的肢体正淹没着人类曾经踏足的地方。伟人的身躯已经化做灰烬,沉睡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随着历史的飞逝而逐渐消磨了在世时创造过的辉煌。黑衣人毫无怜惜地践踏过那一片等待在另一个春天中绽放的玫瑰,欣慰地知道某一天这些强韧的生命必然会充满活力地去迎接和煦春风。
杰斯特的花园将永远美丽,不为时代变换所动。因这充斥其中的,不变的,生命对于阳光的向往。
军靴来到惨淡的青白墓碑前,透过一片凄凉而冷漠的月光,停顿在大树斑驳的阴影之下。浴血归来的人正轻轻颤抖了肢体,伸手抚摸。他坚实站立的躯干逐渐被内部掀起的狂风巨岚所动摇,用控制不住感情流露的目光阅读着指尖所触的,那在树阴遮挡下没有被岁月洗去的碑文。沉浸在漆黑的颜色里,也许回归到了,那个在前一天的夜晚,还与墓中的尸骨,十指相扣的日子。
他曾经哭泣得那么伤心欲绝,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再有任何可以令他更悲痛的苦难。当时出现在他心中的,是突然间失去了陈伟奇的刘爱华,在十三岁时挟着一股狂妄来到对方面前时始料未及的深沉爱恋。那真实的感情可以不狂热,不激烈,不充满了柔情蜜意,却压倒了人类心中一切的虚伪和自私,最终沉淀在了他思想中最为深刻的角落,不能被任何事物所动摇。
而今,十六年过去,重归故地,他已经不能如往昔般痴恋。
面对着过去,哑口无言的人,终于在凝视了半晌之后,泄露出了最简单真实的语句。
刘爱华说。
[我回来了。]
仿佛感受了耳边灼热的呼吸,黑眼睛之中,涌动的热潮在杰斯特温文的声音里被渐渐酝酿。
[你回来了。]
曾经。守候者习惯将归来的人从正面轻轻拥抱,用体温溶去外界冷漠的风霜。
而事实是。一阵北风沉默的呼号。
刘爱华逐渐控制不住神经的冲动,开始自嘲地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妄想并泄露感情。他背对着石碑坐下来,最大限度地贴近死去之人的尸骨。透过树荫的缝隙仰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在冬夜冷酷的风里,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岁月徒迁,物事人非的苍凉。
回忆起与地面下的杰斯特从相遇到死别的一十六年,刘爱华在心里颇为无奈地肯定,如果这时候的陈伟奇和他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自己必然不会产生这心底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错觉。捂住额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瘫软了身体,仰面在月光中轻声质问着已经死去的人。
[你为什么不像个真正的神一样永远活着。]
长时间的沉默后,眼泪簌然而下。
[亲爱的。]
[我想你了。]
他吞着滚烫的泪水轻声问道。
[你有想我么?]
那是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对话。只不过今天,不曾呼吸的人,再不能出口多情的语言。
离开的时候,刘爱华抱起所爱之人的骨灰,用温暖的体温将之包裹,穿过了黑暗。他在故宅外街角的转弯处遇到了守候的崔斯特,另一位数十年不见的故人,那是神圣帝国年轻而孱弱的皇帝。
金发的帝王,蓝眼睛在黑夜中被伤感渲染得漆黑,苍白削瘦的面颊,或许是同样的冰冷。刘爱华看着他,来自双方的沉默不语。皇帝俊美而忧郁的形象,浸透了黑夜的冷风,与十六年前离去的人,似是而非。
崔斯特手扶着枯木的枝干,在冷风中咳嗽,打破了在漫长岁月间凝固的沉默。
[好久不见。]
[是很久。]
[我想你一定会回来。]
[我也不认为你会轻易离开。]
黑发之人看着忧郁的君王,不变的浅笑。崔斯特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凄美的笑容做出回应,蓝眼睛里有不能被时间抹去的眷恋。
[我在等你。]
[你等到了。]
一个非常完美的答案。凄美的笑容加深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咫尺之人身前,感受到平稳而温暖的呼吸。一只颤抖的手抚摸上火红的眼眶,指尖轻轻的接触,冰凉的触觉。崔斯特叹了口气,随后别过头去剧烈地咳起来。寒风中颤抖的身躯,没有得到紧抱遗骨之人的搀扶。
转过头来,蓝眼睛重新在黑眼睛里找到焦距,皇帝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有多忧伤。
[他又让你哭了。]
[他总是让你哭。]
刘爱华说。
[是的。]
[只有他一个人。]
[总是让我哭泣。]
又是一段沉默,皇帝看着他,颇为无奈地说道。
[我找到了你的女儿。]
[是么。]
[她长得很漂亮,就像你。]
[很多年没有人这样说了。]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漂亮的。]
讲到这里,他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像个炫耀的小孩。刘爱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能看到那欢喜的笑容逐渐冷淡。崔斯特的蓝眼睛发出了明丽的闪光,却是所见之人不想承担的深情厚意。冷漠的人别过头去,仰望着星空,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漆黑的眼眸。
皇帝继续道。
[你应该能看出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会成为神圣帝国下一任的皇帝。]
他盯着苍白而柔和的侧面轮廓,沉静下来,像个乖巧的孩子。过了很久,他听到对方低沉的叹息。
[傻小子。]
[你应该找个金发蓝眼的女人,去生一堆小孩。]
[有哥哥姐姐也有弟弟妹妹。]
他转过头来,黑眼睛里,充满来自过去的关爱。
[让他们继承你的国家。]
[让他们去决定历史和未来。]
[你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停顿了一下,他看着美丽的蓝眼睛。
[你和他并不一样。]
刘爱华伸出苍白的左手,摸上柔软的金发,那是君王喜欢的熟悉而细腻的感觉。崔斯特微笑着摇了摇头,把那只手拉到消瘦的脸上,感受着生命的温度。手的主人有一丝惊讶,皇帝的体温竟和死人无异。他听到金发的美丽之人用平静而忧伤的语气说道。
[你错了。]
[对待你。]
[我和他一模一样。]
[只不过在你心中。]
[永远不能相同。]
崔斯特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骇乃雅克仙东最后对刘爱华说。
[我爱你。]
没有得到回答。
刘爱华走了,在六百八十三年的冬天,深夜,最后一次离开了神圣帝国的首都。毫无犹豫,毫无眷恋地,抛弃了在身后默默守候,需要着他的人。崔斯特看着他离去,忧郁的蓝眼睛,比黑夜还要深沉。他是一个皇帝,在世间拥有无上的权利和财富,可他正在死去,深情的眷恋也将随着心跳停顿,超越不了生死的隔阂。他和他的爱情最后一次的相见,然后就要被死神无情地掠夺而去,从此后,再也不能希望停留在生命中唯一的天堂。
他想起十六年前还在世的,和自己爱上了同一个人的兄长。
陈伟奇比他更早地死去。然他的爱情竟然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人世间的变革战乱,沧海桑田,历久不变。他越过栅栏,望向杂草丛生的玫瑰丛,过往不复存在,而他已看不到明春的艳阳。
人类太脆弱了,惟有神能够永远眷爱世人。
悲哀的叹息,仅此而已。
后来,刘爱华在帝都敞开的大门前听到了一首老歌。非常的古老,非常的哀伤。这让他想起二十九年前他刚刚踏入这华贵而优秀的帝国首府时充满了梦想和喜悦的心。一个巨大的反差。那时候的陈伟奇还是个他无法真正爱上的男人,站在和煦的春风中失去了所有仁慈的颜色,如同一具没有感情的雕塑般冰冷沉默。他不知道为什么仅仅过了三分之一个世纪都不到的时间,自己竟然拥抱着他的骨灰,深情款款。
他静静从歌者的身畔走过,将那国破山河依旧的悲壮收进心底,想到也许数十年以后,同样一首歌又会再相同,或者不同的地方响起。他想起了十三年来和他一起并肩抗敌的战友,和更久以前,年幼的刘爱华所不能理解的,和他一同深陷与困苦之中的饥劳民众。他们一同经历过,怀抱着相同的梦想。他们逐渐分歧,走上不同的道路。当他们再度相遇的时候,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敌人,也许是故交,也许是陌生人。
如果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没有改变。
生活短暂得就像一场梦镜,但是人们挣扎求生。
历史的洪流冲刷过人世,将一切洗去又流下痕迹。爱情,梦想,信仰,忠诚,消逝之后只有时间能够证明或深或浅的刻痕。昨天的人在今天老去,今天的人在明天长大。刘爱华不会永存,至多最后化为一段被记录的文字。但是他不在乎,他还活着,真实的呼吸,真实的思念。无论过往如何消失不见,他的自由的灵魂都可以不断追求光明与未来。
刘爱华一直相信,真实存在的东西,将不能通过任何途径毁灭。
就如同那年迈的声音所诉,在苍凉之间,反复回荡。
街道被改变了面孔变得不同
它曾是我的城市而我已不再认识
现在我只是一个没有的故土的陌生人
我记得你曾在那里
所有真实的感情所有虔诚的祷告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房屋被改变了声音变得不同
它曾是我的城市而我已不再认识
现在我只是一个没有故土的陌生人
我记得你曾在那里
所有真实的感情所有虔诚的祷告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许多年过去了生活变得不同
它曾是我的城市而我已不再认识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故土的陌生人
我记得你曾在那里
所有真实的感情所有虔诚的祷告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我将记得你在那里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二十九年之后,浑沌之大魔王刘云鹤在乙太民主共和国崭新的中央首都,见到了金发蓝眼的神明,那一位伴随着人类从过去的历史中一步步走来的光明与自由的引导者,透过平稳而有力的语句,让魔王挖掘到了失去神的庇护的人类,仅存的一丝希望。
[你可以不相信。但有些东西,可以在人类心中,亘久长存,随时随地。]
他说完笑笑,从那柔和而仁爱的眼眸中,透露出如黑夜般包容的闪光。
历史还要继续,传说到此为止。
Strade son\\\' cambiate
Faccie son\\\' diverse
Era la mia citt
Non la conosco pi
La ora io sono solo un\\\' estranea
Senza patria
I remember you were there
Any one emotion
Any true devotion
Anytime, anywhere
Case son\\\' cambiate
Voci son\\\' diverse
Era la mia citt
Non la conosco pi
La ora io sono solo un\\\' estranea
Senza patria
I remember you were there
Any one emotion
Any true devotion
Anytime, anywhere
Tanti, anni son\\\' passati
Vite son\\\' cambiate
Era la mia citt
Non la conosco pi
E ora io sono solo un\\\' estranea
Senza patria
From the Eden of Sarah Brightman
AIWA LIU/10.04.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