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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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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还是辨认不出我家乡过年时的气味。什么都可以是它的味道,街角那家有名的面包店的奶酪味,菜市场发酵了一夜的家禽的粪便味,又或者是隐秘的小巷里刚从男人脊背上爬起来的女人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当然,其中有一种气味我永远记得,那是沾着浓厚的墨汁和红油纸的气味,时时刻刻提醒我,我身上淌着怎样顽固又恶劣的血。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我的家乡除了比往年更冷,空气更差什么都没改变。我们周家也一样,我的爷爷依旧卧在床上,只能发出“嘶嘶”“呤呤”的声音,我的奶奶还是日复一日地做我爷爷的贤惠妻子,吃喝拉撒什么都照顾;我的姑姑已经就热衷参与各种红白喜事,这几年也带上我妈在各个场合奔波拿份子钱。只有两件事和往年的春节不一样,第一件是我两位堂妹的名字终于写进了我们周家族谱上,她们的母亲终于可以趾高气昂地踩进周家的门,当然这与我无关。第二件则与我有关,我的姐姐周以安在美利坚经受资本主义的熏陶五年后终于重回她出生的故土,这也宣告了我做了无数年的美国梦终于破灭。
然而,这两个不同也不过是和这两年的时光做对照罢了。和多年前的每一个春节相比,它的不同太多,每一秒钟都不一样,以至于我在失神的瞬间,我所发现的不同都在“终于”这个词汇里呼啸而过,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坐在爷爷的床尾,把房间里的电视机调到《甄嬛传》的时候,华妃正好一脸讽刺像地说道,“贱人就是矫情”,而我的姑姑也正好走进卧室,一身白衣,嘴巴却涂得鲜红,吐着唾沫骂道“贱人他妈就是矫情”。我的爷爷似乎也听到了,刚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姑姑立马坐在床沿,低下身子问道,“爸,你说什么,慢慢说,不急。”
我的爷爷含糊地发出各种拟声词,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wei”“he”。
“二哥吗?”姑姑低声问道。我身子一紧,不知道姑姑是故意提我爸,还是真的听到爷爷在叫我爸的名字。
“二哥忙着呢。”姑姑慢慢抬起身子,将爷爷身上的被子压好。爷爷还是发出“嘶嘶”的声音。
“忙什么?”姑姑继续替爷爷拉好棉被,温和地对爷爷说道,“当然是忙赚钱呀。”她语气太过温柔,我甚至听不出她的嘲讽。
“周淼”姑姑眼睛冲我眨了眨,我一下子就知道,她今天收获一定不少。在没有我爸那档子事前。我和姑姑是极好的,后来我猜知道,她对我的好事收条件的。
周以安端着药碗来了。她看见姑姑身上的一身白,一下子愣在原地,忘了叫人。
“以安”姑姑抬头看了愣在原地的周以安,笑着说道,“过来给你爷爷喝药,愣着干嘛。”
周以安这才反应过来,握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我心里一下子满足起来,从小到大,我最爱看到她一脸惊慌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姑姑微微向外挪,留出床沿的位置给周以安坐下,她一边喂药一边对姑姑说道,“姑姑,大过年,怎么穿起白的?”
“这个啊”姑姑从包里掏出镜子,撸起一边嘴,仔细看着左脸上冒出的痘痘,漫不经心道,“三舅婆家的亲戚今天下葬,我去参加葬礼了。”
周以安喂药的手微微一停,很快又继续,“大年初一的下葬,这不是不大吉利嘛。而且我记得昨天你说今天是参加谁家的婚礼来着。”
“啊,我朋友的,第三次结婚,刚参加完呢。”姑姑抓紧一旁的面巾纸,对着左脸的痘痘轻轻一挤,疼得发出“嘶”的声音。
在道镇里这么久,我早知道该怎么回话才是对的,于是我笑着说道,“她男人还真敢娶。”
果然姑姑笑了,这回寄痘的手变得温柔,“你是不知道,她相好多着呢。我敢保证,还会有下次的。”姑姑说完冲我一笑,这一笑意味至少在周以安面前着我和她是同盟。至于她与我结盟是为什么,也许是为了羞辱我爸,又或者是和我一样内心都无比地鄙视周以安的一脸道貌岸然,谁知道呢,无所谓,只要这一刻,我可以看见周以安颓丧的脸就好。
周以安这回喂药的手再也继续不了,我知道她又在不该多想的地方多想。果然她转过头,看着姑姑,不可思议道,“您一身白去,这,这不是”她努力地想要找到合适的词汇,憋了半天只憋出“不太好这三个字。”
我心里冷冷一笑,心想着,这回是你自找的,自己给自己添堵。
“这有什么啊”姑姑继续努力挤着她的痘,血水终于弥漫了纸巾,“师傅算过了,红纸上写这样没问题,上午刚参加你三舅婆家那边的葬礼,然后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赶去婚礼现场。倒是有一个也年轻姑娘,一脸狐狸精像,在婚礼的时候大骂我们穿白的,真的就是这不是成心破坏人家婚礼嘛。说话还文绉绉的,这年头贱人读了点书还真当自己什么了,读了再多也掩不了一身骚狐子味。”姑姑终于把痘挤好,轻轻摸着那块痘印,继续说道,“我们倒也想穿喜庆点啊,你是不知道上次你们三姨婆家的女儿出嫁那天。上午呢是阿汀他爷爷的葬礼,我倒是想着啊,自家亲戚结婚,我又是长辈,不好穿白完再参加人家葬礼,怎么着也得穿身红给人小辈显个好彩头,结果啊,你猜怎么着,到了酒桌,全场就我一人穿红的。连阿汀家的人都来了,头上的白布条都没拆呢。”
周以安晃了会神,磕磕绊绊地说道,“那三姨婆,三姨婆岂不是很生气,出嫁的是自家女儿,又不是别人的女儿。”
姑姑放下镜子,对周以安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以安,你真的是太久没回了,咱么道镇的规矩你都忘了。你三姨婆怎么会生气?你三姨婆还特别惊讶地问我怎么没穿白,上午阿汀家的份子钱没拿吗,连当天的新娘子上午都去了阿汀那边,回来的时候喜服都差点来不及换。”姑姑讲得一脸喜色,身上的白衣衬得她的皮肤愈加地红,“不过听说最近有家的新娘因为来不及换丧服,直接穿着丧服拜堂呢。”
周以安不可思议地看着姑姑的脸,愣愣地听着她说着红白喜事上的见闻,好像每件喜事和丧失都是玩笑一样。
“以后呢,你和周淼结婚,姑姑一定会提前问好每家的丧喜事,绝对不让你们的婚事和其他家的丧事办同一天,这样啊,你们就热热闹闹,红红艳艳的出嫁。”姑姑一边说一边开始拆头上的小白花。
“对了”姑姑头上的小百花拆到一半,从口袋里掏出500块,塞给周以安,“你和周淼平分吧,算是姑姑给你们俩姐妹近年的红包。”
我知道周以安一定不会要,所以在她开口之间,赶忙对姑姑说道,“谢谢姑姑”我知道我一定笑容温和,语气刚好,不是给姑姑看而是给周以安看。周以安只得说道“谢谢姑姑。”
“对了,你们奶奶呢?”
“和我妈去庙里了,一会儿才回来。”
“也是”我听到姑姑口腔里喷出的嗤笑声,“给你们爸爸抽个好签,这个运气也太背了。”姑姑看了眼手机,笑着说道,“好了,我先回去啊,看看家里的混小子去,你们有空也过去看看你们小侄子。”
姑姑比我爸爸还小五岁,18岁结婚,同年生了我表哥,前年我表哥结婚生子,我姑姑也在那年做了奶奶。
姑姑走后,卧室里就剩下爷爷,周以安和我。爷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又继续按着遥控器,周以安忽然起身,端着碗走出去。我放下遥控器,看着我的姐姐一身落寞,我把这个是为一种挑衅,这是在告诉我,她是多么格格不入与,那些我看多了听烂的故事已经把我的良知磨得所剩无几的时候,对周以安而言却是一种高尚标志,她轻易地就可以置身事外像是圣人一样指责道镇的不是,却忘了,她骨髓里和我一样流着道镇的血液,流着周家的血。
电视机里忽然传来《苏三起解》里的唱词,原来是在播《天注定》,“你可知罪”,锣鼓一阵有一阵地响着。
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你可知罪。天注定,命定罪于你。
周以安当时一脸不可思议地表情被放大,一阵怒火在我的心里烧,我“腾”地起身。走向客厅,一下子挡在她前面,恶狠狠地说道,“怎么,周以安,被美国人道主义洗脑久了,一回自己家什么都不知道?道镇什么德行你第一天才知道?嫁娶丧葬拿钱的规矩你不知道?有钱当时就有人拿,面子越重,参加的人拿到的钱就越多你不知道?把你以为姑姑给的钱哪来的,还是你以为你小时候拿的的红包真的是被人正正紧紧赚来的?也就500才给我们,要是真拿了几千你以为她会给?你摆一副旁观者震惊给谁看呢?现在拿多少,以后丧娶就要换多少,最后所都没便宜谁,不是刚好吗。你摆出一个天啊,我是正义的脸给谁看,在美国带了五年还真以为你成为美国公民,解救发展中国家苦难同胞啊?”
周以安早就习惯我随时随地向她发火,而每一次她都是沉默地对待我,任凭我发完火,然后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道问我要不一起出去吃点什么。
妈的,港剧看太多了吧,一脸表情都像是对我说“你真可怜”,然后还要装逼演温顺的女主角?
果然周以安又是那副沉默地样子,她什么都不说,端着药碗在厨房洗。我最厌恶她的一脸平静。
“你又来这套,装着平静悲伤给谁看。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以为穿了衣服就能当贵族小姐,他妈骨子里那股尿性什么也没变。”
“哗”周以安一下子将水龙头拧到最大,但是盖不住我的声音。很快她关了水龙头,拿了饭盒出门,又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我说,“我去给爸送饭,你要不要来。’
我尽量让我的牙龈都发出冷笑,“五年你几乎都不在,怎么,现在开始演孝子吗?爸爸出事的你在哪里,你在美国,想着移民,想着怎么和苏嘉一白头到老。现在花完我们家的钱,没有什么在供你出去,你就回来演,演给谁看,演的再好,爸都不会再有钱给你。”
“那我就自己去了”周以安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完就走人。
在我迄今为止的18岁生命里,我是那么羡慕又嫉妒着我的姐姐,仿佛所有的好运都给了她。5年前,当我的爸爸肩章上的三颗星星变成四颗,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正读高三的周以安送到美国。爸爸当年也对我说,等我高中毕业,也送我出去。于是五年前开始,我的每一个生日愿望都是祈求我的家里稳健,维持着充分的条件送我出国。我想,许愿神把周家所有愿望都给了周以安。而是在我的第17个生日以后,我的爸爸被迫脱下那身绿皮囊,只能披上保安制服,窝在健在厕所旁边的保安室里,从那以后,我的美国梦不复存在。而周以安拿着她的硕士文凭回国。
我会永远记得两年的晚上,被赶出部队大院的那个晚上。别人家的灯火依然亮着,我家的水电被停。我的爸爸在阳台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整个阳台只有他的烟蒂上的那点零星的光,我看着它一点一点的熄灭,像是我爸爸的整个人生一般。
我也会记得那个晚上借着微弱的烛火替还没来得及回国当落难小姐的周以安整理房间,我看见了箱子里堆满了苏嘉一写给她的整摞整摞的情书以及厚厚的一叠移民资料,我除了在晦暗的房间里咬着牙关痛哭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是那一夜开始,我真正成为一个道镇人,我痛恨每一个远离道镇的叛徒。可是我亲爱的,善良的姐姐,只有我知道你不是这样,你会比我更伶牙俐齿,我等着那天,等着那天你如同我一般,真正成为一个道镇人。
“爸”周以安推开保安室的门,外面的天色已暗,室内一片灰暗,只能模糊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隔壁公厕的气味直接冲着保安室,她无法想象这里的夏天是怎么样的。她强忍着恶心说道,“爸,先吃饭吧。”可是没有人回答。
周以安打开壁灯,看见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眼角都是泪水。床边混乱一片,散着能够堆成山的彩票纸。
“以安”周以安听见她的父亲说道,“就差三个数字,三个数字我就中了。命书上说我可以转运的,为什么还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周以安记得周淼的话,慢慢嘲笑,“你觉得体彩和□□有什么差别吗?我不关心福利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对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而言,他们的效果都是一样的。”
而当时周以安想的是另一句话,那是她出国那年,父亲升职,爷爷病重时,她听到父亲愤怒地对奶奶说,“你要我把爸送去死,把爸送去死吗?”
红纸黑字,壬寅年甲辰月丙子日,凶,克父。
(2)
我一直好奇自己什么样的人。在周以安眼里,我一定还是那个幼稚什么也不懂的未成年人;在父母眼里我一定是永远低周以安一截的小女儿;在姑姑眼里,我是和她一样狡黠的同盟;而在周家以外的人眼里,我应该永远是听话的乖乖优等生。
只有唐沁评价地最符合。
“三水,你知道你是哪种人吗?”唐沁认识我的时候,还不认识“淼”这个字,唤我“三水”
“哪种?”她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读高一,她是我的同桌。
“就是那种表面柔柔弱弱乖学生的样子,实际上心眼比谁都多。自己下水不行,还要再把别人拖下水。”
“我哪里是这样的啊,我哪里会再把别人拖下水啊。”我一脸无辜地对她说道,“我应该是,自己要下水之前,就会先把别人推下水还要看看他溺死没。”
唐沁愣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狠!”
过了一会儿,唐沁对我说道,“三水,你会这样对我吗?”
我当时只是笑笑,却不曾想过,只是过了那么几个月,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回答她。
在我父亲被迫脱下那身绿色的皮的前一周,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生离死别。唐沁走得太突然,前一天还在和我嘻嘻哈哈,可是隔天便不在了。她一直把我当成唯一的挚友,然而,我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参加她的葬礼,仅仅因为算命先生在我的红纸上写着不宜参加任何一场丧礼。
“三水,你会这样对我吗?”我想,这个答案,我已经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