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八节 ...
-
芍药。牡丹。兰。蔷薇。
有六年的时间,她在阳台种了几盆花。用红棕色的塑料盆盛土,植株生长在里面,盆下置一储水小垫盘。实际她认为成片开放的花才足够明艳美丽,只是没有院子。
侍弄花草是耗费精力的事情。阳光晴好,温湿适宜,植株在室外生长良好。若遇刮风下雨,沙尘雨水飘进阳台,就要马不停蹄将一盆盆植物搬进房间。日光过剩,焦灼炽热,亦不能视而不见。因草木无声,不懂得受痛呼喊救助,只有悉心观察,才能好好照料。
芍药,一直到种植第三年才开花。她惊喜异常。这突如其来的盛放,叫她原本几近放弃的心情顿时转变,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彼时她喜素描。没有正规学习,只是兴之所至地拿支笔勾勒。最常用的不是铅笔,碳素笔,而是黑色水笔。每见一处花纹精致的图案,她便翻出素描本来画。
最爱的是花朵。花朵似乎生来具有感情,独自开得不惊不惧,却妖娆艳丽。纵使兰这般清绝安静的花,她亦觉此中蕴有浓艳脊髓。骄傲而悄无声息。她认为花神秘诡谲,仿佛能够摄人魂魄。
芍药初开那天,她把花盆放到桌上,坐在一旁看了整个下午。直到困倦了睡去又再次醒来,才觉悟般拿出素描本着手绘画。难得用了碳素笔,修修改改,画完整幅却依旧觉得失望。
有些东西,就是无法被定格记录。就像闪电稍纵即逝,不可捉摸,念念不住。
但她还是在角落标注了名称——芍药。Peony。
她把素描纸卷起来,用细皮筋捆住,带去学校。
有段时间,她每天晚自修结束,就到操场散步。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走,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啦啦地响。走得累了,就坐到无人的看台上。水泥地在冬天坚硬寒冷。她的脸被凛冽寒风刮得刺刺生疼。
没有预兆的一天,她照常去操场,走累了坐到看台。视线从幽深天空落下,她望见他站在跑道栏杆的旁边。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出明亮的光,显得突兀,像嵌在幕布里的皓石。
她盯了他一分钟,目光冷清,旋即又抬起头看向天空。她没有任何表情,面庞如照片里的影像,毫无动容。
我以为你只会没心没肺地笑。他说。他走过来坐到一边。因她的手撑在水泥地上,他与她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你每天夜里都来这儿?
差不多。下雨天直接回寝室。
都干些什么呢?
你为什么来?
心里有点难受。他犹豫了一瞬,才慢慢说出。
这不就是了。
谈话简单琐碎,此后是一段沉默。
快下雨了。她声音清淡,眼神明亮。
他看见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澄澈。他曾在书里看到透过眼睛揣测一个人内心的说法——心里清明,无欲无念,生性简单率直,于是眼睛亦会变得干净澄澈。她看上去的确是个没有欲念的人,无论是没心没肺地笑时,或者眼下宛若雕塑地沉默。
你怎么晓得?
积雨云。你看天,发红,云又层层叠叠。
他哦了一声问,你有特别想做的事吗?
结婚。
她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理所当然。他瞪大了眼睛看她,满脸惊讶。
是想问为什么吗?她笑了笑,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如果我说的是恋爱,你是否会觉得惊诧?都是一样的,没有缘由。
他撸撸头发,手臂放下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几乎没有一点温度。他低头,看到她撑在水泥地上的手。她手指细瘦,指甲剪得很干净,皮肤同脸上的一样苍白。他下意识地把她冰冷的手覆住,然后握到自己手里。
她没有惊讶,亦无挣脱。只是略微侧头瞥了一眼,发现他正若有所思望着前方的香樟林。于是她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蜷进他的掌心。
他回头,看到她脸上熟悉的嬉闹神情,才觉着亲切得放松下来。
两人没有丝毫靠近,只是她的手向另一边伸去,身体微微倾斜。他想将她拉到旁边,搂起来。但这举动似乎不切实际。并且他亦没有勇气。他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抑或她也有顾忌。
对了。他拣了个话头,我上次见你一个人去树林,手里拿着小铲。你去挖土吗?
有回去树林的河边吹风,看到一棵香樟下长了株野蔷薇,想挖了种来着。
哦!那次你拎个塑料袋,冒着野草的,原来是蔷薇啊。
嗯。带回家换到盆里,起初几个礼拜还长得挺好,但有天回家突然就发现它枯死了。她叹了口气,朝他靠近了一点。这种野生的植物,果然不能家养。像山里的野猪一样,自由惯了,生势猛烈。
你一直养植物?
我觉得种些花花草草,可以修养生息。待到有的植物花期过后结出种子,还能送人。挺好的。
原来你喜欢养在泥土里的花,怪不得别人送你鲜花你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笑得很假。
实际跟鲜花不鲜花的没关系,只是那花我不喜欢。
女人不是都爱玫瑰么?
你不要以偏概全。我喜欢芍药。我种了一盆芍药,但几年都没开花。估计这里气候不太适宜,芍药喜寒。
芍药?怎么写?
草字头,勺子的勺,还有中药的药。
写给我这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怎么念。听着就像中药。
的确可以作一味药,和桔梗一样,几用的花。
风小了些,云朵厚重地积压在头顶上方。好像真的有分量,她感到胸闷。
我回去了。她抽出已经被捂得温热的手,掌心的纹路里有细密的汗。说着她跳下水泥坐台,一格格往下走。然后她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用的是标准普通话。她觉得稀奇,立即停下脚步。干什么?她喊了回去。
你生得很好看。
你说什么?
我说你生得好看。他低沉的声音因为呼喊变得宏阔,洞穿整片操场般嘹亮。
她兀自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向宿舍。
那天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但他却失眠,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她安静清冷的面孔。他以为这便是她不为人知的真性情,冷漠高傲,玉壶冰心。
与人群疏离有两种途径。一个是如他般从来一副冷峻面容,少言寡语,要说也是言简意赅。他曾经相信这就是唯一的方法,直到那天在操场遇见了她。她擅长戴着面具。玩世不恭,欢天喜地。如此,无人知晓她真实的一面,她的寂寞,她的孤独,她不与人言的无法被了知洞悉的心。
第二天下雨,他撤销了原本要在晚自修后再去操场的打算,因她说下雨天直接回寝室。第三天无风无雨,他急匆匆跑去操场,没有看见她。第四天,她没有去。第五天,她不在。
……
他尝试了一个星期,每天跑去操场等待一刻钟。但她都没有出现。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相信操场上那夜安宁的短暂相处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认定那是缘分。他不明白为何一贯冷漠得不理他人是非的自己会孜孜不倦地做同一件与他人有关甚至目的单纯到只为在夜里独自见到一个人的事情。
慢慢慢慢,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是灵魂里蕴藏的赌徒心态,越等不到,越要坚持,偏要守得云开见到月明。
那样的亲近,只有一次。她冰冷的手在他温暖的掌里。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扫过他的脸颊。他说她生得好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开始相信她疏远了他,因为他看见了她不为人知的那一部分。
于是他不再去操场。因她不会再去操场。
当他几乎不再记起那个夜晚,寒风凛冽的看台。她坐到他前面的位子,像从前一样,转过身来递给他一卷画纸。
花开了。她说。
他展开来,看到白色素描纸上一簇繁盛的花。那夜闲聊的场景又毫发毕现地映进脑海,他情不自禁用手指抚摸碳素笔勾勒出的花朵轮廓。他对植物从来没有好恶,但见到芍药的刹那,心里就起了波澜。他觉得这花很美,很清丽,很骄傲。
画能给我吗?
本来就是拿了给你的。
他把画重新卷起来,用细皮筋捆好。
她起身离开,他不动声色望着她走远。她并没有如他所料的一样回避那夜的交谈,刻意遗忘。她反而记得,记得异常清晰。他摩挲着画卷,觉得自己似乎亦喜欢上这清丽骄傲的植物。这是她挚爱的花。
他刚把画收进桌板,就听见她从教室门口传来的声音。
这花在《诗经》里就有记载,叫“将离”。我以前给你看过,你还记不记得?
她说完也不等回答,径自走出教室。
将离将离。他坐在车里怔怔盯着发黄皱褶的画纸。似乎从一开始,这感情就注定了要离散的。他满心欢喜地接过她画的芍药。他于是接受了将来某日必然离别的结局。
她的记忆全是破碎的片段,所以她喜欢这名叫将离的花。在她的信仰里,没有关于团聚的一点点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