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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八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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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病房死气沉沉的白色如同枷锁一样扣紧喉咙,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输液瓶里滴滴嗒嗒落着药液,通过细长塑料管和不锈钢针头通到人的静脉。
她忽然记起高中的一道物理题,两个输液瓶和大气压强的问题。她为这个一目了然的现象耗去整个晚自修的时间,独自琢磨,找周围的同学一起研究,最后跑到班里物理最好的同学旁边,蹲着请教。
她近乎偏执的坚持,有时引导向明晰的结局——像是再加回到寝室的半个小时分析,最后终于弄明白这道物理题;有时却恶化为一种极端的固执——假如一个人不能接受任何他人提出的可靠建议,却唯独坚信自己明明错误或者片面的观念,他会轻而易举地对自身周围的气场造成消极影响。
她坐起来,盯着窗外沉默地观望片刻,右手就越过被子掀开左手背上的胶布,一用劲拔掉了插在皮肤里的针头。血液喷射出来,洒到白色床单上。触目惊心的点点暗红,像落在泥土里的樱花,破碎得这样彻底。
他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护士查房时她已不见,输液管在风里来回摇荡,地上一滩透明药液。
那一刻他的胸腔里只有恨,她不负责任的倔强像一片锋利的冰,扎进心脏,痛得猝不及防。
他顾不得手头的工作就出去找她。去医院周围看了一圈,继而开车沿附近的公路寻觅。
灰色天空像一个倾倒了的巨大沙漏,灌注的是雨水,如此不眠不休地落下。马路上的行人擦肩而过,看不见彼此的眼,只有气味蔓延开一瞬。雨伞一顶顶撑起,交错杂乱,如幼时青石板上滚动的弹珠,消失了亦无所察觉。
他感到气力正在殆尽,身体里的某些信仰随同积在路边的雨水一起流淌到漆黑污浊的下水道里。雨刷姿态寂寞,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他终于看见她,透过被刮除雨水的车窗。她站在一个路边摊旁,面色凛然,正同人争执的样子。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刚撑开伞就听到她清亮的嗓音夹在雨声里突兀地传来。
为什么不是我的!是果断的感叹句,而非疑问。
他走过去,把伞挪到她头顶,心里尚有恼怒。她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脖颈和脸上。狼狈得就像刚被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她的手里攥着一个小瓶子,一个指甲油的瓶子。
你不给钱就想拿走,不是抢劫?我报警!说着摊子后面的卷发妇女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他刚要出声打断她们,她就转头望过来,一边问,你说它是不是我的?
那片尖锐的冰倏忽融化,冻得心脏发酸,隐隐颤动起来。
她眼睛里倾注满希望和相信,就像一个对世事懵懂到无知的孩童,抬起头询问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怎么忍心毁掉她的希望。
他伸手撸开她额前遮住眼睛的头发,捋到耳后,又抹掉脸上的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当然是。我们回家,听话。他搂住她肩膀,临走前从皮夹里抽出一张50块纸币,递给妇女,道了声歉。
他低头瞥了眼她手里的瓶子。熟悉的颜色——她向来喜欢正红指甲油。透明玻璃瓶上一行白色字母,亦是不落窠臼。
Madder。茜草。
彼时她已住进他的公寓,为厨房间添置了一盆罗勒。
任何一间单身男人的屋子,一旦有了女性的气息,它的温度便同过去不再一样。浴室的架子上多出几瓶样式精致的护肤品,餐厅的樟木餐桌铺上一块大理扎染的草色台布,门口的鞋柜里有了几双繁花缀饰的鞋子……
他珍惜每日回到家里见到她为他摆放拖鞋的情境,并在潜意识里渴望延续下去。
只是身份缺乏平等,相处之时常会出现明显的恭顺和谦卑——她若被摆放到摄像机前,定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一副骄傲淡漠的骨骼,却把侍奉逢迎的举止演绎得宛若真相。
他始终记得她搬过来的第一个夜晚,月光落满床单的暮春夜。
她的房间在主卧对面,朝北的一间客房。靠南的墙边摆了一张5尺宽的床,上面铺了暗纹乳白棉质床单,松软的鸭绒被有厚重质感。靠北的窗边是一个鹅掌楸木的衣橱,双门,木雕嵌铜把手。
那天她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往身上抹了一点润肤油,套件棉衬衫就关灯去敲对面房间的门。
他已经躺下,背靠垫子在看一本书。见她进来,看她的目光覆了一层诧异。
怎么还不睡?怎么了?他问,一边微微坐起身,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她抬起眼皮直直望了他一会儿,随后走到床边一声不响地开始脱衣服。刚解一个扣子,他的语气就冷漠起来,只说一句,穿好。她不理他,行为全凭倔强意识操纵,愣是解开了整排扣子,露出凛冽锁骨和洁白皮肤。他冷静地盯着她的眼睛,仍旧是那句简短的话,穿好。
她脱掉衬衫,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光裸的身体同被子摩擦,从带丝寒意的凉到渐渐温暖。她向他靠近,缓慢呼吸。他却下了床,走到她这一边把她拖起来,拾起地上的衬衫不由分说地给她套上。
回去睡觉。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你。给我回去。
那天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一夜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那句他用果断语气说出的话,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你。本应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她却觉不出丝毫喜悦来。抑或,从头到尾,这本身是桩同喜悦毫无关联的交易。
那天她生日。初夏。
她照常乘公车从学校到他家里,在附近的菜场买了肋排青菜和湿面。他给她打了电话,说晚上要招待一个客户,不回来吃饭。但这其实同她无关。一个人,两个人,都是要吃饭。
洗了澡,换上一件棉衬衫,她撩起袖子开始做汤。把肋排在沸水里汆一下,加了姜片和葱开火煮了起来。冰箱里的白菜胡萝卜海带都被拿出来,白菜和胡萝卜切成小块小块,海带洗干净扎成结。
任何一桩事情一旦被灌注研究的精神,价值便凸显出来。她从不以为自己会耐心做好一顿饭,然而事实却是她已经拥有相当的厨艺。
加了些盐,把胡萝卜扔进汤里后,她就把课本摊在餐桌上做起作业。其间离开椅子观察汤的动态,倒凉水喝,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
她是被开门声惊动的。半睡半醒间身体隐约颤抖。
他进厨房,把一个塑料袋放到餐桌上。
做作业?
嗯。她站起来,帮他把领带松开去卧室挂好,回来问,吃饭了么?
垫了几片饼干,喝了点酒。饿是饿了。说完他笑了笑,看起来有孩童的天真。有什么吃的?
你等等,我下些面条。
她转身刚要去拿湿面,被他拽住手臂。他从带回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拆开来是个6寸的草莓蛋糕,造型简单——洁白奶油上嵌着6颗饱满鲜红的草莓,中间一片青翠的薄荷叶。我留着肚子回来吃呐!他像对待小孩一样撸了撸她的头发,把原本蓬松的头发拨得愈发凌乱。
这不是预想中的桥段,她感到手足无措。心里似乎有某个角落轻轻塌陷,悄无声息。
他漆黑的瞳仁在蜡烛的光里闪烁出细小泪花来。他短而直立的头发被笼上一层橘黄色的柔晕。他干净的指甲映出火焰的形状,像一朵摇摆在风里才幼小雏菊。
他洗澡时,她叩了两下门,给他送睡衣。她被叫进去,看到他正用毛巾擦头发。他接过她手里的睡衣,忽然说,你去我裤子口袋里看看,有东西给你。
她照做,对着一瓶指甲油差点流出泪来。香奈儿的指甲油,丹茜色。她记得曾经同他走过一个地摊时,自己蹲下来摩挲了几下一个写着Madder的指甲油瓶子。
后来才知道,记得也是一种爱。并同其他形式的感情有很大差别。它需要时间的洗练,长久忍耐,绝非一朝一夕。
记得你喜欢的颜色,记得你的生日,记得你吃东西的倾向……这一点一滴生活的关照,若非十分细心,绝对不能做到。
只是这认知到得有些晚,晚得来不及悔过。
她见他站在过道,赤脚走过去抱住他。他拨开她的刘海,亲吻她的额头,柔和得如同亲吻一个婴儿。
似乎不该是这样。可以是淡漠的,残忍的,不近人情的,却唯独不该这样。交易里没有温情,只有冷冰冰的权衡。
他把她手里的瓶子放到桌上,抱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尽职。
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
他把她送回医院,心里有隐忧。他怕她抗拒,满心怨恨而后再度逃离。
下车后直至回到病房,她却都安静得出奇。眼睛像儿童一样,观望周遭如同窥视新奇世界。这个充满未知的花花世界,实际由破碎的失望一片片拼凑起来。
这些失望她一点点见识,一点点捡起,一点点放进心里。从此不能掏出来。像是只能进不许出的黑洞,连光都无法逃逸。于是那些失望停驻在她的心里,变成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只能选择忘却。
她的安静和配合让他欣慰,潜意识里却仍旧疑虑。他的疑虑终究不是空穴来风。
小芝乖,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他略微试探地问。
针头扎进手背上的细洁皮肤,她皱了皱眉,旋即恢复笑颜,说,橘子水。小店的橘子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