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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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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是存在真正友谊的吧。自始至终都很纯粹的那种,不含杂质,对彼此永远、永远都有份真挚的关心。
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想到一个人——刚刚□□聊天儿时,五哥忽然提到了老周。
五哥说,老周从部队上回来了,多可惜啊,如果他去年这时候回来,就看见你了。你不知道,他现在剃了光头,比以前高得多,炭一般黑,听说女朋友一个一个换,比我牛多了。
五哥说,这里正艳阳高照,晒得人都蔫儿了,反倒是老周,光彩夺目到令人无法逼视——单是他那颗亮晶晶的秃瓢就几乎要照瞎别人的眼了。
我哈哈大笑。
地球的这一边没有阳光,夜色顺沿着肌肤渗入我的骨肉,透体沁着凉意。心底隐隐约约闪过一丝莫名的感觉,恍若隔世的渺茫,淡淡的,飘忽得几乎捉不住。
十五年了吧。手指头脚趾头都加进去,我和老周认识到现在刚好凑足两手一脚。
老周其实不老,二十四岁还不到,本名周放,听上去端得有那么点儿放荡不羁的味道。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瘦瘦的,跟我差不多高,一张脸白白嫩嫩不说,更有双水汪汪又大又圆的眼睛,是个漂亮的男孩,却跟五哥的形容完全沾不上边。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互叫老周小飞,时间长了本名反而不叫了。其实,我更喜欢老周的另外一个外号“小芳”——来自于一首曾经风靡全国的歌,记得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我头次听得,便拍案叫绝,直想认春波兄为大哥——这不是为老周写的是为谁写的?
那阵子每回冤家路窄碰到老周,若不放开喉咙大声叫几下“小芳”再不罢休,急得他咬牙切齿,瞪我的眼神如秋风扫落叶般锋利,可惜了如刀的目光,射在我的厚脸皮上却发挥不了什么威力,倒是每每点进去两个张扬得意的酒窝。换了别人,他的拳头或许早已挥了过去,但是我不同,我们是很铁很铁的哥们儿,哥们儿绝不会为了一个别称而斤斤计较的,所以,他只能无奈。
说起来老周和我之间,我总是那个只取不报的贪婪者。我从四年级开始沉迷于武侠与漫画的世界,而我的无限时无限量供应者,就是老周。老周的书并不是人人都借得到的,但是对我却太大方,所以我不知珍惜,常常自己弄丢几本,老师收去几本,母亲撕掉更多,后来一直到中考过了,才听五哥说那些书有时候老周自己还没看过,而且若是被他父亲发现少了书,少不了一顿皮带伺候。
五哥说我实在不应受到如此待遇,可是老周在我面前连提都不曾提过,只是宽容的笑,安慰我他的书多,没关系。
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我和老周之间有什么,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上已经流言四起。其实十岁的我只懂得顶着两寸半的乱发蹦来跳去白日做梦,想做女飞侠的兴趣实在远远大于和一个乳臭未干的男生含情脉脉。当然,不论生理上、心理上我都属于发育缓慢,后知后觉的那一类。
班上的同学,尤其是女孩子已经起了些变化,眉目间多了点柔软的韵味. 而男女生的手指间
也开始纠缠了些淡淡说不清的暧昧,只是对这一切,我懵懵懂懂全然无知罢了
那时候我和班上其他六个人臭味相投,选了一天黄道吉日,一本正经地跪在一个人家的客厅里指天划地义结了金兰,我排行老幺。老周并不在其中,然而他跟五哥的关系,据他的说法,恐怕比我们七个加在一起还要哥们儿。
到了六年级的时候,班上出了件惊天动地跌破眼睛的大事情——
三姐和老周好了。
于是我和老周之间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
男女朋友、情侣,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只觉得奇怪。我做过几回电灯泡和三姐跟老周一起出去玩,却也没发现他们究竟和一般朋友有什么两样,可二姐和四哥告诉我,他们看到那两个人肩碰肩,手挽手。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个啊?”我记得二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要说明一下,此“那个”非彼“那个”。那个年纪,“那个”还只是吻,也许连嘴唇与嘴唇的摩擦还够不上。
也因为那个年纪,我并不理解情侣和朋友之间的区别,我甚至曾经跑去问老周,他和三姐,与他和我有什么不同——给我感觉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点儿。他只是笑,末了勾起我的手,教我打了手印——
我们的小指勾住小指,拇指印住拇指,再同时松开来只把手心贴着手心,正180度旋转,反180度旋转,然后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永远是哥们儿。老周这么说,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
日子过得飞快,升上初中,二姐、三姐、五哥、我还有老周仍然在同一个班。
初中的男生都喜欢踢球。记得一次老周踢完下来,已是大汗淋漓,拿过三姐递去的水瓶,仰起脖子猛灌,嘴角边流出的水混着汗水沿着脖子流进衣领。我托着腮帮子看到三姐一只手摸摸老周汗湿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抹掉他嘴角的水渍。
“哇,好恶心啊。”我收回目光,转头看看身边的五哥也是刚跑完步满头的汗水,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恶心?干吗一脸嫌恶地看着我?”五哥胡乱拨弄了一番头发,忽然伸出脏兮兮的手作势向我的脸上抹去。
我大叫一声,一拳捣在五哥的胃上。
“最毒妇人心!”五哥一手捂着胃,一手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拉扯之际,猛地听到三姐的笑声:
“这两个人动作好亲密啊。”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身边的人全部向我们看来——我们靠的很近,五哥一只手揪着我的领子,一只手抓住我挥拳的右手,而我的左手则几乎要扯烂了五哥的袖子——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哇!”
“就是,早就觉得这两个不对劲了。”
“哎哟,兄妹感情就是好啊。”
我立刻放开了手,脸还在发烧,眼睛却已经狠狠地瞪住了身边议论的同学,“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打架啊?还是你们也想过来打打?我奉陪!”
然后我听见老周放肆的大笑,愈发恼怒,可三姐却也笑了起来,
“五弟,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咱们妹妹太迟钝了,你就慢慢等她开窍吧。”
是了,初中的时候我依然混沌,甚至走在街上的时候,都会被别人误叫小兄弟。上英语课的第一天,那位推着眼镜的老学究便客客气气地问:“are you a boy or a girl?”窘得我耳朵根儿发烫,而全班则是哄堂大笑。
不过,我并不愚蠢,再迟钝的人,听了三姐的话若是还不明白,就是白痴了。
那天以后我和五哥之间着实尴尬了一阵,但年轻的心是浮躁而多变的,不久便又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
足球场外的事,早已烟消云散。
然而老周和三姐却分手了。八卦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事情早已过了一个月。
三姐活脱脱变了个人,上课不专心,常常偷偷地哭,二姐甚至说,三姐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抽烟,还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混酒吧。
三姐哪,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怎么会变成这样?
二姐还说,听说有个第三者,是另外一个班上的女孩。我于是义愤填膺,世界上有谁比得上三姐的温柔三姐的美丽?老周果然也是个不可靠的花心大萝卜!可奇怪的是,愤怒的看来还不止我一个,老周的几个哥们儿,包括五哥,竟然比我还牛,看到二姐三姐连脖子都不给,直从鼻孔里往外哼气,连带着和跟在旁边的我也瞪起了大小眼。
那阵子班上气氛诡异,出奇得安静,连老班都忍不住跳出来夸奖几句,说我们越来越懂事了。直到一天,老周他们回家的时候被十几个高年级的人围住,双方打了起来,老周铁链子打掉了对方一个人的门牙,而五哥也被捅了一刀在家休养,冷战结束,大家都去看他。
说老实话,被打得躺在床上应该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吧!但奇怪的是我发现班上人看这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男生时却充满了敬佩的神色,尤其是缠了纱布的五哥,简直比大英雄还要牛上百倍。
房里只剩下几个熟人的时候,五哥忽然对我说:“给我削个苹果。”老大使唤小喽罗般的神气。
“哟嗬!”我挑了眉看他,“削苹果我不会,削人头倒是在行,要不要?!”
五哥哀叫几声,又说:“看到女生看我的表情了没?”
“不就那个样?”
“我现在可是大英雄!怎么样,跟我现在还有机会。到时候没人要回头找我可就晚了。”
嬉皮笑脸的模样,难怪别人看不顺眼。
“做你的大头鬼!”我不屑。
可我承认,那一瞬我有点心动,五哥在班中一向受女生欢迎,难得他如此看得起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魅力无穷。
医院出来后老周叫我去走走。我们一路走回小学操场,他不停地抽烟,呛得我怒目而视,他却笑得开怀。操场一角有三个树墩,我们过去坐下,他忽然又笑:“这么多年你骂人进步了不少嘛!想当初,来回只有一个‘猪’,到了王八蛋已是极限了。”
我也乐了。我知道他想起了刚认识时候的事情。
老周对我从来都是无条件包容的,我狐疑良久,只得一个推测——他的容忍会不会缘自于少时的忏悔,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毕竟因为他,我躲在树荫下坐在树墩上鼓着腮帮子吃枣子的三项基本权利全部被剥夺,对于儿时的我来说,那简直就是惨痛,犹胜母亲舞着棍子往我身上招呼的感觉。
那时我七岁刚过,甫上小学二年级,班里的小朋友是同一所幼儿园升上来的,彼此都熟,只有我年纪略小,又是从很远很远的城市搬来的,是张陌生脸孔,常被一群孩子围在中心狗看猩猩,好生捉弄一番才心满意足。
同桌老周,更没说的,绝对是个中翘首。怕自是不怕的,但是论大眼瞪小眼,我自然瞪不过目如铜铃的老周,所以不能硬拼只有智取,幸而我小小年纪便深谙三十六计中的上上策,下课铃一响,立刻撒开脚丫子往门外冲。
小孩子如何都玩得起来。那时候操场西边的角落里长了棵古老的枣树,矮矮的个儿,粗粗的腰,枝叶繁茂,方圆两丈都是它的势力范围。枣树下有两个砍平了的树墩,秋初的太阳依然霸道,大树底下好乘凉,那两个树墩便成了我的势力范围。我常常在树墩上跳来跳去,挥动着树枝,想象着自己是斩杀恶龙的哪吒,老周,很不幸的,总是恶龙中被我扁得最惨的那条。
有时候跳累了,便一屁股坐下来,看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稀稀落落的洒下来,滑过眉梢眼角,飘落在嘴唇上快乐地跳着舞。枣树上青青的果子,便在这份温柔中一点点地抹上了胭脂,一点点地压弯了树丫,一点点地甜蜜了我的心。
那一刻,我是满足的。
事实证明,人绝对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过于悠哉游哉,因为像老周这样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太多。
枣子熟透的时候,他顶着铜铃般的眼睛也凑过来了。那时候我不擅吵架,却很懂得对付老周的方法,两个字——不理。
于是有一天,我像平常一样躲在树荫下,坐在树墩上,鼓着腮帮子啃我用树枝打下来的枣子,正怡然自得间,忽然看到班主任翘着三撮头发,卖力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带了另外三个同样气喘吁吁的老师狂奔而至——那番景象,至今记忆犹新——十目相投的一刹那,众皆愕然。
“周放!”班主任抹着脸上渗出的油怒吼,“你不是说齐飞爬到树上跳着玩呢吗?”
班主任屁股后面闪出老周,呐呐地一言不发。
“以后不许再坐到树墩上了!”班主任余怒未消,一把将我从树墩上扯下来,然后和其他老师转身走了。
过了两天,操场上来了拿着长长锯子的工人,几个回合锯倒了枣树,嗨哟几声便拖走了,干脆利落。 几个认树为家的小孩围着光秃秃的三个树墩嚎啕大哭,以我为最。哭得正凶,忽然撇头看到老周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怒从心起,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对着他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又趁着他捂肚子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心狠狠一肘,跟着大骂:
“你猪,猪!王八蛋!”
然后便跑开了。
那天在外面游荡得久,晚回了家免不了被母亲一顿臭揍,不用说,这笔帐又算到了老周的头上。
其实公平来讲,枣树被砍,原因尚不明,并不是老周的错,然而总要有一个我能惹得起的人出来承担错误让我出气,而老周,就是那个可怜的人了。
从那天起,他对我开始非常够意思,不时从家中带来几块糖啊,橡皮啊,贴画啊来贿赂感情。
我岂是贪小便宜的人,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几次,直到他送上了酸酸甜甜的话梅糖,心中大动,才欢天喜地的做了朋友。
如今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么多年却依然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不去,本来尚觉可笑,却不知原来他也记得。
“时间过得好快啊。”我点点头。
“老五喜欢你。”
我大窘,老周又说:“你呢?”
我转开头,“当初你跟三姐的事情我连问都没问过。”
“也是。”老周点头。
“为什么会和三姐分手?”
“以前的事情我不想提了,而且说了你也不懂。”
“不是第三者吗?”
“不是。”
我于是松了口气。
老周继续前面的话题,“老五不错。”他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是吗?”
“嗯,他是我最铁的哥们儿,人最讲义气,而且也就他容忍得了你的性子。” 眼神飘向远方,忧郁无限。
“噢?”
“跟了他,决不会吃亏。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喜欢你了。”他食指中指夹着烟,眯起眼睛吐着烟圈。
见我好久没说话,他转头瞥我一眼,却发现我在抱着肚子前仰后合地闷笑。
“老周同志,您拖着鼻涕屁颠儿屁颠儿的样子我见得多了,这么深沉给谁看哪?”
“老五究竟看上你哪点啊!”他脸有些红,但也笑起来,终于放弃了这个话题。
那天是晴的。
纯净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恍恍惚惚地,我以为自己嗅到了流连在空中还未溜走的夏天。
可惜,秋天来的太早了。
不过那时候,我是盼着秋天的,因为秋天一晃就过,接下来就是雪季了。
喜欢雪,没什么诗情画意的联想,只为打雪仗的嗜好。
我们在雪地上奔跑,旋转,叫嚷。我刚被五哥打得落花流水,正躲在树后喘气,忽然听到身旁有响动,转头一看,竟是老周捧了篮球大小的一个雪球,高高举过我的头顶,一脸坏笑。
想跑已经太迟了,所以我只有望着他傻傻地笑。他举着雪球举了好久,最后终于笑着叹了口气,随手丢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我藏在手里的雪球已经在他的脸上绽开来,摔得粉碎。我看着他呆头呆脑一脸茫然的样子,不觉得意地大笑起来。
他鼻头上还顶着雪片,却已狠狠地瞪住我,故作咬牙切齿:“你可真不识好歹。”
说罢拳头一挥砸在我身后的树上,树枝上玉屑般的雪末簌簌落落地飘下来,洒了我们一头一肩。
我们的脸靠得那么近,呼吸到的全是彼此温热的气息。那一刻,我们都怔住了,雪粉腾扬,一点一点消溶在彼此的眼睛里。
耳畔忽然传来五哥的叫声:“小飞,别躲了!快出来受死吧!”
咒语解除,我们如梦方醒,急急地冲了出去。
第一次,我发现,原来我和老周之间,多多少少,也已衍生出一些无可避免的牵扯。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爱情吗?好像还不到。也许,只是那个年纪才有的朦胧心动吧。
年头一过,距离中考不过几个月,整个年级做了大调整,重点班里的不少同学都要被分出去普通班。
老周那时候坐我的同桌,每日如坐针毡。班主任叫每个人都填了份志愿表,说出自己想要报考的高中,我看到他写了“职高”两个大字。
“连中专都不是的职高?”我惊叫,“以你的成绩,就算省重点进不去,市重点总是没问题啊。”
“市重点算个屁,不过是混罢了,哪里不是一样?”老周垂着眼,“我不会去做凤尾。做不了最好的,我宁可做最差的。“
“一定要那样?没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你一向劝我多走中庸之道,别太偏激,可那不是我的性格。
你知道我说一不二的。“老周忽然盯住我,”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我叹口气,望定了他,“你再说这种话,当心我扁你。”
老周的大眼睛闪着光,咧了嘴笑得像个小孩子,一只手伸了出来。于是,我们小指勾住小指,拇指印住拇指,再同时松开来只把手心贴着手心,正180度旋转,反180度旋转,然后紧紧握在一起。
第二天老班宣布要根据志愿表的学校和本身成绩分出去一些同学,老周被调到普通班。
我愣愣的看着他沉默地收拾了东西,沉默地走出教室,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中午过后,班里的气氛仍有些低沉,只等着数学老师进门上课,好不容易等来了,却看见老周面无表情地跟着走了进来,不觉都有些愕然。走上讲台,他拿起粉笔,龙飞凤舞的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谢谢你,然后转过身。
“我从二年级认识她到现在,做了无数次的同桌。可是,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辈子,永远也不会成为同桌了。所以,我想对她说,谢谢你。跟你做同桌的日子,我很快乐。”
说完话,他擦掉黑板上的字,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低着头坐在座位上,百般滋味,千回百转,翻腾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沉淀了下来。
放了学,我站在老周的教室门口等他,想跟他说几句话,到底要说什么呢?却连自己也想不通。
还没等到,就看见二姐匆匆的跑过来:“小飞,你妈妈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医院了。”
我想,冥冥中,一定有什么主宰了我们的命运,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始终,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那天我站在病床边,凝视着骨瘦如柴的妈妈,她眼睛瞪得很大,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我。
扎在她手背上的针,刺进她的血管,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时候,家里没有别人,只是我和我的母亲。而我,从来都不是个孝顺的女儿,从来不是。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更加忙碌,医院、学校、家里,三头跑,老周便不常见到了。
虽说接近中考,人人自危,可朋友们对我很好,经常邀我去他们家里吃饭,几次推却不掉,只得答应。
有一天正好是要去二姐家的。下午放了学,我跑去问老师问题,却扑了个空,回头刚要推教室门,忽然听到二姐三姐和另外几个女生在谈论我什么,不觉停了下来。
“听说小飞跟她哥不是一个父亲,是真的吗?”
“不知道呢,从来也没听老七说过。”是三姐的声音。
“人家说前阵子看见她爸在大连搂着一个年轻女的呢,特别亲密。”二姐的声音。
一个女生笑了:“是啊,你不知道,听说她爸还常去那种场所呢!”
“那她妈不是很惨,生病要开刀了,她爸都不回去。”二姐的声音。
三姐开了口:“听说人现在在德国。回不来吧!”
“老七不是成了最大受害者了吗?”三姐说,“哥哥上大学去了,父亲也不在,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还要中考。”
“但你不觉得老七挺无情的吗?她妈妈住院要动大手术,生死攸关呢,她整天一样嘻嘻哈哈的。”
“这倒是,她们母女关系一直不太好,我看她好像也不经常去医院的。
换了我,遇到这种事可能早就哭得不行了。“
“但对中考还是有影响吧。万一发挥不好,可不是耽误将来上大学。”
“三姐,你加把油,这次把她超过去。”
“哎哟,说得什么话,我哪有她聪明啊。”
“老三,少来了,谁比谁聪明多少呢,而且你又比她扎实。这次若是夺了冠,到时候可要请客。”
教室里的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怔怔的站在那儿,心头出奇的安静,空得突然,不留一点余地,只有我的心跳,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荡。许久许久,一点点悲哀的味道悄悄浮了上来,我忽然想笑,很想笑。转过身,老周正站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在说什么?怜悯吗?同情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拔腿向楼下跑去。他追了上来,在校门口一把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挣开他的手,继续走我的路。
“为什么要跑?何必呢?总是逞强,表面装的没事人一样?”
“你算老几?我逞我的强,关你屁事!”我大吼。他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受伤,那是我生平第二次冲着他大叫大嚷。
我立刻后悔,他毕竟是为我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发火的。”我的眼睛里有些光珠子在闪,他的脸在模糊,“要命,要命,真没出息,我看我要哭出来了……”我咧开嘴呵呵的笑,“你帮我给二姐说,说我有事情不能去了,帮我谢谢她。我很忙呢,要先去买饭,食堂快关门了吧?然后还要去医院看我妈,晚自习再见吧。“
光珠子跳跃着,终于不争气的落下来,我使劲抹着脸,匆匆地走了。
晚自习过后,已是晚上十点半,夜色如水。出了校门,意外地看见抽着烟的老周,更惊讶的是,他手上提了两瓶啤酒。
“老周!”我笑嘻嘻的打招呼,“又是烟,又是酒,这么滋润,上哪儿去?”
“去你家,欢不欢迎?”他也笑得开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家里很乱,我是个天生懒散的人,从不遮掩。他倒也没说什么,兴冲冲地摆上酒、花生米、豆腐干。我托着腮帮子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忙里忙外,忽然觉得温暖。
“会不会恨你爸?”他点燃了一根烟,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表情有点扑朔迷离。
“不知道。”我拿起子起开一瓶啤酒,凝视着金黄色的液体流进玻璃杯,“好多事情说不清,若是真的黑白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知道吗?我爸小时候在我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才级的人物。 他足球踢得好,会吹满江红,拉二泉映月,可以用五颜六色的油彩绘出一个美丽的大脚姑娘,能一面擀着饺子皮,一面扯着喉咙唱洪湖水,震得我头皮发麻,捂着耳朵大声抱怨。“
我抿着白色的泡沫,静静地笑。
“我在听。”他的杯子和我的杯子轻轻地碰了碰,很清脆的声响。
“没什么了。”我耸耸肩,“说起来可长,要从老毛万岁万万岁的年代扯到小邓那一群抓住老鼠的好猫,老太婆的裹脚布似的,想想都觉得烦。现在我只希望我妈手术成功,就这么个希望,如此而已。”
“你知道有心事找谁说了。”他并不勉强,夹起一块豆腐干,吃得很香。
“嗯。”
“会不会怪你二姐她们?”
“还好。真的,一开始有点难过是肯定的,可是后来想想,角色互调,也许我也会那么说,那么想。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我使劲拍拍他的肩膀,“何况,人生有一两个知己就够了,我有六姐、五哥,还有老周,足矣。”
“你呢?”我问道,“你妈妈和你姥姥、舅舅之间的事情如何了?”
很早以前就听他说过,他母亲和外婆之间矛盾很深。
“还是那样,整天掉眼泪,烦死了。你觉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变得很复杂,很累?”
我点头,伸出小指,“但我们永远不会变,永远是朋友。”他笑着,也伸出手来跟我打了手印。
半夜一点钟,老周回家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问我,“中考,几成把握?”
我微笑,“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快乐与痛苦,对于经历的人,过于沉重,日子久了,总有一天会慢慢沉淀于湖底,再不起涟漪;然而对于旁人而言,却又始终云淡风清,苍白得有些无力。人皆如此,所以理解一个人,实在吃力。收放之间,得失之后,手缝中滑落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月以后,母亲的手术成功,中考也结束了,很快便到了林中小鸟各纷飞的时节,我如愿以偿。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大家聚在一起狂欢,许多人都喝得烂醉,而我,对于什么都放得开的那种淋漓尽致,是羡慕的,笑闹皆努力掺上一脚,却始终清醒。可惜,他并没有参加我们的任何聚会,如果他在,也许,只是也许,我也会选择醉一场。
人是很复杂的,与其将自己理解错误,不如干脆不要分析。
一天三姐找到我,托我给老周一封信。我有些讶异,毕竟五哥和老周才是最好的朋友。
“你可以看。”三姐笑得腼腆。
三姐走后,我注视着手上飘着淡香,叠成心字的素雅纸笺,有点感慨。想看也是不敢看的,我的手太笨拙,拆开了这颗心,只怕永远也折不回去呢。
老周读着信,表情玄妙,难以捉摸,但我瞧得出一抹惘然。他把信折了几下,抬起头,眼神恢复清澈,看着我好奇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你想看?”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着手,有点被发现的尴尬。
“女人都一样。”他莫测高深,一脸神气。
老周和三姐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这个年纪还是浮躁的吧。生命中有太多引起我关注与好奇的新鲜事,而跟爱情有关的,恰巧不算其中。
上着大学的老哥在一旁看着我们的喜怒哀乐,直笑我们天真。他说,高中那三年一个人性格基本定型,也会结交到不少真正合得来的朋友。而到了大学,才开始经历人生中最精彩的四年。
初中,他笑,长大了回头想想,是段单纯的日子,但无论如何深不及心啊。
是吗?
对于别人,也许吧。然而对于我而言,那片土地上我待了将近15年,生命中最真挚的一段岁月,早在踏上异乡土地的一刻已经定格成了永远。
别人的生命中,我在扮演什么角色?朋友亲人还是路人甲?可笑的可爱的还是可耻的?
别人又在我的生命中印下了什么痕迹?已经离开,将要闯入,选择留下,还是擦肩而过?
快出国那一阵子,聚会很多,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朋友都对我送上了真诚祝福,五哥和六姐,几乎天天陪在身边寸步不离,心上沉甸甸的满是温暖。
唯一,唯一缺少的,也许是老周,知道我要走之后,老周始终没有出现。
其实上了高中的这一年,我们都很少联系。渐行渐远吗?我不知道。
人与人的交汇,也许只在一点上。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却始终有些怅然。
临走的那天,晚上和一群朋友见完面,我独自坐了公车,忽然看到公车上背对我的人很像老周,发呆之际,他转了个身,正是老周。
四目相投,两个人都笑了,带着点尴尬的惊喜。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有些奇怪,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搭乘这辆车啊。
“你不是今天晚上去上海吗?”他注视着窗外,“我想去你楼下转转,看看能不能见到。”
“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我有些恼,“如果见不到呢?”
“那就算了,没缘份。”他回答得干脆,望定我,有点开心的样子,“但是没想到公车上就遇到了。”
我有点生气,还要说什么,却发现他的眼圈一点点红了,不觉闭了口。
下了公车,得知五哥六姐一群朋友会来,他便坚持不上楼,只在楼下站着说话。
“高中一年有变化了!”他笑,“比以前更精神。”
我也笑,“你也是啊,听五哥说你艳福无边,女朋友好几个。”
“听他乱说!”老周摆着手,“你和老五呢?还没在一起?”
“我还是一样孤家寡人啦!”我摇摇头,“跟五哥是根本没有的事情。”
“去了国外可不要太开放。”
“这种忠告还是你自己留着比较好。”
老周摸摸头,笑得有些憨。
那夜是个好天气。夜风微凉,似水,拂过脸颊,轻柔得宛若情人温润的手,令人心醉。
月色很淡,无数的灯光仿佛点点明珠,荧荧地闪亮了黝深的夜,令人神迷。
沉默了很久,远处有了响动,隐隐听到五哥的声音。老周注视着我,伸出了手。
我们小指勾住小指,拇指印住拇指,再同时松开来只把手心贴着手心,正180度旋转,反180度旋转,然后紧紧握在一起。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了声珍重,忽然松开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心里暖意未消,一切却仿佛雁过无痕,心中似乎荡漾了些什么,不想探究,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小飞,怎么啦?一脸忧郁,来来来,你哥哥的肩膀在这里呢。”
五哥嬉笑着走过来。
“一边儿待着去!”我笑骂着捶了他一拳。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于是今天,已是六年后了。
这六年中我们不曾联系,忙碌的日子里,不曾特别想念你,偶然不经意的时候,蓦然回首,大洋彼岸隐隐约约有你的身影,却是转瞬即逝。
我的额头贴着冰凉窗户的这一刻,你又在做什么呢?
五哥说,老周回来找我喝酒,两个人喝得烂醉。老周说在军营受了处分,所以去年便没回的来,因为站岗的时候,有个小女孩探头探脑的想闯进军营去,他没把人赶走,却站在那儿给她讲起了故事。
五哥说,老周给那个小女孩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枣树开始的故事。
因为,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像你。
心中回转着一些莫名的感觉,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涌过来的,流上心头只剩浅浅淡淡、酸酸甜甜的一丝,深不够留下痕迹,却又着实挠人心痒。
我坐在床上,伸出两只手,小指勾住小指,拇指印住拇指,再同时松开来只把手心贴着手心,正180度旋转,反180度旋转,然后紧紧握在一起。
然后我笑起来,忽然很快乐,很快乐……
三国的老孔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我摇头,大梦谁先觉,平生无人知,无人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