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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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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梦到了那一夜。
漫天的火光。我喜欢的抱枕被火烧了一半,露出焦黑的内里,灰烬在空中飞舞着。泪水在流下的几秒内被蒸发得一干二净,暴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燎痛。
一瞬间,世界好像离我远去。
平常夜里常有的声音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猫狗声,风声,远处街道上的喧声,通通被吞没在火里。
邻居尖叫哭喊的声音也仿佛与我隔着层膜,遥远而朦胧,听不真切。只有火舌舔舐的声音始终贴在我耳边,还有父母微弱的呼吸声。
那是人世间唯一一样离我近的东西。
他们的呼吸声一开始还是粗重而急促的。渐渐地,先是慢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变得几不可闻。他们嘴里却依然不断呢喃着我的名字,断断续续,咳嗽时满是腥辣的血气。
刀尖抵在我的眼前。
“花梨——!”
他们嘴里的喃喃声一瞬间爆开,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嚎。气依然是断的,被强行提起,都破了音,像是什么干涩的机器强制运转,听得我喉咙里一阵发痒。我面前的刀尖不为所动,他们扯着嗓子疯狂地叫喊着,中间停止了一秒,我听见一声吐血的声音。
我回过头,父亲用没有手指的手掌死死抠住地面,石子与碎屑嵌入在血肉里,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断口涌出,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朝我爬过来,泪水从脸上滚落,混杂着脸上的血污,泪痕拖拽时变作了血色的泪。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刹那间我却如同被下了咒印一般丧失了听觉的能力。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不见母亲凄厉的呼喊,听不见自己抽噎的哭声,所有的声音都抛弃了我,我的世界仿佛变成了无声电影。
万籁俱寂。
又过了一秒,庞大而繁复的声浪猛地收回到我耳中,蜂鸣声炸开,声音再次流动。
我哭着朝父亲伸出手,手指竭尽全力地张开,尽我所能地填补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父亲却恐惧地摇着头,手掌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磨砺着,想要爬到我的身边。他的语音颤抖着:“不要…不要……花梨!!!”
刀光落下。
“花梨!!!”
伴随着父母的哀鸣,刀锋没入血肉发出嗤得一声,父亲的右手挡在我的上方,拼命抓住了那把刀。他单手受不住力,刀锋切割着他的手心,压着他一寸寸往下,他咬着牙用左手抵在右手下方,死死把住。
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
我不想看,身体却强迫我睁大了双眼,把眼前的每个细节都统统刻入心里。双指并起,划至一半我却被一脚踢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才停下,砂石擦着我的肌肤拉开一道道血痕,我痛得呼了一声,想到父亲的双手,眼泪又克制不住地掉下。
刀锋划开血肉。
父亲与母亲的声音在瞬息间消失了。
[为什么?]
我撑着地面,还未爬起就被按倒在地,关节处发出喀哒一声,脸颊的一侧紧紧贴着地面。那个混账在我的头顶张狂大笑:“不是要抓捕我们吗?来啊!站起来啊!好好看着我把你们女儿的手指…一根根切断!”
[为什么会这样?]
我握拳的手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锐器在我的肌肤上来回摩挲着,皮肉被一一点点磨开,神经断裂,刀刃终于抵到了骨骼上。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疼痛使身体一阵一阵地痉挛着。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散开,终于虚虚地落在了某一点上。
断裂的手掌切口平滑,以及残缺的、切口极度狰狞的十指。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嗒。
我的身体下意识弹起,被更加用力地摁进地面。十指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滚烫的热意在拇指上灼烧,身体却在发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聚集到了指根。
过了几秒,痛觉才后知后觉地爆裂,我的口中溢出一声尖利的鸣泣,疯了似的挣扎,手指几次抓挠,拇指的指尖却与我失去了联系。
[无论是谁也好。]
男人的笑声听起来愉悦至极,浑浊的空气被压下发出沉沉的响声,他一脚踩在我身上弯下了腰,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吐出:“活、该。”
脑袋涨的发疼,他的声音减弱又放大,放大又减弱,回声一般在我脑海里徘徊着。
[请救救我们。]
刀刃轻柔地碰上我的食指,如同父母对我的每一次温柔的安抚。
皮肉再次被切开。
下唇无意识间被我咬掉了一块肉,比起指根处的疼痛,痛觉却可以忽略不计,血腥味在我的口腔中泛开。
肌腱断开。
“和歌!”
远处突如其来传来一声呼喊,随即我身上重量一轻,熟悉的冰冷感呼啸而来。
围绕在我身边的火焰被一瞬间扑灭,男人在远离我的地方发出痛呼。冰凉的手把我拉起来,捏住了我伤口下方。
“没事了,都没事了……”男孩子的声音颤抖着,“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我的视线慢慢挪移到他身上。
异色的发色与双眸,一块暗红的疤盘踞于半脸。
巨大的火焰放出声响起,我模模糊糊听见安德瓦在怒吼着,似乎是在问他其他同伙在哪里。警笛声也鸣叫着靠近,声音凄厉,像是母亲那时从喉咙中挤出的哭喊。
指根的热意在轰焦冻的按压下渐渐变作了麻痹感,我听见自己轻声问他,嗓音嘶哑:“我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呢?为什么要被这样惩罚?”
他咬着牙,脸上的表情被不知是什么的情绪扭曲,恍惚间像我初见时那样狰狞如恶鬼。
“你们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那些罪犯,我会一个个把他们亲手送进监狱!”
他这样子说着,如同赌咒发誓一般。他的背后燃烧着熊熊烈焰,翻腾的热浪一波一波地扑在我的脸上,让我所见到的世界都有些歪曲了起来。那双异色的眼睛被焰光染成了漂亮的金色,里面有着我哭泣的脸庞。他注视着我,一手搭上我的肩膀,让我如此切实地感受到物体的重量,感受到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而非魂魄漂泊离去。
在我往后的所有最美好的梦境里,这个场景反复地出现,每一次的重新相遇都能给我带来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安定感。在我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黑夜里,这双眼睛是系住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伏进他怀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