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109、从容

　　云归目光转向她，沉静中竟有几分凛冽，“我记得你家人都被接进宗门了，按说我也该去探望。眼下时辰还不晚，应该方便吧？”他人看着熙澜，话却是对城歌说的。另外两人心头同时一跳，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城歌的目光在他脸上探寻，“你想干什么？”
　　“只不过见见故人，你紧张什么？韩姑娘，你跟他熟识，来了这里也不好对他家人不闻不问，不如我们一起去？”
　　“这倒有理。”熙澜竟没表现出半分犹豫或抗拒，“不过我之前从未见过伯父伯母，这第一次见面总不好太随意吧，不如我们回去洗漱了换好衣服，明日再来？”
　　“还是小雪想得周到，”城歌笑着看了熙澜一眼，说话的口吻熟稔自然。燕云归这种人就应该由小澜对付，他跟着都安心不少。云归最不喜她这副似乎无懈可击的态度，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也让他心头略有疲惫：“你说得对，我们还是明日再来罢。”
　　熙澜紧绷的心弦微松，她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了城歌一眼，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点头。
　　翌日清晨，熙澜被屋外的动静吵醒。冬日里天亮得晚，熙澜披衣坐起，看着窗纸透过来的一片漆黑再无睡意。院子里剑风呼啸，在这寒冷的天里更显肃杀，她不用猜都知道外面是谁。剑风疾走，攻势迫人，练剑颇能反映舞剑者的心境。这么快就重整旗鼓，她却有些力不从心。他从来都是进攻的、侵犯的，她避之不及却偏偏甩不脱。
　　天色渐渐大亮，熙澜穿戴好衣裳面具，踏着鹿绒靴下了地。听到里面起身的动静，门外候着的两个丫鬟忙进来服侍。待收拾好出了房门，熙澜一眼就看到了早已等在外面的他。他换了身装束，锦衣华服佩玉戴冠，张扬的打扮更衬其威严尊贵，绝艳的容貌气度更增几分，令她也不禁恍了神。这哪儿还是他伪装的江湖之人陆云，分明是故人们最熟悉的政客！他就是来刺激江圣阳的！
　　她抬眸与他对视，眼里写满了不赞同。身处江湖宗门，又有别家长辈坐镇，他这不是没将人放在眼里么？这骨子里的性情还是没变，还是这么霸道狂妄！
　　云归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轻轻一笑，“走吧。”
　　皑皑山间雪，寂寂芦庵絮。这里僻静又不起眼，足见平日里少有人来。
　　“拜见伯父、伯母。”熙澜有礼有节地向江圣阳夫妇抱拳行礼，江圣阳却瞪大了眼盯着她身旁的云归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失态地扶着椅子站起身，江夫人困惑不安地过来搀扶他：“老爷……”
　　他脚步有些凌乱地走到云归身前，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参见新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江夫人搀扶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
　　熙澜侧首看向城歌，却见他面色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幕一动不动。其他的江家子女个个傻了眼，在江夫人紧跟着拜倒之后也向云归拜了下去。
　　“江大人，故人来访别害怕啊。”云归一手虚抬一个让这对夫妇起来，“朕是到了星辰宗得知你们在才过来拜访，万勿多想。”
　　“是、是……”江圣阳已不复往日风采，看起来老了许多。熙澜心里一阵唏嘘，看着江圣阳向她转过来，“这位姑娘是城歌的朋友？”
　　“是，晚辈江湖中人，乃七情谷弟子。”熙澜退后一步再次拱手。她并未刻意表现疏离，仿佛真的是第一次见面，这样一来，纵使相逢也应不识了罢？
　　“原来如此，你是韩姑娘……对吧？”江圣阳倒觉得这姑娘气度颇为不凡，站到新皇身边也丝毫不差。想这般少见的女子只是区区江湖弟子，他心里顿觉可惜。他终究不好多说什么，只愈发恭敬地请二人落座。熙澜看他面容憔悴、神色悲戚，一时间心里只剩几分慨叹。
　　云归却从这份恭敬中觉出了几分端倪。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熙澜一眼，却见她兀自有些出神，唇线便渐渐地绷紧了。
　　芦庵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燕云归用手一下一下拨拉着茶盖就是不说话，江家人不敢说话。熙澜左右观望了一会儿，想着再多说几句就走，忽见纸窗外有人影晃动：“少宗主，奔雷山庄的二当家带着人来了，说我们宗门内窝藏杀人的流匪，杀了他堂口下的弟兄！”
　　本欲上前打破沉默的城歌闻言冷哼一声，陡然迈开大步往外走，却在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回头，眼神落到熙澜身上，“小雪，”他朝外偏了偏头。
　　熙澜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头向众人作了个揖就匆匆跟了出去。云归的目光渐渐暗沉，刚将她逼出点儿东西，她转眼就溜走了。不过，人在事情突发时的反应比较真实，江城歌叫她小雪时，有明显的滞涩。他二人之间，亲近默契是有的，言行上的不协调一样存在。若她不是“小雪”却还和江城歌亲近，那她还能是谁？
　　似是而非这许久，在心里大体确定了她是谁之后，他居然没有太激动，反而冷静得可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把人带回去了。就算她是真正的韩节也不要紧，能逼出想要的人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不过，在这之前，他还得清理一些碍眼的东西。
　　“这个奔雷山庄是怎么回事？”熙澜身形灵活地在小路上疾速腾挪前行，一边侧过头询问城歌。
　　“奔雷山庄是西南这一带还算有名的帮派，手下吸纳了众多小股势力，”城歌在她身旁也提气运力前行，心中暗暗惊诧于她如今的轻功不比自己差多少。“他们有两个当家的，大当家是庄主，他与二当家是结义兄弟，两人与你师父有旧怨。”说到此处，城歌叹了口气，“你们是怎么招惹到他们的？”
　　“如刚才报信之人所说，我杀了他们手底下的人。”熙澜很是后悔当初放过那些埋伏刺杀他们的家伙，这必是她独特的兵器叫奔雷山庄的人猜出了她的身份——可是，三生简还没在江湖上传出名声啊。
　　她突然想起些事：“逍遥竹在江湖上很有名吗？”
　　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城歌已许久不见她这般凌厉的样子，心头隐隐觉得不安，“确实有名，说它是锻造兵器的至宝也不为过。多少人对逍遥竹求之不得，胡前辈早些年还放言要用这竹子打造一种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整个江湖皆知，难道你不知道？”
　　熙澜闭了闭眼，师父，你就坑死我吧。
　　见她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城歌在瞬间明白了什么，略带同情小心翼翼地对她道：“看来胡前辈没跟你说……不过有些事你得知道，胡前辈在江湖上是公认的脾气古怪，得罪的人不少，你……”
　　前面便是子墨堂，熙澜落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出一口气，云归干掉的那两个喽啰对于奔雷山庄的二当家无足轻重，很明显，他是借题发挥，真正目的是要踩七情谷的脸面。出门在外遇到这种破事够糟心，一个处理不好就会丢脸。她转过身，对城歌郑重抱拳赔礼道：“都是我行事不谨慎，给墨老宗主和你带来麻烦，我在这里先向你赔礼道歉，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
　　城歌见她如今行事比以前更加稳重，感慨之余又怎会怪她，“没事，这江湖上也少不了心胸狭隘的小人，他们先招惹的你，还敢来我们地盘上撒野，摆明了也想踩我们的脸面，我岂能坐视不管？走，我们从后面悄悄进去，先看看情况。”
　　两人轻功和收敛气息的本事都不错，绕进小门走到屏风背后的时候，那二当家正冷哼出声：“墨老宗主，你们宗门该不会包庇杀我弟兄的流匪吧？”
　　“二当家这话说得奇怪，流匪之言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老夫的座上宾成了你口中所谓的流匪，你又将我星辰宗的颜面置于何地？”墨老宗主不怒自威，“今日我让你身边这等不上台面之徒进我子墨堂已是给足了你面子，谁料你却任由他在这里狺狺狂吠！事已至此老夫不想多说，二当家请回吧！”
　　熙澜敛下眉眼开始思考对策，原来墨老宗主没打算让她出面应对。老前辈这般回护，她却不能让人替她来收拾这烂摊子。
　　“看来墨老爷子是执意要窝藏杀我弟兄的贼子了？也是，谁能想到堂堂出身七情谷的弟子竟然干出这种害我兄弟的勾当，敢做却不敢当，只敢像个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求人庇护，而所谓的名门正派却公然护着他们！回头我就让这江湖上的众人看看，看看这名门正派的嘴脸！”二当家的话里尽是挑衅与轻蔑，就连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喽啰头头都放肆地笑起来。
　　“你！”墨轻灵柳眉倒竖拍案而起，抬起手立刻指住二当家的，被墨玉灵一把按下，却换来那二当家调笑的一瞥。墨轻灵气得胸口猛烈起伏，二当家却还嫌不够：“依我看，果然是什么师父就教出什么徒弟，这小的办的不是人事，因为那老的就不是什么东西嘛！对不对？”
　　“二当家说得对极了嘿嘿……”捧他场的正是那天熙澜放过的想偷袭她的喽啰头子，两人此刻在这子墨堂上一唱一和，城歌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江湖上没有那么多一笑泯恩仇，有的人就是不愿和解要跟你对着干，这是熙澜出来历练明白的第二个道理。熙澜压下怒火，边整理衣袖边从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一身做派端的是云淡风轻：“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鸭子，竟能进子墨堂里桀桀作怪，原来是你这么个玩意儿——”
　　佳人用半扇面具遮掩容貌，一双妙目却实实在在瞟向喽啰头子。二当家心头一荡，那双妙目又正好对上他，面具下的妩媚朱唇却分明毫不留情：“我实在是没想到，堂堂奔雷山庄的二当家，竟然会与这等龌龊不堪的烂泥称兄道弟；我更没想到的是，奔雷山庄这等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帮派，里面的人竟然会用腌臜迷香对女子下手，”说到此处，她对已经变了脸色的二当家嫣然一笑，微微倾身压低了些声音：“贵帮派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呢。”
　　她虽压低声音，堂内各人却都听得分明。这张嘴真是厉害，像把刮骨刀，一开口就要把人的脸连皮带肉撕个彻底，露出里面真实丑陋的森森白骨。
　　二当家气得面孔有些扭曲，一双铁拳攥得死紧嘎吱作响，“七情谷的人果然都是让人恶心的货色。”
　　“不敢当不敢当，跟贵帮派比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啊。”熙澜迅速退开一段距离，“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恐怕学一辈子都不及您十分之一。我尊称您一声长辈，墨老宗主又是您的长辈，您趁我师父不在欺负晚辈，又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实在是上不尊长下不爱幼，我啊，都替您躁得慌。”
　　“你——”
　　“不过您不讲人情晚辈可不能不讲啊，”熙澜轻轻巧巧把他的话拦了回去，“不如这样，晚辈毕竟初入江湖，而您已经是成名多年的前辈，若我能在您手底下走一百个回合，那此事您便不再追究；若不能，我便向您道歉，让江湖上的人们都知晓。您看怎么样？”
　　“你这丫头想挖坑给我跳？”二当家牛眼瞪得像铜铃，他上前一步，旁边却传来一阵少年的嗤笑：“二当家的莫不是不敢了？人家做晚辈的已经退让这么多步，还是个姑娘，您还想怎么样？”
　　熙澜回首对城歌点点头，配合得真不错。
　　二当家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把火压下去，“好，来就来！不过我可事先说清楚了，一百招之内，你这软绵绵的丫头要是被我打死了，可一点儿赖不着我！”
　　熙澜身姿笔挺负手而立，“子墨堂是星辰宗重地，我们还是到外面比罢，请。”